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从另一个角度解释道:“有一种人,在世人眼中或许很傻,或许很毒,或许很痴,无论是傻是毒还是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很纯粹。譬如魏武曹操,因疑而杀吕伯奢,因困腌制人肉充作军粮,他一生之中,不知杀了多少人,所作所为,不可不谓之毒辣;然而在其一扫六合,廓清海内的壮志豪情之下,毒辣似乎不再很重要,更没人因此认为这是丧心病狂。譬如江屠,他受张举指派,不知暗杀谋害了多少张氏仇敌,于死者极其亲人而言,江屠可谓罪大恶极;于江屠而言,他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报恩,报张氏之恩。如此以来,他的恶行显得也不再那么恶了他们就是纯粹的人,无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却总有勾动人心的特质,总有一点让人膺服之处。这样的人不成全,还有谁更值得成全呢?”
“纯粹?特质?”
郗超慢慢回味着,忽而问道:“石帅。属下斗胆请问,你是不是纯粹之士?”
“呵呵。这个需要他人评价,并非自己妄断的。”石青含糊说了一声,忽然一指前方黑漆漆的营房笑道:“不知道王朗是否承受的寂寞和黑暗?”
郗超颇不以为然。“石帅太小觑人了,堂堂的骠骑大将军什么阵仗没见过,岂有怕黑之理?这番心思只怕白费了。”
“真的吗?景兴可敢与石某赌上一铺。嘘,到了,小声点。”石青立住脚,回身挑衅地瞅着郗超。
郗超兴致大起,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甚好。甚好!不知石帅如何判定输赢,打算以何为注?”
“以讯问结果判定输赢吧,审讯若能一帆风顺,说明王朗心中惶恐,他若是和江屠那般强项,说明恫吓没有收到任何效果。至于赌注么。”
石青迟疑一阵,试探着说道:“钱财于你我并无意思。不如这样,见分晓之后,赢家可以向输家提一个问题,输家必须照实回答。景兴以为如何?”
“不错哦——石帅不是俗人,连赌注都这般别致哈。”郗超喜滋滋地应下来。
“哈哈,走吧,我们进去——”石青适意地一笑,吩咐看守士卒道:“点火!”
两支火把燃了起来,紧闭的门户被缓缓推开,火光随着越来越大的缝隙倾泻进室内,里面咚地一响,似乎有人跳了一下。石青暗自一笑,迈步踏进囚室。
此时王朗和江屠一样,屈膝抱腿,蹲在靠里的墙角内。不一样的是,他抬起了头,目光闪烁不定,带着几分灼热地看着石青一行。
石青不经意地偷觑王朗一眼,脸色募地一沉;士卒搬来胡椅还未放下,他粗暴地一把扯过来,往地面上重重一墩,随即一屁股坐下去,口鼻中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视王朗,似乎王朗很对不起他一般。
在石青愤然的瞪视下,王朗似乎有些心虚,目光游离着不敢正视就在这时,石青蓦地扬声爆喝。“王朗!”
喝声短促有力,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王朗身子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蹦了起来,张口应道:“王朗在此!”随即单膝弯下,双手前叉,就准备向石青行军礼。
膝盖即将和地面相触之际,王朗身子一顿,霍然醒悟过来。石青并非上官,自己怎么能像新兵蛋#子一样向他应卯呢?思及此点,他慌忙挺身而起,脸上一阵发烫,心里却更加惶恐。
郗超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一幕。这也太离奇了,堂堂的骠骑大将军被石青一番恫吓,竟然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他哀叹一声,气咻咻地冲出囚室,不忍再看这凄惨的景象。
王朗委屈地望着郗超猝然离去的背影,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对方如此生气。
“王朗——”
石青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应道:“哦在——”应了之后,他又是一阵羞愤,事实上,他一点都不怕死,他只是心中无主,惶恐之下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青暗自得意,脸上却不露任何声色,阴沉地说道:“汝近前来,石某有话问你。”
王朗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可他还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挨地挪到石青面前。
“别怕。汝只需老实回话,石某既往不咎,还会给汝将功赎罪的机会。”石青不仅声音和缓了些,还带上了鼓励的口吻。
王朗心底一暖,刚想开口言谢,忽然意识到不对,慌忙将刚张开的嘴巴闭上,这一下有些过急,差点岔了气,直憋得他脸色通红。
“替王将军拿只水囊来,再搬一张胡椅进来,请将军坐下说话。”石青随口吩咐着,一转脸变得异常地体贴了。
胡椅、水囊拿来之后,王朗老老实实地在石青对面坐下,几口水下肚,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主动开口说道:“谢谢石帅。”
“王将军。叙话之前,石某有一忠言相告。”
石青收起心理恫吓的伎俩,态度郑重了一些,对王朗说道:“。王将军既然主动归降,就该有些诚意,不要三心二意,虚应故事。否则的话,对你、对贵眷属、甚至张夫人很不好。”
“石帅说得是,王朗既然归降,日后愿为驱策。”说出愿为驱策之时,王朗不自觉的一阵轻松,仿佛驾辕的牛有了笼头,虽然受到些束缚,却因有了目标而安心不少。
石青呵呵一笑,拣了些不着边际的襄国士人趣闻聊了起来。
王朗有问必答,遇到想不起来的会竭力思索,给予尽量多的线索。两人慢慢聊得入巷,石青开始将话题带入襄国战后石祗、石琨近段时间的打算以及襄国人心士气等方面。
王朗依旧没有顾忌,将襄国近况一一详细道出。从他的话里,石青得到了几个重要信息。
其一是,襄国之战尚未结束,燕赵两家便彻底撕破脸,石祗抵死不让燕军入城,石琨战事中途逃回冀州;慕容恪、悦绾无奈,裹带了一两万冀州军回程北上。这两人岂是省油的灯?回程经由冀州之时,命令裹带的冀州步卒向四乡八邻传讯。言道石氏暴虐无道,背信弃义,不配立于天地之间;王师即将南下,代天伐之,希翼冀州生民黎庶早作打算,呼应王师到来。
不说其他生民闻讯后是何反应,被裹带的冀州军亲人乡邻却因此对石琨恨之入骨。一两万士卒的亲朋可不是小数目,沾亲带故的扯上几十万生民。冀州群情激奋,石琨如坐针毡,不住地向石祗诉苦,并告求粮饷兵甲以扩军镇制。
其二是,襄国石祗同石琨一般,也是日渐困窘。襄国之战确实胜了,可战利品被燕军一股脑卷走,没留下一粒麦粟;夏收眼看就要到了,襄国周边的青苗却被五六个月的战事糟蹋的所剩无几,襄国内外可是有一二十万人嗷嗷待哺。
一年间,襄国与邺城打了三场大战,战果是两负一胜。可是无论胜负,襄国都未落得半分便宜,三场大战如榨油般将襄国士民榨得干干净净,襄国内外怨声载道,只差聚众打进皇宫这地步了。
原来石祗命令刘显率军进攻邺城不仅是趁胜攻击,最主要的目的可能是打算抢一笔资用,以安定襄国人心士气。刘显战败,襄国离散已成定局,那么。
听了王朗的叙述,石青沉思了一阵,忽然想起以前的思路有些偏颇。念及此处,他顾不得继续和王朗叙话,站起来说道:“王将军,石某有些急务需要处理,今日就到此为至。将军家眷已然安置下来,条件粗陋了一些,将军勿怪,稍后可前往团聚。至于将军麾下士卒,暂时归入新义军之中进行整编,领兵之事,日后再说。”
王朗欣然道:“一切由石帅作主,王朗禀遵吩咐。”
石青告别王朗,急匆匆回到棋盘室,蹲到棋盘前埋头看了好一阵,随后扬声招呼郗超、何三娃进来,吩咐道:“景兴。你去请渤海太守逢约大人前来,就说石某有要事相商。三娃,连夜派一队人马火速传令肥子,命令新义军陷阵营、亲卫步兵营、天骑营、锋锐营、跳荡营、义务兵游击营、预备营、济南营、乐陵营即刻北上,各营各部务必在十日内赶到清渊(今河北临西县),集结待命。命令雷弱儿放下手头一切事物,即刻赶赴邺城听用。”
郗超、何三娃面色一紧,应诺之后各自离去。石青头一低,再次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