渡口水寨北岸燕军大帐。
帐外黑压压站满了甲士,长枪前指,钢刀出鞘;一片肃杀之中,有十人被按倒在地,正在惶恐地挣扎。
“啊!你——”
短促的惨号从帐内传出,旋即没了声息。这声惨呼像是信号,甫一响起,帐外甲士忽然动手,刀枪起处,十名跪倒的士卒只来得及发出四声哀嚎,便被捅翻在地。
呼地一声,大帐帐幔掀开;孙方一手提刀,一手拎着南岸水寨守将头颅大步而出。
来到帐外站定,孙方环顾四方,低沉着声音说道:“记住!骑兵和持有火把者是自己人,其他的先砍了再说。”顿了一顿,他决绝地喝道:“点火!”
两个亲卫手持烛台点燃了大帐布幔,火舌嗤喇喇冒了起来。四周拥簇的甲士默默上前,将火把凑上去点燃。
随着点燃的火把越来越多,火势越来越大,寂静幽暗的北岸水寨忽地亮堂起来。似乎与之相呼应,南岸水寨跟着燃起了火头和一点点火光。
“动手——”孙方长刀向天一举,一支支火把应声而动,在南北两寨扩散开来。
“什么人!怎么回事——”
静夜中响起诧异的喝问,突然冒出的火光引起了巡夜燕军的注意。喝问得到的回答是刀枪和喊杀。“杀!幽州父老兄弟——杀鲜卑人啊——把鲜卑人赶到塞外——”
滹沱河两岸纷扰嘈杂,随着中军大帐火光冒起,喊杀声几乎同时爆发,匆忙集结千余北平郡守兵分为两部,在南北两寨分别动起手来。
“民军已经攻克蓟城、渔阳!燕军败局已定!北平、范阳两郡决定襄助民军,将鲜卑人赶回塞外去。幽州的父老乡亲,请听从孙某号令,即刻点燃火把,拿起刀枪,诛杀身边的鲜卑人吧——”
在亲卫扈从之下,孙方站在浮桥北端冲纷乱的大寨扬声大呼。乱砍乱烧的北平郡守兵和梦中惊醒过来四处乱窜的燕军士卒为他的话语增添了许多威势。
在南寨动手的北平郡守兵突击的重点是寨门。三四百北平郡守兵呼啸来去,见人砍人,见帐烧帐,到处制造混乱;张季督帅五十名士卒守住浮桥南端,保护浮桥;董超亲率十名亲卫以及五十名北平士卒掩杀至寨门。燕军群龙无首,惊变之下慌乱无措,两百名值守寨门士卒转眼被冲散。
“砍断缆绳放吊桥!打开寨门——”董超对四散的燕军看也不看,一俟亲卫打开寨门,便疾步冲了出去,向西方遥望。
月光之下,一道黑潮蠕动着从西方卷了过来,不用多想,董超也知道那是看见火光后赶过来的民军混编骑。只是因为路途难辨,大队人马不能快速突击,混编骑接近的速度不是很快。
眼光在铺天盖地的混编骑和狭窄的吊桥、寨门上扫过,董超立即吩咐道:“快!放铺板——点火!烧寨栅——”
十几支火把触上了寨栅,一块块铺板安放上了壕沟;一切刚刚就绪,以李崇为首的混编骑先锋就出现在寨门外。
“李将军!持火把者是自己人——”董超提醒的声音刚落下,李崇已经旋风般冲进大寨,有四处照亮的火头,混编骑冲进大寨后速度反而加快了。
“向后传——持火把者是自己人,小心误伤。”
李崇匆忙交代一声,旋即厉声大喝:“杀——”驱马冲向浮桥。
如同慕容恪所料,鲁口是双方佯攻牵制之处,决定胜负的主战场是无极、安国以及与之对峙的渡口水寨、蠡县组成的三角地带。这片三角地带糜集的四五万民军仿佛受困的猛虎一般,被两万燕军精骑、滹沱河、渡口水寨、蠡县慕容俊王帐等等重重围困,进不能进,退无路可退;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刻。
两城守军在民军中占得分量太重,可以说,他们是被困死或是脱困的结局直接左右整个博陵郡战事的胜败。脱困——燕军将因此压力大增,再没有击败民军的把握。困死——民军损失惨重,无力回天,只有祈求回退自保了。
慕容恪料定石青会不惜代价地拯救两城人马,但是他没料到石青想得不仅是两城人马的脱困,更想的是把这只笼中虎放出来并展开凶狠的反击。
黎明将至,圆月隐去,大地笼罩在最黑暗的一刻。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是安国城内涌动的无数人头。
鹿勃早、诸葛羽并肩矗立在安国城头,望着东南方暗红的天空默默发呆。按照潜入安国的斥候的说法,今日凌晨四十里外的燕军渡口水寨将会被民军攻占,拂晓左右一万混编骑就会赶过来与安国守军会合。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东南方发红的天空不是日出的朝霞,而是民军攻取渡口水寨引燃的大火。
“二位将军!兄弟们都吃饱了,已经准备就绪。”从城下赶上来的亲卫低声禀报,生怕惊动了两位将军的沉思。
“都吃饱了?哦,知道了——”
鹿勃早含糊应了一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掂了掂右手一团黑糊糊的物事道:“诸葛将军,弟兄们都吃饱了,我俩儿还没吃呢。”
诸葛羽意识过来,跟着掂了掂右手道:“那鹿将军请吧——”
鹿勃早嘿嘿一笑,将右手物事送到嘴边狠狠啃了一口,然后一边大声咀嚼,一边狠狠说道:“最后一顿,最后一顿”
诸葛羽一笑,也啃了一口,道:“其实马肉并非特别难吃,鹿将军之所以难以下咽,一则是没有盐和香料佐理,一则是吃的太多有些腻了。日后有暇,羽亲自做一顿马肉宴邀请鹿将军前去品尝,担保又是一番滋味。”
诸葛羽话音未落,鹿勃早呕地一声将口中马肉吐了出来。旋即佯怒道:“诸葛将军,鹿某可未曾得罪过将军,将军何苦要让鹿某受罪。这顿筵席还是免了吧——”
两人说说笑笑下了城楼,随着两人的说笑声,一股轻松的气氛慢慢在安国城内滋生出来。因困守三个多月而僵硬的一万五千多张面孔渐渐活泛起来。
“诸位兄弟!苦日子熬到头了,以后不用再吃马肉、不用再坐守孤城;下一刻,当我等冲出安国之时,等候我等的将是一次次的胜利和无数的功勋!”诸葛羽语音微颤,情难自已。
鹿勃早欢畅大笑,扬声吼道;“兄弟们,我军有一支人马杀进了蓟城。渔阳、北平、范阳等近半幽州落入我军手中。博陵郡燕军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哈哈哈——过去的苦没有白熬,接下来就是我等报仇雪恨,建立功勋的时候了。”
两人一唱一和,渐渐把一万多将士的斗志从持久的麻木、无奈中唤醒过来。待天际出现一丝曙光之际,鹿勃早喝道;“开城!出发!杀向蠡县——”城门应声打开,一万多士卒无声地向东方冲去。
安国的民众早已撤走,无论此番结果是趁胜攻进幽州还是被迫回撤冀州城,这个城池都不再有留守的价值;半个时辰不到,近一万四千守军和送马而来的一千五百混编骑骑士尽皆从东城门出了城,只留下一座干干净净的空城。
民军甫一出城便被日夜监视的燕军精骑探到,飞马传报之后,慕舆根匆忙调集两个千骑队先行从左右骚扰堵截,等待后续大队人马支援。两万燕军精骑分散在无极、安国四周,短时间内不可能集结出太多人马。
一万五千余民军没将两千敌骑放在眼里,继续向东行进,只是速度放慢了一些,在两翼各布置了两千弓箭手,小心防范对手冒险冲击。
天光大亮之时,民军赶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离开安国已有十四五里了。慕舆根率领五千精骑赶上来,随后七千燕军精骑从左右和正面三个方向包抄过来。
鹿勃早有所预料,抢先一步收拢了麾下将士,外层布下刀枪,内层集合弓箭手,就地结下阵势。
“传令——枪骑兵四周监视,准备追击;弓骑兵抵近观察,寻隙攻击。”
慕舆根选择了比较保守的试探攻击。他不着急,民军冲出安国就是找死,没有城池遮护,单凭阵势能维持到几时?燕军精骑只要保持足够的压力,对方阵势迟早都会溃散,到时就是毫不费力的屠杀了。
七千精骑分散成两层。外层的枪骑兵蓄势以待;内层的弓骑兵缓慢地驱动战马,围着民军绕圈子,寻找抵近奔射的机会。
民军稳定如山,面对四周铁骑动也不动。双方僵持了半个时辰,慕舆根开始有些不耐,就在这时,东南方响起沉闷的雷声,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响,接跟着烟尘飞扬,遮天蔽日,将初生的太阳糊成灰蒙蒙状。久经沙场的老卒都知道,这是大队骑兵急速赶来的征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民军本阵动也不动,似乎不知道一般。燕军精骑也没有动作,该蓄势的依然在蓄势,该试探的依然在试探;因为这里是燕军下辖,来的人马再多也只可能是赶来襄助的己方人马,何须在意?
慕舆根扭头向东南方看了一眼,随即轻咦一声,这支骑兵明显是从渡口水寨赶过来的,他印象中渡口水寨只有千余用作斥候、通信、护卫的杂骑,不可能有眼前这么大声势。诧异之下,他忽然想到适才有探马报说凌晨时分渡口水寨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不知是何情由。
就在惊疑不定之际,东南方的骑兵越来越近,渐渐从烟尘中冒出了身影。慕舆根拿眼一扫,立即判断来骑至少有八千以上。
民军混编骑?
一个怪诞的念头倏地从脑海中冒出来,只是在这个念头冒出来后,慕舆根感觉到的不是怪诞,而是恐慌。因为前天慕容恪派人送来急报,言道有一万民军混编骑悄悄潜到了安国对面的滹沱河南岸,可能是来接应安国、无极守军突围的。将这份急报和眼前情景一对照,慕舆根不用细细思索其中因由,也能马上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快!吹号集结!准备迎敌——”
慕舆根声嘶力竭地大喊。民军混编骑距此仅有四五里,喘息之间就能赶到,燕军精骑稍慢一点就来不及完成集结和提速冲击了。
嘟嘟嘟——
号角连番吹响,散成小队的燕军精骑开始聚拢归建,准备反击。在民军混编骑突然而来的威胁下,慕舆根疏忽了一件事,那就是燕军精骑侧后翼还有严阵以待的一万五千余安国守军。正常情况下,安国步卒守军不可能威胁到燕军精骑,可是在有些情况下,威胁还是存在的。譬如燕军精骑匆忙集结准备迎战民军混编骑之时。
“弓箭手——出阵散射!”
鹿勃早环眼圆睁,怒声大喝。直到这一刻,当民军混编骑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刻,他才彻底放下心来,准备放手反击了。
咚咚咚——
步卒战阵里响起沉闷的战鼓声,密集的刀枪兵依照鼓声转化队列,腾出一条条专供弓箭手出入的缝隙。几千弓箭手一手拎弓,一手捻羽,从阵心冲出,奔到正在聚拢的燕军精骑附近,张弓劲射。
几千弓箭手的散射造成的伤亡有限,但却彻底打乱了燕骑集结的节奏。慕舆根大怒,正想分遣一支精骑压制民军弓箭手;轰隆隆的雷声突然听不见了,换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潮涌声。
民军混编骑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