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大暑,吹来的风仍然能让人晕阙,太阳无法穿透这厚重的林木,良村山坳的最深处依然热得像蒸笼。
一座耷拉着的茅屋,门头钉着歪歪斜斜一块板——“废物”,就连“回收”二字也可免则免。板下站着两人,正在高声说话。
周易四顾无人,“刷”一下跪在另一人面前:“李大叔,你行行好,能不能按原价收了”。
那李大叔哂笑着拉扯周易起来,手上并不用力,说:你,你这也太为难我了吧。要不这东西你拿回去另外找一个好点的买家?”
周易搭丧着脸:“这五十多斤的东西,我拉不回去。”
李大叔满脸的不乐意:“小周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是强卖啊,我们老实做生意那么多年,哪里有这种玩法的呢。”
周易蹭一下站起来:老实生意?你说,这么些年,你从土围子里捞了多少钱,你以为你这破废品收购站在这个穷山村能收到几个钱,村里一半孩子都成了你家养的小偷,你以为这事儿上面不知道么。
李大叔一下子板起脸,压着嗓子吼:妈的偷东西的是你们,老子我就是个收废物的,你卖不卖,你卖我一样将你收了。一句话这里三百块钱,你卖不卖吧,不卖给老子搬回去,你看你搬到镇上能弄几个钱?
周易一下子愣住,一阵热风吹过,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躺下,聚集在下巴滴滴嗒嗒的落在泥土里,那是他刚才跪过的地方。
李大叔骂骂咧咧将麻包袋往茅屋里拖,然后门内狠狠飘出来三张“红牛”。三张“红牛”随风分头飘散,周易追了好久才追到。身后茅屋里传来恶狠狠的声音:考上了大学就好好去念书吧,以后别当贼了。
太阳下山,良村各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油灯,只有少数大户拉了电,这还得益于国家在这深山里建起了“土围子”,“土围子”刚开始建时和村里发生了不少矛盾,村里族老周通说,土围子动了周家的风水,至少贻害周家子孙300年,族人有义务抵制。但精神食量毕竟抵挡不住糖衣炮弹,“土围子”越建越牢固,进村里的人越来越多,好烟好酒、名车名表,各级领导,周通家开了个饭店,大女儿嫁给了一个工头,经常开着宝马接周通到镇上小住,土围子试运行后还有一根黑不溜秋粗粗的电缆拉到墙外,从此周通和几个长辈家里就用上了电。
今年6月,周易考上了县理科状元,是村子百年不见的孤例,一时间喜庆笼罩了小村子,沿路二十多公里断断续续拉起横幅上书“人杰地灵”、“文化强村”,土围子的邪恶意味则彻底消散,甚至有人买个彩票、求个子,都要在土围子围墙下插上两注香。眼看局势有点控制不住,周通便说村里读书的子孙们必须尊重族老,严格遵守组训,才能抵消土围子的煞气,否则仍是要被贻害的。
早些年,周易家家贫,距离土围子远,出不起拉电的钱,并没有享受到通电的待遇,家中只有一个老母,白天忙碌在田间,晚上忙在灯下,农村人有一样是城里人永远比不上,就是耐磨,自从周易父亲去世,十年来周母如一台安静的水车,吱吱嘎嘎含辛茹苦供读,孩子到了几年级她浑然不知,只知道孩子向她要的钱越来越少,后来竟然有钱给她买点营养品,让她不免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但孩子怪异的行为又让她担心,总有农妇向她抱怨,你家周易又带我孩子去偷东西,你家迟早要变贼窝,又或者问她家里怎么有钱置办新农具,是不是偷来的。
周母从来不反驳,只笑。孩子从镇上学校回来她不免问,但孩子也只是笑。眼看孩子的衣服更换的频率快起来,周母一问乡里才知道,原来周易今年已经17岁,正准备参加高考,不几天,说是高考成绩下来了,她家孩子是登县状元。
周母听到消息笑着说:新中国成立后哪里有什么状元,别取笑我家。乡里急了,正色说要她端正态度,作为良村百年来第一个状元的母亲,必须要做好思想准备,随时向登县领导汇报作为一个出色的单亲母亲,如何在村领导的帮扶下,认识到教育改变人生、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将一个平凡的农村孩子培养成为一个高考状元的历程。至于家里用水用电,村里马上解决。
周母背了几天村领导的名单和职位,觉得太难,也就将这事儿忘记了,村里答应的事情。后来跟周易说起,周易告诉她,一切都从热爱劳动说起,永远没错,毕竟没有一个城里人学得来。
周易这天说要去和同学约个时间上学,一去就是三个多小时。天色已晚,周母还是习惯点个小煤油灯,虽然家里有电,但电灯、电扇用起来还需要时日习惯,又一顿饭的工夫,周易还没有回来,这种情况很少见。村子不小,但能去的地方不多,便唤阿黄拉小主人回来吃饭。
阿黄如果幻化人形,也是一条好人,自小能听懂周易和周母的叮咛,竟成为这孤儿寡母之外的家庭分子。日常有汉子调笑周母,阿黄竟飞奔过去撕人裤脚,当年周通嫁女,阿黄往婚车车轮上撒尿,被周通痛斥,下令买它狗命。谁知村里人心疼周母无伴,即便那些撩人的汉子也不忍殴打它,久而久之,村里便有人嘲讽周通,在讨喜这个层面上,某人不如狗。
阿黄跑了大半个良村,竟然不见小主人。它越来越感觉到小主人就在那个地方,但此地被村里人誉为“十煞地”,葬着村里五十多年来最为人不齿的大恶人,大白天就连狗也不敢去的,阿黄走着走着,脚步慢下来,索性蹲在路边。
“黄儿,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在宁静的夜空划过。
阿黄“簌”的站起来,疯狂摇动尾巴一路小跑往“十煞地”身处跑去。
一个泥洞里,豆丁一般的火光映出三个人的身影,阿黄乖乖趴在地上。周易安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大堆零钱,还有一个大辫子姑娘拉着一双枯如槁木的手,在轻声安慰着。
“李婶,你不用伤心,周易只是去上学又不是不回来,你想看他我随时可以陪你去啊。”那把清脆的声音温柔得如夏月追云。
“就是,现在国家村村通,出城用不了半天,去北京也是两天的时间,想来随时来啊。”周易说。
“啊啊啊哦哦哦…………”那双枯木一样的手比划着。灯下,一张极其丑陋的脸在忽明忽暗中浮现。
“不要紧的,他走了还有小明、小定他们来的,我们这里小孩可都喜欢来这里玩。”大辫子姑娘说。
“对对,我不在,周芳也会照顾你的,她完全可以取代我。如果她做得不好,我不给她介绍男朋友”周易调笑到。
“谁要你介绍男朋友,我大把人追啰。”周芳娇嗔。
“大把包工头追吗?像你姐姐一样开宝马,带金链,好威风啵。”周易来劲了。
“我绝不要像我姐姐那样,我的夫君一定是一个盖世英雄,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周芳眼中竟然有了泪光。
“好好,那就是七色的直升飞机啰,哈哈哈,那还不一样是宝马。”周易抚摸着阿黄狗头。
“为什么你天杀的姓周”。周芳竟然怒了,狂锤了几下周易胸口,跑出泥洞。
周易一时结舌,看了看李婶,又看了看周芳黑暗中消失的身影,李婶挥了挥手,周易一甩头追了出去。
月明星稀,良村的路如西式面包上细细长长的奶油,曲折但分明。土围子好像一座堡垒,阴森的坐落在村子水源的上游,俯瞰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一条溪流从土围子夹缝中流出,蜿蜒绕村而行,波光中又泛着点点磷光,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周芳站在溪边,周易站在距离一米多的地方,说:这地方跳下去淹不死人的啊。
周芳幽怨的说:放心,为了李婶我不会寻短见。
“你和小定他们说一下呗,土围子里的东西我们以后不能拿了,要另外想办法。”周易随手拔起一跟长长的茅草,放嘴里嚼了起来。
“我早说过,我宁愿在家里偷钱给李婶,也不愿意你带坏了一帮小孩”。周芳埋怨。
“我这不是盗亦有道么。他们建土围子,占了李婶的地,我们从土围子里拿点破铜烂铁的帮补一下她,这有什么问题?”周易低下头。“而且…………,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你能跟警察这样说么,偷了就是偷了,你就是小偷,我不希望你当小偷,偷一次东西要用一辈子还的知道吗?”周芳几乎用哀求的语气。“你的一辈子里面,就没有想过有我吗?”
周易的的嘴停住了,顽强的草慢慢伸展开来,掉到地上。周芳满头乌黑的头发,粗大的辫子,穿着小花衣,咯咯笑着和他一起跑遍田野的样子是他童年对女子启蒙的模版,她虽然远不如姐姐周丽丰满,但清纯脱俗,一双浅浅的卧蚕上捧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周易一醉,闭着眼就要吻上去。
“pia”,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让周易的陶醉摔成了碎片。远处站岗的阿黄嘶吼起来,“有人”。周芳一路小跑,竟然留下周易一个人呆呆站在了原地。
“你让我好找”。一柱手电筒光射到了周易脸上,周易闭上眼,冷冷说:“哎呀孟经理,我正想去找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