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傍晚,三艘小舟载着王彬之、何三娃和高开一行,离开滹沱河南岸向对面魏军辖地荡过去。
经过深思熟虑,慕容恪决定议和。眼前战局不是很乐观,议和是摆脱当前窘境的唯一办法;而且,石青已然坐大,燕国草率应付已不可能成功,应该先稳住阵脚,从长计议,在邺城内部和外部同时着手,等待时机成熟,再倾尽全力与之一搏。
有了这番考虑,慕容恪将议和之事提到长远布局的高度上,他想王彬之提出:燕魏两军可以停战,不过,幽州军占据的博陵郡应该划归燕国管辖;邓恒是石赵征东将军,实乃朝廷仇敌;燕军攻克的鲁口、安平是敌军盘踞之所,绝不能为了顾全新降的邺城颜面而退出。
慕容恪愿意议和,王彬之就端起了不偏不倚的调停者架子;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带了慕容恪的使者高开一道乘船来到北岸,请见石青。
石青初见王彬之还好,寒暄客套还不亲热,当王彬之说明来意,是奉殷浩之命前来调停燕魏之间战事的时候,石青脸色立时黑了下来,看上去很是不满。过了好一阵,才艰难地点头应允。但是等高开将慕容恪建议道出来之后,石青再次蹦了起来,连声叫嚷“慕容恪欺人太甚”
蹦了一阵,石青向王彬之提议,停战议和不能追究之前的是非对错。譬如燕军突袭乐陵郡这等冒犯举动他可以不计较;但是,双方议和的基准应该以停战前的实际控制地域为界线;鲁口、安平被慕容恪突袭而下,以后可归燕国下辖;河间郡大部、高阳国、清梁、安国、蠡县等地在魏军实际控制之下,就该由魏军治理下去。
王彬之对石青的建议同样不置可否,高开除了反对再没有半点主意。议和眼看陷入僵局,四月十八,石青遣权翼为使,与王彬之、高开前往安平,与慕容恪面对面商谈。
慕容恪听高开说罢详细经过,估猜议和之事多半是殷浩希望凸显朝廷权威而想出来的制衡之策,并非出自石青授意。果真如此的话,趁议和之机捞取便宜的打算很可能不易实现。考虑一番后,慕容恪私下会晤王彬之,请他出面,劝说石青退出幽州南部,并将掳掠的民众交给燕国;作为酬谢,燕军愿意让出鲁口、安平两地,连同俘虏降兵一道交与石青。
四月十九,王彬之和权翼、高开回转滹沱河北岸,王彬之向石青转达了慕容恪新建议,石青未置可否,随即提议不如约定时间、地点让他和慕容恪见一见,面对面商谈停战议和之各项细节。
当天午后,高开、权翼在滹沱河河面上来回穿梭,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双方终于达成一致,慕容恪与石青尽皆同意次日在滹沱河上举行面对面会谈,并以殷浩特使王彬之为中人。
四月二十辰正时分。滹沱河两岸旌旗飘扬,人喊马嘶,燕魏两军依河对峙,戒备森严。辰末,四名魏军水手操纵着一艘带舱大船载着王彬之离开北岸,晃悠悠在河心下锚泊住。
竹篙向堤岸一撑,一只小舟离开南岸,载了四五个水手靠上大船,两个水手登上大船,一个和一名魏军水手共同掌舵,一个从一名魏军手中接过长篙,撑在河床上。四名魏军水手有两名交卸了手中活计,跳上一只小舟向岸边撑回去。
过了一阵,燕魏双方又各派出一小队人马渡上大船,联手在船舱内外敲打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又同时离开。
双方依照议定的保安程式忙碌了小半天,午初时分,一切就绪,大船上只剩下王彬之以及分属燕、魏双方的四名水手,这时两岸同时响起震天的鼓号声。
“咚咚咚——”的喧哗声中,两艘敞篷船分靠两岸。石青、慕容恪身披甲衣,在四名没有持刃的甲士护持下登上敞篷船,相对而行,向河心大船靠过去。
两只敞篷船靠上大船,水手用挠钩勾住大船,铺上踏板。石青、慕容恪踩着踏板分从两边上了大船,王彬之从船舱迎出来,笑吟吟道:“燕、魏两国俱是我大晋朝廷藩属,石帅和辅国将军算得上是一家人,愿二位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以后同心协力辅助朝廷。”
慕容恪、石青尽皆向王彬之揖手为礼道:“王大人说得是,此为臣子本份耳。”说到这里,两人同时向对方看去,目光一扫,在空中碰个正着。
石青呵呵一笑道:“邺城诚心与燕国交好议和,只不知辅国将军是否能当得燕王的主?石某担心,今日你我在此议和,明日燕王翻脸不认帐,转头率兵南下。呵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石某并不在意燕王是否践诺,怕得是伤了朝廷和殷刺史以及王大人等的颜面。哈哈哈——若是如此,今日之举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呢。”
可恶,此人真是无孔不入。明着贬低我身份不够,说话未必做得了数;实则是挑拨我和王兄的关系,兼且将大晋朝廷和殷浩等归入他方阵营。这厮如此狡诈,我当小心应付才是。
慕容恪心念电闪,脸上不露声色,淡淡回道:“慕容氏世代忠臣,朝廷但有所命,从不计较利害得失。今殷刺史特使王大人为中调解我等双方战事,一旦成功,无论是否愿意,燕国定然不会反悔。我王兄行事磊落,光风霁月,岂是一般小人可以随意恻度的。石帅过虑了,或者”
语音一顿,慕容恪双眼微咪,一眨不眨地逼视着石青,截然说道:“石帅是否对此太过忧心,是以才会有此念想?”
慕容恪不动声色地把石青比作小人,直言对方处境不妙,担心不能成功议和停战,以此占据主动。
初一见面,两人就夹枪带棒斗个不休。王彬之一见不对,连忙插进来,笑道:“二位一个威震塞外,一个中原扬名,是为天下顶尖的英雄俊彦。今日得以聚首,也算有缘,来来来,请坐下叙话。”
船首甲板上早已铺好了三张草席,草席上摆下三副案几。王彬之居中坐下,石青、慕容恪倒也给他面子,彼此深深望了一眼,便即分左右坐了下来。
“石某以为,双方若有诚心停战议和就不能计较以前的辖界、损失等等,应该维持目前的现状,如此才算干净利落。否则,相互计较起来,你让我交还生民,我让你赔偿乐陵郡损失;你让我退出幽州,我让你回转塞外,没完没了,不可能会有了局。”
坐定之后,石青冲王彬之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而注目对面的慕容恪,率先开口发话。
听到“退回塞外”的话语,慕容恪动也没动一下,无论对方如何说,不过是漫天要价罢了。“石帅。能坐到这里说明慕容恪已拿出了诚意,请石帅也拿出诚意吧,不要贪得无厌。”
石青莫名其妙地一笑,冲慕容恪道:“诚意?石某费尽千辛万苦,拼却无数将士性命,好不容易打下幽州南部这片地盘,汝一句话就让石某双手奉上,这就是汝之诚意!”
“投桃报李,慕容恪会以鲁口、安平相赠,石帅还不满意么?”
“不满意!区区两城之地换取整个高阳郡、大半个河间郡,顺带一个清梁城和几万生民,辅国将军,汝之盘算得太好了,欺石某愚钝乎!”
“我大燕不拿回高阳、河间和清梁,这场战事就没法停止,议和没有任何意义!”
“想要高阳、河间、清梁,辅国将军就该拿出点诚意,若是空口白牙,那是休想。石某绝不会让麾下将士的性命白白付出!”
从午初开始,石青、慕容恪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两人顾不得吃顾不得喝,撇开中人王彬之,一点点地掰算计较。到午后申正时分,双方依然有着巨大的分歧,王彬之这时候开始发挥中人的角色,出面请石青让步,将幽州南部城池和生民还给燕国,燕国将鲁口、安平送给魏国以为谢。
石青最终给了王彬之一个面子,答应把幽州南部城池归还给燕国,但是掳掠的几万生民不能归还。
王彬之转而请求慕容恪做出让步,慕容恪犹豫一阵,最终决定放弃被掳掠走的几万人丁。
至此,和谈条款有了一个雏形,剩下的就是商量如何善后,如何交接等细节了。王彬之提议,这些琐事勿须双方主帅参与,派出使者商谈即刻。
石青和慕容恪没有提出反对,双方约定明日再进行事务性商谈。慕容恪对议和条款还算满意,临别之际,先向石青礼貌性地一揖,又和王彬之寒暄了一阵,这才转身离开,踩着踏板登上自己的坐船。
“辅国将军。你看那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慕容恪登上坐船,正想命水手抽取踏板离开之时,一个撑篙固定坐船的水手指着北边向他提醒示意。
慕容恪踮起脚尖,隔着王彬之坐船向对面望去,但见北岸冲出一只小舟,飞快地靠上石青坐船,两个通传信使模样的士卒不待小舟挺稳便飞身登上石青坐船,神情慌张地禀报着什么。
“啊——对方通传信使如此慌张,当是出了什么大事。若是如此”
慕容恪心中一激灵。急声喝道“且住!”
喝住抽取踏板的水手。慕容恪快步冲上王彬之坐船,径直奔到靠近北边的船舷边,侧耳凝目向石青的坐船打听动静。
石青的坐船距离王彬之大约二三十步,若非大喊大叫,平常间的话语在这个距离很难听到。侧耳听了一阵,慕容恪没听到任何声音,他只好眯缝起双眼,细细打量对方船上之人的神色。正在这时,石青坐船上突然哀声大作,石青包括随身的护卫,甚至刚刚登上船的两个通传信使一起捶胸大哭起来,看起来十分伤心悲痛。
咦?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恪正在诧异,河风中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之声:“祖老爷子——你还没把凤儿嫁给石青,怎么突然就去了。你让凤儿怎么办呢——”
“祖老爷子。祖老爷子。祖老爷子。祖老爷子。”
河面上哭声越来越大,不用侧耳细听就能传到王彬之坐船上。慕容恪听到后忍不住有些遗憾,燕国的细作将石青的诸般底细打探的很清楚;所以他知道石青和祖士稚的孙女祖凤订有婚约,看这个样子,应该是祖凤之父祖胤过世了。这等事对于石青或者祖凤来说也许是伤心欲绝的惨事,与两国军事却没有多大的影响。
叹息一声,慕容恪下了王彬之坐船,回转滹沱河南岸。
哭声依然在继续,石青坐船在哭声中缓慢地靠向北岸,待他们上了岸,冉胤过世的消息迅速在魏军中传开,出自三义连环坞的士卒旋即放声哀嚎。一时间,上万魏军尽皆被悲哀所笼罩。
石青带着护卫和两个通传信使悲悲戚戚地回到大营,待帅帐帷幕放下之后,他用双手在脸上一抹,眼里哪还有半点哀伤和眼泪,有的只是汹涌燃烧的怒火。“汝适才说什么?是不是说王泰夜袭官渡浮桥,工匠营全营覆没,豫州军渡过黄河,杀进了枋头!”
原来这两个通传信使传来的是豫州军突然发难的十万火急之军情,石青唯恐慕容恪看出破绽,影响停战和谈;紧急时刻,只好假托祖胤逝世,命令船上众人齐声痛哭,将这个假消息传给慕容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