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自我恢复能力最强的族群。不过三个月,襄国城就从战火创伤中痊愈了大半,城头上、城门内外值哨的士兵脸色不再紧绷肃杀,带上了许多轻松;街巷里行人随意来往,没有了惶急和不安;城内墟集已经开了,虽然物品单一,数量很少,却能代表安宁平和。
石青牵着战马,缓步徐行,一边向四周打量,一边满意地点头。襄国临时城守曹伏驹在他身边蹿来蹿去,讨好地做着笨拙的解说。
“曹将军统带过数万人作战,说起来也是大将之才,如今手下只有八百城守军确实少了些。不过你看看”
石青环手一指,感概地说道:“这就是城守军少的好处,城守军若是多了,难免会出现兵痞扰民现象,襄国黎庶哪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大将军说得是,说得是”无论心中如何想,曹伏驹只请憨笑着连声称是。
“城守军少只是暂时的,待襄国官吏、律令明确下来,一切就绪后,曹将军至少要统带三五千人马才合适。”
石青安慰了一句,旋即口音一变,肃然说道:“不过,汝需谨记,无论多少人马都不可骚扰民生,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石某唯你是问!”
“是是。大将军说的,末将不敢不从。”曹伏驹停下脚步,匆忙叉手应了一诺,然后赶上石青,指着前方城门紧闭的皇城说道:“大将军!到了——”
石青点点头。“曹将军请回去巡视城防,勿须陪石某进去。”
曹伏驹应声退去,石青牵着战马来到牛车一侧,向车上的邓恒问道:“邓将军,精神还好吗?襄国皇城里关的差不多有两万原幽州军士卒,一会和老部下们说说话?”
“哦?这是怎么回事?”邓恒支起身子。
“呜——呜——呜——”
“咚——咚——咚——”
石青还没有回答,皇城城楼上无数只号角吹响,又有不知多少面战鼓擂了起来。震人心魄的声浪忽地卷过来,把亲卫骑发出的动静全部掩盖住了。
石青对邓恒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前指做了个进去再说的手势。
号鼓鸣响中,皇城西门缓缓打开。孙威、王龛、郎肃等一大群将佐恭候在城门洞内迎接石青。待石青走近时,孙威手掌向后一举,城楼上的号角战鼓嘎然而止。
“孙大哥,好久不见。”石青笑着走进城门洞。
孙威身子一躬,叉手行礼,凛然说道:“孙威叩见大将军,五日前四万三千又五十八名将士悉数进入皇城,至今未有一名将佐踏出皇城一步。”
“叩见大将军!”王龛、郎肃等将佐一起躬身行礼。
“各位辛苦了,免礼!”
石青抢上一步,伸手搀起孙威,两人把臂而行,石青连声赞叹道:“好!干得好——就该如此严格要求。领兵首要之道,即为律令严明,奖惩分明。”
穿过城门洞,迎面便是殿前广场,此刻,殿前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士卒,一队队、一列列,不知有多少。
石青停下脚步,待邓恒的牛车赶上来,他挥臂向前团团一圈,兴奋地说道:“邓将军。这里有你的老部下前幽州军,有前襄****,有前邺城禁军,有前新义军,还有些小股的郡守兵,但是三个月后,什么幽州军、襄国兵、邺城禁军、新义军都将不复存在,从这里走出去的是一支统一的新军。”
“哦——”邓恒双目倏地睁大,忍不住身子坐直起来,望着密密麻麻的数万大军,他惊异地喃喃道:“闭门三月重塑一支新军,大将军好魄力!”
“其实闭门整编操练只有一个月,另外有一个月的越野行军操练,还有一个月的工务操练,或者帮助民众春根秋播,或者帮助工匠建屋做工。”
石青自信地说道:“对于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卒来说,战术、战技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听从指挥,是相互融合,是团结协作。三个月的时间,三种不同的操练,石某相信,他们一定能忘记以前的身份,一定能适应新的身份。”
邓恒嘴唇颤抖,过了一阵,哆嗦着说道:“大将军之能,冠绝天下!邓恒佩服!”
石青一笑,邀请道:“邓将军和老部下说几句话吧。”
“好!老夫确实想说几句。”邓恒身子一挺,扶着车辕站了起来,扬声喝道:“御者,赶车向前——”
牛车吱吱哑哑地在队列间不停地穿行,邓恒越来越见单薄的身子随着轱辘的转动一起一伏,似乎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枪!”他冲牛车一侧的士卒喊道,一杆长枪应声递上牛车,手握长枪在车厢上用力一撑,邓恒瘦削的身子倏地一绷,笔直地挺立在牛车上。
“某是邓恒——前石赵征东将军邓恒!”
嘶哑的、带着些威严带着些亢奋的声音从邓恒干瘪的口中吼出来。“幽州的儿郎们,邓某不是一个好将军,没能带领汝等挡住慕容鲜卑,没能保住幽州,使得汝等背井离乡,困居鲁口。邓某愧对汝等,愧对幽州父老。好在征北大将军来了,征北大将军愿意,征北大将军能带领我等杀回幽州!幽州儿郎,和邓某一道,安心追随征北大将军吧——”
殿前广场静谧无声,只有邓恒苍老的声音在回响,石青静静地谛听着,无声的微笑慢慢从嘴角浮出。幽州军单兵素质比襄国降兵强多了,石青希望能把这股力量彻底收为己用,然而幽州军军心非常不稳,没有经历战败就被收编,很多人心中不服。邓恒识趣的言语对于稳定军心来说来得太及时了!
在襄国滞留了一日,五月二十,石青再度启程,踏上回转邺城的道路。临走之时,他把王琨留了下来,担任襄国太守。
因为有一辆牛车随行,亲卫骑不能放马急赶,回程速度不是很快,午后抵近邯郸之时,石青决定进邯郸城驻扎,就在进邯郸城的时候从南边传来了一份急报,这份急报让石青改变主意,决定连夜赶回邺城。
急报是王朗传来的,言道诸葛攸部在宛城遭遇伏击,八九千人马折损大半,诸葛攸、毛受仅率三千余人逃到堵阳(今河南方城)。
四月底,得知官渡浮桥被新义军夺回、张遇被堵在黄河北岸之后,荆州刺史乐弘与上官恩商量着先退回许昌,静待局势变化。然而,他们的想法很是一腔情愿,诸葛攸立意要把夺取豫州的功劳抢在手中,怎会容许他们静候风色。乐弘、上官恩合兵一处向南退却,诸葛攸在后紧追不舍。
不久,张凡率本部马军与诸葛攸会合,有了这支机动能力强的马军,诸葛攸开始加快追击速度,不时主动出击截住对手厮杀。
临近许昌的时候,乐弘感觉到不妥,若张遇不能归来,自己进入许昌城固守,等于自陷绝境。只要对手将南下之路一堵,静等援军前来围城,自己将插翅难飞。他把顾虑和上官恩一说,上官恩也有些担心。两人再一合计,决定干脆弃守许昌,直接回荆州。
乐弘这个荆州刺史下辖之地只有一个郡,就是荆州北部的南阳郡。
东汉光武帝起于南阳郡,光武中兴之二十八云台将大半籍贯南阳,东汉初,南阳被定位南都,乃是天下第一的大郡。汉末至三国时期,南阳成为各方交界征战之地,荆州治所从新野移到襄阳,南阳郡迅速衰落下去,到了石勒、石虎时期,南阳郡人丁不是南下襄阳就是被强迁至河北,这里彻底沦为荒芜人烟的边地。
此时乐弘的刺史之职更像是个武职,主要职责不是抚育地方黎庶,而是率兵驻守新野、樊城防范大晋。樊城与大晋荆州军驻守的襄阳仅隔着一条汉江,来往极为方便,张遇联络桓温的中间人就是由乐弘充当的,乐弘知道桓温愿意接纳豫州人马,走投无路之时便想到了桓温这条出路。
和上官恩计议了一番,乐弘请上官恩率主力人马一边抵抗追兵,一边向南退却;他自己先行一步,星夜赶往荆州向桓温求救。
由是,上官恩率荆州军主力过许昌城而不入,把家眷财货裹带出来后缓缓向南退去。荆州军人马数量不弱于诸葛攸的前军,而且戒备森严,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诸葛攸不愿过多损伤士卒,也就没有强行攻击,只衔尾追击,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五月初七,王朗后军出函谷关。诸葛攸没把上官恩这股败军放在眼里,通知王朗,请他率后军收复豫州,这股荆州军交给前军收拾。王朗同样没将对方看在眼里,张遇被堵在河北,豫州既无登高一呼响着云集的人物,也没多少留守人马,已是崩溃倾覆之局,乐弘那股败军岂能搅动风云?当下把后军分做三路,从洛阳席卷而入豫州,将所过之地尽皆纳入辖下。
王朗、诸葛攸都不知道,就在这一天,五千荆州兵从襄阳出发,渡过汉水之后日夜兼程赶赴宛城。
说到这里,有必要先说说桓温这个人物。
桓温雄才大略,青年时立志要流芳千古,担任荆州刺史之后便大展拳脚,抚平林南叛乱,灭亡成汉政权,数年间立下赫赫功勋。就在他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趁石赵政权倾覆之际北伐收复中原的时候,江东高门世族开始群起而攻之,不臣之心、居心叵测、功高不赐等种种言论充斥建康。大晋朝廷由此有意抑制桓温,宁可让殷浩一书生文士担纲北伐主帅,也不允许荆州军北伐。
北伐中原可说是桓温人生的终极目标,杀胡令颁布时期可以说是北伐的最佳时机,当时慕容氏还在安抚巩固幽州,冉闵和石祗相持对攻,蒲健刚刚入关尚未立定根基,北方任何一方势力都未真正强大起来。在这样的良机面前,北伐主帅殷浩忙着在广陵办学讲经,闲暇下来才会派遣些使者到北方招降纳叛,北方诸势力乐得虚与委色,一边向大晋暗送秋波,一边扩张势力,努力统一中原。
看到这种情形,桓温十分忧急,为逼迫扬州军出兵北伐,两次擅自移镇荆州军。荆州军第一次移军安陆,逼得褚衰率军渡过淮河,扬州军虚晃一枪,代陂兵败后即刻缩回广陵;荆州军第二次移镇武昌,逼得殷浩率军北上,又因姚襄之乱而失败。
扬州军连战连败,大晋朝廷没有了阻止荆州军北伐的借口。自此桓温担纲起北伐主帅。不幸的是,这时候北伐良机已经失去。经过四年的经营,蒲健囊括关中全境并站稳脚跟,慕容氏渔翁得利,趁冉闵、石祗争得筋疲力尽之时,一举全取河北全境,并倚仗黄河天险,牢牢占据幽冀。北方中原只剩下荒无人烟的河南青兖司豫数州,可是,这几州大晋朝廷不想要。
此后桓温进行了三次北伐,结果不是止步于长安坚城直辖就是止步于黄河天险之前,始终未能更进一步。五十多岁时,幽冀慕容氏、关中苻氏日渐强大,桓温自知北伐再不可能成功,遗憾之余,发出一声“大丈夫既不能流芳万世,亦不复遗臭万年”的长叹,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憎恨,从此将精力用在和建康朝廷的争斗上。
晋人留下的史料中将桓温描述为奸臣,实在有失公允。事实上,这个奸臣大半生的时光想得都是江山社稷、建功立业,是一个忠得不能再忠的忠臣。只是壮志未酬这才改弦易辙罢了。
桓温五十七岁的时候第三次北伐失败才开始改弦易辙,这时候的桓温刚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雄心勃勃,时刻准备北伐。建康朝廷虽然不允许荆州军北伐,他还是在暗中做了些准备。所做的准备其中之一就是派桓冲镇守襄阳。
桓冲是桓温幼弟,时年仅二十四岁,见识不凡,卓有武干,在桓温几个弟弟中最为出众,很得桓温赏识。桓温任荆州刺史,辟年仅十八岁的桓冲为鹰扬将军、西阳(现河南光山)太守。荆州军进川讨伐成汉国,桓冲随军而往,战功卓越。桓温重其才干,准备北伐事宜之时,便将其调到荆州军北上的前沿所在襄阳城,有用其为先锋的意味。
乐弘来到襄阳求见桓冲,把豫州军出兵受挫,张遇被阻在河北,对手攻入豫州如入无人之地,自己抵挡不住请荆州军予以救援等情况一一禀明。桓冲听罢,派人急赴江陵向桓温禀报豫州军情,然后不等回报,即刻点齐五千人马渡过汉水向北进发。
五月初十黄昏,上官恩、诸葛攸一追一退来到宛城,进入荆州地界。宛城早就荒废,两年前,司马勋为躲避王朗从关中逃出,曾在此歇过脚,因为这里是石赵辖区,司马勋不敢多留,临走之际放了一把火,把颓废的宛城彻底烧成一片废墟。
上官恩部在宛城城南八里结车阵驻扎休息,诸葛攸部距离对方四五里,在宛城和上官恩部营地之间草草扎营。
上官恩担心进城后会被对手堵住去路,这段时间都是过城不入,诸葛攸乐得对方一路南逃,让出豫州地盘,所以也不主动攻击,免得造成大的伤损,只在后驱赶。
南下以来,双方行程四百余里,一直相安无事,只夜间小心戒备,防止对方偷袭。这天夜里很平静,天快亮时,上官恩部突然提前收拾车阵,似乎有早早上路的打算。诸葛攸见状,连忙命令前军即刻收拾营地,准备继续尾随。
就在简易防御刚刚撤去之际,宛城废墟后突然冒出一支人马,疾速向诸葛攸的前军杀去。这时的天色朦胧不清,前军士卒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上官恩那边,没留心身后,待发觉危险来临时,这支人马已经抵近身边了。
诸葛攸不知道这支人马是大晋荆州军,惊愕之中,连忙率众反击;早有准备的上官恩跟着率军杀到,与桓冲的荆州军前后夹击,诸葛攸首尾难顾,抵挡不住,会合了毛受率部向北突围,桓冲、乐弘、上官恩不肯干休,率部掩杀。
前军将士死伤大半,诸葛攸、毛受在张凡马队的帮助下,摆脱对手逃到堵阳,随后收拢人手,一清点,南下追击的近九千人马,此时仅余三千五六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