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县城头,慕容俊在慕舆根、李洪陪伴下绕城巡视,城头上下数万将士没给他带来半点威武雄壮的豪情,反而让他一种沮丧的感觉。将士再多又有何用,还不是被堵在冀州城下?还不是眼睁睁看着石青登基称帝?
“殿下,石青这等微末草贱之辈都可以登基称帝,可见大晋早已不配为天下之主,殿下也该登基称帝早早打算啊。”李洪是慕容俊亲信,对他的心思很是了解,在后殷殷谏劝。
慕舆根这段时间流年不利,正在想办法挽回,一听之下,立即抓住机会,凑上去表现忠心道:“对啊!燕王殿下确实该当称帝。大晋暂且不说,单论眼下情势殿下也非得登基称帝不可,石青若是称帝,民军士卒士气必定大涨,与我军很是不利;另外,石青蹉耳小辈,称帝之后身份反比殿下为高;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燕国怎能任由这小子凌辱!”
李洪、慕舆根两人所言说到慕容俊心里去了,让人怦然心动。但是他并没有立即答应,登基称帝于目前的形势究竟是好是坏,慕容俊非常清楚。
“哗啦啦——”
城墙内侧传来一阵碎土掉落的声音,李洪身子一动,迅疾地蹿过去问道:“是谁?”
蠡县城墙很简陋,只在外侧包了城墙砖,内侧没有包砖;为了防止垒土垮倒,内侧筑成了梯形斜坡,在人烟稀少的偏僻之地,斜坡上长满了草木刺丛。在李洪目光注视下,一个敏捷的身影分开草丛,在内侧城墙根下一晃,就消失在城内的小巷里。
李洪皱着眉头转过来,对慕容俊禀道:“看背影好像是蠡县原来的守将戴施戴行义。”
“是他啊”慕容俊嗯了一声,随即吩咐道:“晚上你带几个人过去,拿下戴施,一刀砍了,不用声张。”
“哦?”李洪一愣,他虽是慕容俊亲信,却不是百依百顺阿谀奉承的弄臣,当即婉转进言劝道:“燕王殿下,戴施有功无错,这样处置只怕”
“哼!戴施的功劳该由大晋朝廷记住,不该是我大燕。”
慕容俊冷哼一声,森然道:“此人寡恩薄情之至,石青拔擢其于微末之中,托之于心腹之重,他却毫不顾惜,大晋朝廷对其不曾有粒米之恩、不曾有一缕之赐;可他为了大晋说反就反,实在是枉称‘行义’二字;寡人自问不可能如石青那般对待之,又怎可能让其归心?是以早就有心绝了这个后患。今日不过碰巧赶上了而已。”
“殿下英明,目光如炬,戴施诚如斯言,不可再留。”慕舆根、李洪揖手赞叹。
这时两骑快马顺着城头驰道疾驶而来,向慕容俊禀道:“回禀燕王,辅义将军和先锋将军已经过了滹沱河浮桥,约莫一刻钟后抵达蠡县。”
慕容俊向南张望了一眼,和声道:“叔父和五弟要来了,二位随寡人一起去迎一迎吧。”说着,带慕舆根、李洪转向蠡县南城。
五月中旬,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南方传了回来。石青不仅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中原,临走时还在建康大闹一场,斩杀无数大晋台军;荆州军北上讨伐中原极其不顺,被民军堵在宛城寸步难行;扬州军不仅未能渡过淮河攻击徐州以呼应燕军、荆州军,反被青兖徐三州民军突袭了淮阴、合肥,丢掉了大半个扬州。麻秋的死未能造成震动和慌乱,相反的,中原士人奔走相告,为石青登基称帝一事振奋不已
令人郁闷的是,传回来的消息没一条是好的,尽皆有利于民军,无法提振半点燕军士气,透过这些消息,慕容俊甚至能看到,当初预料的大好局势似乎成了泡影,时移势迁,如今的民军不仅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而且掌握了一些主动,渐渐有了反击的能力。至此,燕国必须重新研判形势,以便及时调整部署。
鉴于此,慕容俊命令南下各路燕军停止攻击,向后退缩,与民军脱离接触,各部督帅赶赴蠡县会商对策。
慕容俊下达停战令之后,冀州城下的慕容霸如遇大赦,率中路先锋军和李产部火速退到燕军控制下的武邑;真定城下的慕容恪也没犹豫,当天就带领损失将近四成的西路军退回到卢奴城;只有鲁口城下的慕容评有些不乐意,这个月以来,东路军日夜不停地强攻鲁口,损伤消耗极为严重,同时也给守军造成很大杀伤,眼看守军即将坚持不住了,这时候怎么能停止攻击呢?不甘归不甘,他却不敢违背慕容俊的诏谕,当下交代昌黎太守高开统带东路军继续围城,他去蠡县见燕王禀明原委,回来后再行组织攻城。
五月二十日。燕国文武重臣齐聚蠡县商讨新的对敌之策。会议之初,李洪首先倡议,督请慕容俊登基称帝。
“自四月初以来,数十万将士鏖战四十余日,心神俱疲,燕王殿下登基称帝可凝聚人心,提振士气,于日后战事必定大有助益”
王帐之内,李洪侃侃而谈,他说的很有道理,一旦慕容俊登基称帝,就可以用帝制大加封赏拔擢,燕国文武不再是王府将军、内史、令等不咸不淡的职衔,品秩将会有大幅提升,三公九卿、公侯伯爵等等各种荣耀纷纷加身;如此作为对激励士气肯定十分有效。
“真正心向大晋的中原士人数十年来早早去了江东,留下来的要么对大晋偏安失望透顶,要么是南和张氏这等与大晋有仇怨纠葛,无论原因为何,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原士人大多不愿归附大晋。天不可无日,人不可无主,石赵倾覆后,冉闵、石祗意图取而代之,可惜时运不济,势力限于一隅,终究没能成为真正的中原之主,以此算来,中原无主之日已有三年,士人黎庶心底只怕渴盼明主有时矣。石青登基称帝,正好迎合了中原人心,与我大燕实在不利,为与之争取民心,燕王登基称帝之事刻不容缓,务必赶在石青之前方妥”
“燕王称帝一事原本有过计议,考虑到中原尚未收入囊中,南下需要大晋旗号的支持,当时诸君皆以为攻取邺城后称帝较妥;然,此一时彼一时,大晋南渡数十年,对中原已无大的影响,这个旗号不要亦可。晋军暗弱,大燕与其联手进兵,三方夹击,可是大晋的两路人马,一路被民军堵在宛城寸步难进,一路反被民军杀进老巢,对我军南下竟没起到多少呼应作用,这样的友军不要也罢。一旦我大燕没有必要再维持和大晋的关系,燕王殿下登基称帝当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洪费了半个时辰,将慕容俊称帝的得是利害剖析的明明白白,他这一番话说完,立即得到了慕容评、慕舆根等一大帮人的响应,慕容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跟着跳出来大声附和。
慕容俊泰然自若,没有言语,只将眼光看向沉静的慕容恪。登基称帝的倡议是他暗中授意的,理由也是他暗示给李洪的,只是无论理由是多么的充分,都无法掩盖他急于称帝的急躁心理。他之所以急于称帝,唯一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无法接受比他更年青、根基更浅的石青先一步称帝。只是,这个理由却不能明说。
感受到慕容俊的目光,慕容恪只好站出来说道:“王兄登基称帝是件大事!是要事!必须隆重其事,另择时机专一会商;此时该当会议对敌之策才是。”
慕容恪轻轻一转,将会议带入正题,慕容俊心中不忿,面上却不露声色,颌首微笑道:“三弟说得是,今日会议是商讨对敌之策,登基称帝嘛。呵呵,早一天晚一天都无妨,寡人不急。”
兄弟两人定下调子,王帐里一颗颗热乎乎的心陡然冷却下来,众人一下愣怔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慕容俊轻笑一声打破静默,望向慕容恪道:“以三弟之见,我军如何作为方才妥当?”
慕容恪踏前一步,目光定定地向四周一扫,沉凝地说道:“全面打击,持久作战,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哦?!”慕容恪寥寥几句就把帐中人的心吊了起来,连慕容俊都忍不住暂时抛下其他心思,惊咦一声后说道:“看来三弟早有想法了。”
慕容恪不置可否地向慕容俊行了一礼,旋即一转身,环顾四周众人,肃然说道:“诸位,慕容恪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这次我军若还是不能击垮民军,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南下攻击的机会了,唯一能够做得只有坐等民军的大举反攻。”
慕容恪说罢,王帐里陡然一寒,气氛立刻变得凝重无比。慕容俊目光闪烁,彻底忘记了登基称帝之事,跟着陷入沉思之中。
慕容恪语音铿锵,奋声说道:“诸位,石青和他的民军已经成了横在燕国面前的难关,闯过去,天宽地阔,一切好说;闯不过去,燕国极可能会再度退到塞外苦寒之地。值此危急时刻,我等必须抛弃一切杂念,戮力同心,共赴艰险。”
“三弟说得好啊!”慕容俊心有所感,扬声大赞,继而说道:“民军统帅王猛很是不凡,应对极有章法,兼且士卒心志坚毅,有城池倚仗,强行攻打不仅艰难,而且损伤太大,实话说罢,为兄对此一筹莫展,不知三弟可否为我分忧?”
慕容恪口音一转,安慰道:“王兄勿忧,民军确实比较麻烦,但也并非毫无破绽;以小弟看,他们不仅有破绽,而且是有很多可以被我所趁之破绽。”
慕容俊又惊又喜,连声催促道:“三弟请说,愚兄洗耳恭听。”
慕容恪娓娓说道:“王兄,小弟听说,石青平素不着锦袍,吃用和普通士卒相差无几;在他的影响下,民军将官皆以节俭为时尚;另外,去年夏初我军与民军战后,中原出现了粮食短缺,为了从江东得到补给,石青不仅归降了大晋,献上了传国玉玺,甚至不惜冒险前往江东为质。事实上,去年那一战对民生的影响并不大,我军只在南皮、乐陵转了一圈;可是为何会对中原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为何如此?”慕容俊忍不住追问。
“因为中原太虚弱了。”
慕容恪极其肯定地说道:“石虎残暴无道,奢侈无度,在位期间早将中原折腾得疲弱不堪。石虎死后,中原群雄相争,战火四起,冉闵、石祗斗阵不休,相持经年,中原雪上加霜,处处漏风,处处失火,再不可能有一点积累储备周转。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我军只是稍稍骚扰了一下乐陵、南皮,邺城即刻出现粮荒,石青迫于无奈,只好向江东求取援助。从此可以看出,粮食可谓是中原最弱之处。”
慕容俊猛然醒悟,欣然赞道:“不错!三弟说得太对了。眼下民军看似难缠,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军坚持下去,也许要不了几天,民军各城守军就会断粮。三弟说得持久作战就是这个意思吧。”
慕容恪点点头。“行百里而半九十,事已至此,我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坚持下去,若是人马不够,督促塞外再调几万青壮过来,若是粮草不够,就是杀牛杀马,也不得半道回撤。另外”
说到这里,慕容恪顿了一顿,继而决绝地说道:“仅此还不够,中原既然有缺粮之患,我军就该从此着手,在对方要害上多插上几刀。以小弟愚见,我军主力对民军保持压力的同时,趁民军腹地空虚之机,可以另遣三五支轻骑分队,或奔乐陵或奔邺城或奔平原,甚至可以杀到枋头河内,深入敌后烧杀抢掠,尽其所能地破坏毁灭,用以增添邺城负担。如此以来,小弟不信中原还能如先前一般稳定!”
“咝——”
王帐之内响起一片吸气声,任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温文沉静如君子般的慕容恪会想出此计。这计实在太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