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支笛子吧!
2015年9月26日,中秋节前一天。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尽管人声嘈杂喧闹,我还是听见了悠扬清脆的笛声。父亲也听见了,他的步子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搜寻笛声。
我才猛然想起,原来父亲会吹笛子,只是作为农民,天天与泥土为伴,哪有闲情逸致吹笛子。循着笛声,我看见了街对面用竹竿挑着笛子、箫、葫芦丝的小贩边走边吹沿街售卖。
“爹,买支笛子吧?”我说。我只是随口问问,因为按照医生的说法:父亲时日不多。这种身体状态下,我想父亲是没有心绪买笛子的。
没有想到父亲说“要得,看看。”
买了笛子,走到离街道不远的珠江源广场找了个石凳子坐下。在这个时候,我再也不相信医生判定父亲只有几个月时间。相信父亲也认为他的病会慢慢好起来,不然他也不会买多年都没有吹过的笛子。
人最悲哀的事情是怀着希望却偏偏迎来失望,父亲此时不会想到这支笛子会成自己最后一支笛子,竟然永远没能吹响过。
砸瘪的铜茶壶
父亲生于1946年5月28日。小时候家境尚好,在7岁前,比同龄人生活条件要好。这得益于我爷爷在昆明多年的经营。
父亲八岁,命运拐了个弯,走上了另一条轨道。父亲八岁就与年幼的二哥独立生活,8岁与12岁的娃娃独立当家,自苦自吃,自生自灭。后来二哥也去外地上学求生。很多时候,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8岁的孩子,既要自己找吃的,又要自己做吃的,到了晚上面对黑暗孤寂,无依无靠就这样一个人在屋子的角落静静坐着。
他幼年时几次差点饿死。家里所有东西被充公,唯有在火塘上烧水的一个铜茶壶留了下来。父亲的二哥周末放假回家后,发现父亲饿得奄奄一息,已不会说话,寻遍里里外外,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就把挂在火塘上的铜茶壶用石头砸瘪当废铜卖到合作社,换回2斤鸡蛋糕。就靠这砸瘪的铜茶壶,父亲又能再次留在人间。
我不能想象当劳改8年回来的奶奶看见已经会赶牛车挣工分的儿子站在面前是怎样的激动和喜悦。
父亲属于那个时代比较有文化的人,没有赶几年牛车就进入学校当教师了。没有当几年教师,学校开会突然通知父亲可以回家不用再去学校。自此以后,他当了一辈子农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一个叫松林村的地方。
离开教师岗位后,父亲又当上了生产队出纳,一直干到包产到户。父亲病重躺在床上说,自己当年做出纳,管理整个生产队的账目。那时候条件艰苦,但从来没有想过为家里捞一分钱的好处,一生清清白白。
多年来,常谨记父亲对我们的教导:为人不可见利忘义,不可欺善怕恶,不可同流合污。
这样的教导一直在提醒着我如何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两相瞒
父亲被诊断出癌症是在2015年8月13日,诊断结果是: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全身。
父亲住院后,瞒住病情是非常重要的。全家装出轻松随意的样子,父亲也从不问病情,也不看打什么针水,整个住院及后来病重期间,父亲听话得像个孩子。
化疗当天,并无明显的反映,当天晚上我回到昆明。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母亲,一切都还好,终于可以放心下来。晚上再打过去,情况却突然有变,父亲头晕呕吐,懒得说话。自此之后,父亲身体每况愈下。
我一直认为父亲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懵懂的,但父亲去世前一个月左右,才发现这段时间不是我在瞒父亲,而是父亲在瞒着我,他对自己的病情不闻也不问,就是怕给子女增加麻烦。
倒悬的吊瓶
肿瘤科是不眠的,至少是少眠的。
每天晚上,都有心事重重的人在走道上。在护士站旁的休闲区每晚都有人在那里坐着,或表情木然呆坐,或一言不发枯坐,或相互打听病情。
明知道生命奔向一个结果,却都在苦苦寻找解套的方式。
那段时间,在父亲睡下后,我到楼道里与人聊天,希望能打听到治疗癌症的方子和方法,不管是医院还是民间的,不管是验证过还是道听途说的。对于我来说,我必须找到这样一根稻草,然后把这根稻草伸过去,拉父亲上岸。
笛子与镜花
父亲知道得了癌症后性格脾气仍然没有变化,情绪稳定,一如既往地温和,淡定从容面对所有的苦难,以至于总认为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母亲说,父亲回来后也曾经把笛子拿出来。父亲去世后,我特意向母亲问起了笛子,并把它与父亲经常佩戴的一块表收在一起,在立墓碑的时候,把两样他心爱的东西用水泥砌了在墓碑旁边。
父亲病重后,母亲寸步不离,周到细致。父亲也比任何时候更依赖母亲。
我握住父亲渐渐冰凉的手,哥哥把他抱在怀中,在亲人压抑的哭声中,父亲永远离开了人世。
世间种种,到此终结。父子情分,由此而尽。从此,我成了没有父亲的人,人生再没有了来处,只剩下孤单的归途。
我很后悔,没有在父亲清醒时告诉父亲有来生来世,没有告诉父亲他与母亲还可以在来生再见并可能再成夫妻。
当生命的笛声再也无法吹响的时候,唯物扼杀的世界里我愿意给唯心留巴掌大的一个角落,提前告诉他来世我还是愿意当他的儿子。那样,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都还能看见微弱如萤火的光亮,即便这样的光亮照出的世界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也不至于让我们对这个苍凉的世界如此绝望如此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