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间,首都布鲁沙曼并不像同为人类城邦的特雷诺亚那样充满人气。沙漠中的夜晚是寒风和强盗的天下,没人会冒冒失失的冲出去找死。这个国家里的人使用胶树液和沙子混合成沙石来搭建房子,理论上来说这样可以在白天吸收酷热,到了晚上再慢慢释放出来。这些坚固的低矮平房也给居住者带来了安全,毕竟沙石房屋可是很坚固的。
巴纳班人喜欢听故事,首都里的人也不例外。布鲁沙曼的酒馆里总是围坐着一圈圈的闲人,他们交换故事,度过难熬的时光。甚至有人会出售他们的传奇经历,比如杀死狼人啦,见到魅魔啦……不过既然是故事,您也就听个乐呵得了,其内容真假恐怕只有讲述着自己知道了。
今夜也是如此,即使门外因为卡里杰克的越狱闹得沸沸扬扬,龙头酒吧里的伙计们还是围坐在火坑旁,他们喝着酒,听着故事,享受着惬意放松的时光,门外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干,没人会探出脑袋去凑热闹。一切都如平时一样,没有斗殴,没有喧哗,甚至没有赌博。至于偶尔出入的几个流浪汉嘛……肯定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一开始是酒保发现自己养的鹦鹉显得焦躁不安。然后是冯斯的猎狗疯了一样朝门口大叫。接着是黑猫对门外发出威胁的声音,然后是两只硕鼠跳窗而逃。每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他们都感觉到了动物们的反常。大家伙纷纷盯着门外,在皎洁的月光下,大家依稀可以辨认伏在黑暗中的一个庞大的身影。是一堆干草?还是一堆货物?或者是一头野兽?
不过一会,黑影渐渐缩小,然后向他们靠近。大伙都挺紧张的盯着,生怕出什么事,毕竟这世界上可不缺怪物……
酒馆门被推开了,是一个五官端正的邋遢男人,他虽然很奇怪的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的肌肉,但是肯定不是什么怪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连动物也是一样。很快,男人像其他人一样走到吧台,一屁股坐了下来。
“要点什么?”酒保老头问,“淡啤酒?葡萄酒?还是橘子酒?”
男人凌乱的头发下,金色的瞳孔重新从收缩状态回归正常。他脑袋稍微偏了一下,用手指点了点酒保身后的蜜汁酒。
“我要那瓶。”他说。
酒保擦盘子的手停住了,他放下手中的活,然后一脸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我靠!卡里杰克?!你不是在大牢里腐烂吗?!”酒保拔开他脸上的头发,“你怎么出来的?!他们没用银手铐把你控制住?”
卡里杰克把他的手拍开,说:“你给我小声点!刚刚通缉部给我下了两千铜的赏金!至于怎么越狱你不用管,我要想办法出城,继续待在首都早晚完蛋!”
两千铜,足够在布鲁沙曼买一栋房子,然后买一对仆役了。
“说实话,你开价多少?”酒保问,“现在你们的事情已经害得城墙戒严了,不多给一份利的话我们很难办事啊……”
“我有几个钱,喏。”卡里杰克把所有铜币和粗制宝石都摆在吧台上,“这是全部了,如果还要我就真没了……”
酒保没吭声,他把这些东西推了回去,然后继续擦盘子。
“霍恩老爷,我们这行也有规矩,你不能出三分钱买十分力,”酒保语气有点强硬,“更何况你这里连三分钱都没到,我们不能干这种亏血本的买卖啊。”
卡里杰克不说话了,他深知行里的规矩,那就不会给任何人以便利。其实他之前可以让安娜吉尔抓着自己越过城墙的,只不过那样的话飞行高度就要大大降低,风险太大了。
“我……”卡里杰克把手伸进口袋,紧紧的攥着什么东西,“我没有其他的钱了,如果真的不能通融的话……”
一边偷听的人们都悄悄向卡里杰克的方向望去,他们都觉得这个被通缉了数千铜币的人肯定还有什么压箱底的财物,一般都是什么祖传的财宝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假货,甚至有可能是一把上了膛的火枪……不过不论如何,接下来都肯定有好戏看了。
酒馆里安静了不少,卡里杰克完全不在意身后这些人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他的额头上爆出一根青筋,而正面对他的酒保脑门冒出了一颗汗珠。
会是什么呢?
突然,他拔出了一块木牌,拍在桌子上。周围的人都盯着木牌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然后他们面面相觑,完全没有看出其中有什么玄机。酒保的脸抽了一下,他盯着卡里杰克的脸,疑惑道:“这是……”
“这……”卡里杰克吃惊的看了看木牌,然后突然把它丢掉了,“不好意思,我拿错了,不是这块……”
“啥?!”众人大跌眼镜。
卡里杰克重新抽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勋章,慎重的扣在桌子上。大家可以看见,勋章主要是由钢铁制成,其上方嵌着一枚黄铜制成的狼头标志。从外表和材质来看,这东西的实际价值完全不如一打饼干,它让所有人都感到没劲。正在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火坑边想要继续交谈时,在酒馆最黑暗的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他说:“出卖自己的荣耀可是背叛组织的大罪!小崽子,你好好想清楚……”
卡里杰克的瞳孔重新收缩,他用强大的夜视能力看清了那个坐在黑暗中的老头——胡子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干瘦的手握着倒满啤酒的马克杯,另一只手捏着一个空空的剑鞘……
卡里杰克嗅到了空气中有同类的味道,这个老不死的也流着狼人的血。甚至可能是同行……
“老夫有必要说明一下,”老头用剑鞘指着那块徽章,“那个东西代表了一个噬月者所拥有的一切:荣耀、尊严、意志甚至是生命……作为一个噬月者,失掉了噬月者之章就像是女孩子失去了贞操,我们可是把这种人和蛆虫划为一类啊!”
那这么说这个东西很值钱咯?酒保想着,奸诈的撇了卡里杰克一眼说道:“我觉得你不会真的直接将这个东西买给我吧?”
“正确。”卡里杰克犹豫了一会,“我要……把这个押在这里,如果我将来……”
卡里杰克拍开酒保向勋章伸过去的手,用狼人眼睛盯着他接着说:“如果我将来带着一千铜回来,你必须确保它还在!”
“我给你一年时间,”酒保把笑眯眯的脸逼近卡里杰克,“逾期一天,我就不能保证你……贞操的安全了!”
“伙计们!”酒保对后厨大叫一声,“接客!过小门!(黑话,指偷渡服务)”
只听后厨一阵响动,没过一分钟,一个全身被黑色斗篷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高个壮汉提着弯刀走了进来,酒保与其耳语两句,他便点点头,对卡里杰克说了个“来”。卡里杰克也没愣着,他跟着大汉越过后厨,来到院中。好家伙,这样的汉子足足有八人,他们在马车前站成一排,看上去非常专业。
卡里杰克照着之前在强盗团中学到的规矩付了领头的几铜作为小费。然后麻溜的跳上马车后的拖车里,拖车里满是酒麻杆(一种酿酒用细茎杆),密密麻麻的还一股酒味,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我们不可能走主城门……太风险了。”扮成商人的酒保走出来,“我们走南门的秘密通道,这样比较安全。”
马车启动了。卡里杰克只觉得一路颠簸,脑壳碰的生疼。期间,他们不断的碰到卫兵盘问是干什么的,而酒保对答如流,演技好的没话说。
就这样,马车最后驶进了一条人工开凿出的隧道之中,卡里杰克通过拖车上的孔洞可以清晰的看见前方打着火把的引路人和淡然自若的酒保,周围的守卫一个也没有上前询问……
最后,他看见一个巨大的矿洞,这里的矿道四通八达,长长的铁轨上矿车飞快的移动着。无数黑色皮肤的奴隶使用着矿镐用力挖凿着沙石壁上的闪亮晶石。一边的监工正紧盯奴隶不让他们偷懒。卡里杰克对此感到无比震惊,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巴纳班这个国家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推翻了奴隶制度,而堂堂首都之下居然仍然存在数量如此庞大的奴隶?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住了跳出去质问的想法。是啊,当务之急是赶紧逃出去把恶魔的头剁下来,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是被诅咒者,是一个流着狼人血的人。他没有怜悯,视合理杀戮为荣耀。这些奴隶即使在他面前全部死去他也不会感到反感的。
但是。
莫名其妙的愤怒,莫名其妙的感伤,卡里杰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性。他记得上次如此优柔寡断是在他八岁的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化,难道是因为死而复生将他的感情带回来了?
不,不对。是心脏,他的心脏是那个孩子给的……
卡里杰克猛的一惊,他想起来了,这些平常人的懦弱情绪全然是因为这颗不一样的心脏。他已经重新拾回了被他视为人类劣根的恐惧与软弱之情!
噬月者,理应克制杀欲,理应毫无怜悯,理应无所畏惧。而他,则是其中的一个异端!
“我现在到底是什么玩意啊,我是人,是狼,还是活死人?”
在矿镐凿击沙石的叮叮当当中,拖车渐渐驶向城外……而卡里杰克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曾经他是一块冰,如同战争机器。现在,他不幸的融化了,然后他突然发现:
现在自己就像油一样,一擦就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