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边吃边聊天,扯些闲话。叶校长问起陈继良父母的情况,陈继良说:“爸妈身体还好,我妈可能下半年就退休了。”
周家英关心的问:“多大年纪了,就要退休?”
“接近五十了。我爸当年打仗时受过伤,下雨变天时腰腿痛,妈想早点退下来照顾我爸,也好给年轻人让位置。她在我爸工厂当医疗站站长好些年了,站里三四个年轻人成长起来了,她得腾位子了。”
叶校长问:“广播里总说,上海是全国的旗帜,你说说上海是什么情况?”
“形势真不好说,主要是大家都游手好闲,没有激情,也不干正事了。”
叶秀枝插嘴问:“那怎么办?”
“是呀,我爸他们几个头头轮流值班守在厂里,但对小将们的热情还不能打压,难啦!”
陈继良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上海这大的城市,大家都不务正业,我觉得不是个事啊。”
叶校长皱眉接了话,问:“那上海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都怎样?”
“城市里年轻人不多,大多上山下乡了。厂领导们商量,让一批年纪接近50岁的女工,和年龄接近55岁、身体不好的男职工先退下来,腾出一些岗位给年轻人顶职。他们上了班,工厂就能把他们管起来。”
叶校长来了兴趣,“哦?顶职?我是第一次听说,那退下来的拿多少工资?什么待遇呢?”
“这也是没办法,不增加厂里在岗职工的总数。内退的只发生活费,不是正式退休,工资比上班和真正退休都少,毕竟没上班,只拿生活费也能接受。等他们到了退休年龄才有退休工资。”
“你顶不顶职呢?你妈要是准备退,她退的名额该你顶呀?”周家英说。
“我想顶,我爸不让,他说名额有限。再说内退、顶职的人多了怕上级不批准呢,万一要是不批,都白谈。他还说我在这里不错,教书不累,至少有饭吃,听说有些知青要下田干活儿还吃不饱饭呢。”
“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做,学生娃们也都喜欢你,很好。”叶校长安慰道:“很好嘛!”
吃完饭,陈继良从行李包叠的衣服里拿出一对捆在一起的“洋河大曲”酒,又有一个报纸包,打开了报纸,里面装的是一塑料袋的大白兔奶糖,还有一袋上海五香蚕豆,放在桌上。他说,“都是我们那边的特产,我爸妈特意叫我带给伯父伯母,给两老拜年的。”
叶校长照例讲客气,说你留着,晚上想家可以吃嘛,都是家乡的味道,就伸手要把礼物拿起还给他,陈继良按住校长的手,诚恳地说:
“叶校长不要见外,您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和长辈,教会了我怎样教学,怎样做人,这点孝敬是应当的。”
叶校长收了手,叫秀枝拿了校门钥匙帮着拎一个包,送陈继良到学校。
学校有两个办公室,靠里的一间后面有寝室,是一个套间。学校只陈继良一人单身教员,想住哪儿就哪儿,也就住了这间最方便的套房。
开门进了房间,搁下行李,叶秀枝摸着桌上的洋火……当地人称火柴叫洋火,两分钱一盒,大约因这东西最开始是从国外传来的缘故。擦着火点了煤油灯,屋里亮堂起来。
她又接着点了一盏灯,端着出了房间,对办公室另一侧的偏房去烧水,那里是厨房和杂物间。她想着,陈继良一天舟车劳顿,应该想早点洗了休息。这间屋的靠墙有两口锅的灶台,陈继良的做饭、烧水都在这里。
叶秀枝前两天就将水缸里原来的水兜干,冲洗干净,重新帮他挑满了水。她给灶里生着火,兜了一瓢水烧热涮洗了锅,拿瓢兜出去再重新上了干净水,就坐在灶口向里添柴火。农村的土灶上,一般有两口锅和两个炉堂,一边是炒菜用的,另一边是煮饭、烧水用的,这锅不太见油。有的还在两口圆锅的上沿中间安一口烧水的铁罐,充满利用炉火的热力。
陈继良日常没种田,他也就没有稻子和麦子的秸杆,只好割枯草、捡树枝,挽成一小把小把的当烧材。有时也发动同学们下课后在山上帮他收枯枝、野草,甚至去铲草根厚的草皮。还有少数同学们从家里给他带一些麦秸,因此他厨房里柴火虽不丰盈,却也不缺。
灶里的火苗舔着锅底,火光将叶秀枝的脸蛋映得红亮,一条黑辫子垂在脸边,将她勾勒得像画中的女子一样。
大概是灶里有了火,厨房里温暖了,竟然就有小虫在鸣叫。
一开始是一只虫子躲在墙角的砖缝里,在颤声感叹“美呀美呀”,接着就有另一只加入了合奏,也一起说“美呀美呀”。声音清细而尖碎,反衬得夜晚安静,温柔如水。
陈继良进来,看呆了几秒。
他手里拿着东西,又是一袋大白兔奶糖,还有两个巴掌大的方块纸盒子,一起放在叶秀枝面前的灶台上。
陈继良扯开袋子口,取出一粒糖,剥开糖纸,递给灶前的秀枝说,“给你家的一包怕你爸妈舍不得给你吃,拿它走亲戚用,就单独再给你一包,你尝尝,慢慢吃。”
乳白的糖粒裹着一层糖衣含到嘴里,入口即化。一股奶油香和甜丝丝的味道慢慢融开。糖粒开始是硬的,但过一会儿就由外及里,慢慢软软的了,轻轻一咬,黏牙。
叶秀枝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甜的东西,感觉美妙无比。
她慢慢咀嚼,轻咬,糖块与唾液交融。化开了,糖汁滑溜地流下喉,不需要吞咽就顺喉而下了。真好吃!
她向灶里添了一把火,又起身自己动手剥开一个,放进了嘴,笑着,娇憨地说:“好吃,我第一次吃这种糖呢。”
继良也笑着看她,说:“听说三颗奶糖能化成一杯牛奶呢。”他的眼神有火花那种,盯得秀枝有些不好意思。
“这盒子是什么?”秀枝拿起纸方盒子问。
“香皂。”
“香皂?”
“对呀,跟肥皂一样的可以洗头洗脸,但是香香的、滑滑的。我表弟跑远洋,从国外带回来几块,我带了三块回来,给你两块洗头发用。其实国内也有,我在家也用过,只是这种国外的感觉质量更好。”
“你只有三块,给我一块就行了。这上面还是外国字呢?不知道是英文还是什么文字,看不懂。”叶秀枝边说边拆开盒子。
“一般是英文吧。”陈继良答道。
“嗯,真的香呢!形状也好看,圆弧边的,都舍不得用了。”
“我习惯了用肥皂,你的头发厚,两个大辫子又长,难洗。再说,我要谢谢你经常帮我。回家前,我床上的被面、床单,还有衣裳都是你帮我洗的,实在不知怎样谢谢你呢!”
陈继良说着,回想起那天两人一起洗衣物的情景。
放寒假回上海前,陈继良憧憬着回家,说起过要是哪天休息碰上个大晴天就好了,想把床上铺的、盖的,还有好几件过冬的厚衣服都洗了,过完年回来就是干干净净的了。那时学校只星期天休息,而农村生产队是不固定哪天休息的,休不休息看天,天气晴好就劳动,刮风下雨就休息了。
一个星期天正碰上大晴天,陈继良还在睡懒觉,被叶秀枝叫醒了。
原来她从家里带来了大木盆、搓衣板和捶洗衣服的棒槌,并且已在厨房烧了一大锅干净热水。陈继良起了床,她们一起开始拆洗他的床单、被套和衣物。虽然陈继良有换洗的一套床单被套,而且都是洋布的比较容易晒干,不像当时农村普遍用的是难得晒干的土棉布,但冬天太阳落山早,要想当天干透还是需要早点洗晒的。
那天,虽说洗的是陈继良的东西,但他只是帮手,却把叶秀枝累得够戗。他在农村独立生活了近一年,洗洗涮涮他也会,但没她洗得干净,手脚也没她麻利,因此她抢了主动权。
洗衣机、洗衣粉那时是没有的。农村条件好的家庭,洗衣物用的是散装冰碱或者肥皂,但这两样要到镇上花钱买,并不舍得常用。农村普遍用的是泡过的皂角或过滤灶堂里的草木灰。
即便是在农村,皂角树其实并不多,而且往往皂角荚还没成熟就被人们抢摘了,一般家里不可能储存很多。于是更常见的是,家家户户用草木灰过滤的水来洗衣服。塑料盆当年是稀罕物,一般是用木盆。在木盆上架一个筲箕,筲箕上铺上一层细密的秸杆草或细布起过滤作用,从灶堂取出凉了的草木灰撒在草或布上,用干净的开水冲淋草木灰,滤出的水含有碱,就可以清洗衣物了,甚至于人们洗澡洗头发也用这个。
当然,泡皂角和滤草木灰水都有些麻烦,如果衣物不太脏的话,农妇一般的洗法就是直接在塘边的洗衣石上用棒槌边捶打边揉搓、浣洗,棉布衣物经过捶打、揉搓和多次浣洗,污垢基本能够带走,也凑合洗干净了。
陈继良是大上海来的,他父母都是干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的三个姐姐或出嫁或工作了,对他这个独子很照顾。他独自生活,却从不缺衣少粮,家里人会隔三差五寄给他钱,够他花。因此他洗衣服被套用的是肥皂。他每次上街,都买两三块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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