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点点头,放慢了脚步,轻轻踱了过去。他没有说话,默立在亭外,顺着张举的目光仰望上空。冬季和其他季节不同,云彩似乎被寒冷的朔风揉碎了,高空之上,迷蒙苍茫,混混沌沌,说不清那是云是雾还是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过了一阵,张举的声音响了起来。“清誉(王朗字)。看出什么吗?”
王朗收回视线,迅速向亭中扫了一眼,但见张举面色从容,并无半点愁容,不由得心神一定,恭敬一揖道:“王朗见过太尉。”随后,踏步进了小亭,摇摇头道:“王朗愚钝,没看出什么。”
“我也没看出什么。”
张举莞尔一笑,饶有兴趣地说道:“春有天雷滚滚,夏有电闪霹雳,秋有风轻云淡,在这三季变天之际,上苍总会给我们一些喻示,或是乌云翻滚,或是飞沙走石。唯有冬日,即使下一刻会有大雪冰雹落下,上天还是这般颜色。”
“太尉说得是。”王朗附和。
张举意犹未尽道:“奇怪的是,其他三季,无论风雨有多大,一旦过去,天会变得更蓝,草木更为青翠;唯有冬日不同,冰雪来得无声无息,过后留下的却是冰寒和死寂,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王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附和这种玄奥的话题,讷讷一阵,他转移话题,问道:“太尉。襄国战事太尉怎么看?”
“襄国战事就像这冬日的天空,我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感受到刺骨的冰寒,其他的。呵呵。看不透哦。”
张举自嘲一笑,道:“汝阴王(石琨)在冀州募集了六七万人马,他若敢来救援,或许尚可一搏。可惜啊”说着他连连摇头,甚是失望。
王朗对此不以为然,他是军中宿将,知道两军对阵,决定胜负的不仅仅是士卒数目;汝阴王石琨不来救援尚算明智,若真的如张举所愿,那就是来襄国送死,愚蠢之至。
“既然如此。那。太尉作何打算?”王朗鼓足勇气,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张举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清誉。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当初你从麻秋手中逃出来,为何不直接回关中自在逍遥,反要历经千辛跑到襄国来?”
王朗脸一热,讷讷道:“先皇不再,朝廷也。嗯,王朗心中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就想到襄国来寻太尉,有太尉指点,王朗什么都不怕了。”
张举点点头。问道:“清誉。你可知我为何要来襄国?”
“王朗知道,太尉一直对冉闵不喜,是以”
“非也。我对冉闵不喜,大可离开邺城,或去并州、或去豫州,甚或可以去关中找你,却并非只有襄国一条路可走。”
张举神神秘秘地凑近王朗,低声道:“清誉。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到襄国来,是为了帮老蒲洪争夺天下。我有意让襄国石祗和冉闵拼个两败俱伤,让老蒲洪坐收渔翁之利。”
“啊——”王朗身子猛地往后一仰,骇然地望着张举。
“唉!人算不如天算。老蒲洪英雄一世,哪知道临老了竟然招架不住一个毛头小子,更可笑的是,他两腿一蹬,说死就死了,只将个烂摊子甩给我张氏。”张举忿忿不平,哀声叹气。
初始王朗还未从震骇中清醒过来,他脑袋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太尉为什么要帮蒲洪。听张举连声埋怨蒲洪死得太早,他猛然一悟,原来太尉是看中蒲洪年老、蒲健平庸这一点啊。想透这些,他的脑袋顿时灵光多了,从适才张举异常的言行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彷徨。
太尉若是也没了主意,我以后该怎么办呢?王朗真的有些发慌了。“太尉。这。老蒲洪死了,襄国被围,这。”
“无妨。清誉勿须担忧,襄国是否会被攻破,老蒲洪是败是胜,都与我等无关。”意思到自己的异常给王朗带来了恐慌,张举神色一正,恢复了北方第一豪门的气势。“只要张某还在一日,清誉就可安心过上一日。”
“谢太尉福荫。”王朗肃然一揖,随后试探着问道:“太尉打算”
“像慕容俊求援,把鲜卑人拖进襄国战事。”张举截然说道。
“鲜卑人?他们会来救援?”王朗有些疑惑。“大燕尊奉大晋朝廷,与我后赵一直是宿敌啊?”
“此一时,彼一时。”
张举眼中精光闪烁,胸有成竹道:“鲜卑慕容南下之心久矣,之所以停留幽州不前,打得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一俟冉闵与襄国斗得筋疲力尽之时,他们就会出来收拾残局。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等他们成了气候,岂有蒲家那帮人的立足之地?哼!张某定将他们早早拖进局中来。”
王朗精神一振。“太尉可有计较?”
“张某正在布饵。一旦香饵布下,由不得慕容俊不来。”张举嘿嘿连声,盯着王朗的目光却殊无笑意。“清誉直管听某吩咐就是。”
“诺!”王朗亢声应诺,这一刻他心中再也没有了惶恐和不安。
大晋永和七年正月初八。
元日节刚刚未过罢,张举、赵庶等一帮老臣上书石祗,请石祗去皇帝号,换取他国同情,从而向他国请求援兵,以解襄国之围。石祗见奏暗自恼怒,却不敢对这帮老臣如何,只能置之不理。
张举、赵庶锲而不舍,每日一奏,连着上了三份劝退表。
附和张举、赵庶的官吏初始只是汉人世家,没多久,禁受不住大魏军恐吓的胡人单于酋长跟着附和起来。此时石祗不能再装糊涂,只得召开朝议,没想到朝议一开,张春、王朗等军中过半武将即刻站出来响应张举、赵庶之议,石祗退位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了。
正月十六。石祗下诏宣布去皇帝号,自称赵王。历史上,石祗去皇帝号是二月份的事,因为石青的出现,历史进程有了些改动,以至于石祗提前半个月放弃皇帝称号。
石祗就任赵王后,办得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张举出使大燕国。你张举不是说去皇帝号可以请来援兵吗?哪你就去试试吧,请不来咱们再算这笔帐。
“大王直管安心。微臣此去,必定请来救兵。只是。”
张举一笑,说道:“大王需得给燕王写一份书信,言明若是大燕国愿意出兵,大王愿意奉上传国玉玺,并尊大燕慕容氏为兄,日后两国世代和好,永为兄弟之邦。”
“传国玉玺?寡人哪里有传国玉玺奉上?”石祗不明所以。
张举在怀中一掏,拿出一个木制印章,印章上刻有“受命于天”四个古朴篆字。他在石祗面前一晃,道:“大王直管写书就是了,微臣等着用印呢。”
石祗依言写了,用上小鉴。
张举将木质印章在书信上一按,收起书信,又道:“大王还需给冉闵写一封乞降书,言道愿意献上传国玉玺以乞降,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嗯。”石祗低哼一声,一闪念,已明白了张举的用意,当下再无二话,又给冉闵写了一封谦恭的乞降书,盖上小鉴。
张举在乞降书上盖上木质印章,随后将木质印章交给石祗,道:“大王静候佳音,勿须多久,微臣便即带大军回转。”说罢,从容出宫。
回到宅第,张举一边命江屠收拾行装,一边请人招来王朗,密密叮嘱道:“清誉。此番北上,请来援兵之后,张某打算直接去并州二弟那里,不再回转襄国了。只是张某家眷还在襄国,思之令人不安”
“太尉放心。有王朗在,必定护得贵眷属平安。”王朗慨然承诺。
“有清誉照顾,张某就放心了。”张举点点头,思虑着说道:“襄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清誉切切小心在意,一有机会,立即带人离开。或去并州找我二弟,或去豫州,芝华(张焕)和他兄长都在许昌。”
王朗点头称是。
正月二十五晚。张举在江屠和一百名骑士的护卫下,从西门离开襄国,绕道西北,沿着太行山东麓北上,避开围城的大魏军后,转道东北,前往清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