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岳山,万丈峰。
天上阳光大好,万丈峰却头顶一块乌云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作为八主峰之一,万丈峰多少也算是太岳的门面,可是上山的路却多是碎石斜阶,好似多年没有修缮过。两侧的老树也无人打理,长得斜斜歪歪,走上几步就有枝杈惹人烦的横在路前。明明才是仲夏最后几日,山上的花却已经谢得差不多了,有骨气的几朵此刻也被台阶上正上蹿下跳的几只长右扯下来放在口中咀嚼,口水带着花汁在地上留下一滩又一摊花花绿绿的印迹。
刘天宗面色嫌恶的捂住口鼻跨过那些口水,口中嘟哝了几句骂人的话。
峰上是虚日观,观外的白墙本就有些斑驳,又被这场雨水衬成了浅灰,简直称得上破落。门前一个面目冷峻的蛇眸道童看到是刘天宗来了,驾轻就熟的拉开门上有些生锈的铜狮子环,也不行礼,只错身的时候说了一句:“在蛇阁。”
刘天宗背着手,冷哼一声迈开大步就往里走。
直着走了约莫二十几块青石板,刘天宗往右一拐,踢开了一间退室的门。
屋里设了阵法,几条血色的蔓藤汹涌而出,发出瘆人的摩擦声响。可还未碰到人就感应到了熟悉的灵力,又怏怏的退了回去。
刘天宗走到内室,里面供着一座面貌狰狞的刑天像,供桌上的供香受了潮,将死之人一般断续燃着,供果也不甚新鲜,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刘天宗猛地推开右侧烛台的机关,刑天像缓缓的让出一扇暗门。
刘天宗俯身进入暗门,顺着台阶一路向下。相比于阁外的惨淡,这里倒是显得有几分生气。不仅墙上刻着些简单的浮雕,往来的道徒也多了不少。这些道徒看上去没几个面善的,他们身着黑锦道袍,左袖皆绣一条吐着红信的金蛇。
刘天宗向下走了七八圈台阶,又经过一扇门,来到一个开阔的圆环型平台前。圆环平台的中间挖出了一个二三十丈深,六七丈宽的空间,其中竖着一具十人高的檀香木棺材,平台上下也是一模一样的平台,共伸出十六根小臂般粗的捆仙索从各个的方向将棺材一圈圈捆得结实,又被一把巨大无比的锁头锁在了一起。
刘天宗的视线没有在这个骇人的棺材前过多停留,又下了一层台阶,来到下一层平台上的一个密室前。密室的门四角也设了阵法,他急促的敲了三下,显然已经很不耐烦。
“稀客稀客。”门嘎吱一声打开,门内人吱吱发笑,如一只下水老鼠,分外刺耳。
“有屁快放,我不想在你这茅厕里待着,明明是个见不得人的破洞,还叫什么阁,呸。”刘天宗拂袖赶着烟进屋,屋里暗成一片混沌分不清东南西北,脚底板黏糊糊的,他忙不迭的撤脚,贴门边找了个藤椅坐下。
王天霭在黑暗中笑着安慰:“谁惹得刘老又这么大的火气啊?”
刘天宗没听出又字里的讥嘲,怒道:“还不是你峰前那堆恶心的畜生。你说你藏了口棺材,又弄了堆妖怪,是真怕别人找不出咱们要反的端倪是不是?”
“啊,那些是我的孩儿们,真不好意思,给刘老添麻烦了。”一个轻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那人慢慢起身走到刘天宗面前,作了一揖。
刘天宗看着他一袭红衣和颈上的三颗头颅立刻明白了他是谁,嘴里仍不客气的对王天霭说:“怎么着天霭,你是又想把四罪那些不中用的废物也带上船?”
王天霭笑而不语,短胖的手夹着烟斗狠吸了一大口。
那红衣男子中间的头笑道:“小辈这次是替夋帝前来拜会。”
刘天宗恼他插话,盯着红衣男子奚落道:“真不愧是九命相柳,没有这几个脑袋还真成不了两家的狗。”
相柳并不见恼,中间的头仍眯着眼笑道:“刘老说笑了,共工大人现在正与夋帝一起共事,为了图方便才只托我一人前来告知二位罢了。有凤帝和六合作祟,三界这碗羹难分得很,谁不想投机取巧从中多取一匙呢?”
相柳是妖族,按人族的年岁算下来要比比刘天宗大上几百岁,卑躬屈膝不过是有求于他的身份,况且他身后站着的是五神山魔帝,虽然是遗落的神系,毕竟也是神系,刘天宗来时那股气恼劲儿顿时消了,借着相柳给的台阶松了口:“上次你来时我就说过,六合就是个壳硬肉软的王八,当年黄帝念故土建都有熊,势力只影响在西北,一大块纷乱的中原腹地其实就掉在眼前,可你们畏败不敢动,夋帝有意而不出山,我二人尽心尽力的谋划只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人族不比你们妖族,不要说百年之计,十年之计都需尽一生之能,今我二人已不如当年势盛,想要再起谈何容易。”
王天霭叼着烟斗道:“你们要天下,我们不过要座山,相比之下是有点毛毛细雨不足挂齿的意思。夋帝当年失约,或许也是觉得以人族的贪婪提出这点蝇头小利是虚与委蛇,不足以等价诚意。呵呵,相比之下,神农那边的神裔更势众,提出的要求也更接近人性,让你们安心。我们和那帮捣药种田的就像是两口肥肉,夋帝知道其中一块有毒,可又不确定是哪一块,干脆就哪一块都不肯咬。我和天宗这些年一直知道你们差人待在中原不肯放弃,可是暗中也做了不少工作,就等着发现你们要的是暗不是明那天。夋帝他老人家应该也想明白了,才会让你恰当好处的出现在这里对不对?”
别看相柳对刘天宗侮辱自己毫不在意,王天霭说完这段话相柳的脸色却微微的变了。
王天霭没发觉,露出黄黄的牙齿,眼里藏着狡黠的光,“相柳啊,我们这边已经表露了诚意,不知夋帝......?”
相柳左边的头笑了,昂首道:“夋帝会帮二老杀一个人。”
王天霭抓住细问:“不知是......?”
“杀一个对彼此都有好处的人。”相柳右边的头沙哑的回答,从上衣里掏出一个玉佩。
刘天宗认出玉佩上的盘龙,变了脸色问:“哪儿来的?”
相柳中间的头笑答:“沱江一艘来太岳的小船上。”
王天霭抚掌大笑,“好好好,这样才热闹。”
刘天宗却沉吟:“景润老儿这是借兵来了。”
王天霭阴阳怪气的说:“借兵好啊。他来借兵,我们不是正好来一个将计就计。”
他又转头对相柳说:“你别看三花会里人不少,敢说话的却只有我和天宗,毕竟太岳现在还是我师兄当家做主,大家就是有反心也不敢太明目张胆,一天天的恨不得躲在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影子后头。要是提了这颗脑袋放在桌上,大伙儿看了心思都不免会活络些,也方便以后做事。”言下已经同意了相柳的筹码。
刘天宗还是有些迟疑,“现在对六合皇室下手还太早了,万一功不成不是反而会被景润老儿限制了手脚?”
王天霭语重心长的劝道:“天宗啊,你可知什么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吗?咱们俩老啦,事情再一步一步拖着做就得带到棺材里啦。你说,你我往长远了讲能再搏个几年?不过三年五年,能像相柳一样等死四任国君吗?你不能。所以为了大业,你在乎不了这许多细琐,老天爷让你迈步子的时候,就大着点儿迈吧。”
刘天宗锁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对了,小辈来时还道听途说了太岳的一个传闻,不知二老可知道详情否?”
王天霭笑,“太岳传闻可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相柳试探着问:“听闻太岳山里有一位弟子可能是神裔?”
这回两人都变了脸色,低头沉默不语。他俩都清楚相柳不会信口开河,这是夋帝在要价。
刘天宗答道:“不错,是伏龙峰的弟子。”
相柳笑问:“哦,不是显定?”
刘天宗知道他在套话,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张玄一只是受人托孤而已。那孩子的父亲是师兄游历神农山时捡回来的一个弃婴,取名李江鸿。李江鸿在天柱峰长大,是师兄的入室弟子。到了年龄参加三花会时,名不见经传的他大败一众弟子夺得魁位,顺理成章的当成了伏龙峰峰主。”
王天霭恨恨的说:“师兄向来居心仁爱,有威仪而无威严,身边除了几个帮忙处理事务的弟子本无人扶持。那年三花会前我二人略施手段本已拉拢了天柱峰附近的几个小峰峰主有意夺山,可李江鸿的出现让天柱峰突然起了声望,他作为师兄的传承弟子出现,让师兄一下子又成为了让人高山仰止的存在,可气副峰那几个怂包到了风口浪尖竟然不敢再动手,耽误了大事。”
刘天宗接道:“那年三花会后我们本想借李江鸿不是入门弟子煽动众人情绪,没想到竟无人理会。他的名声传遍中原内外,连远在天边的神族金天氏都来为他打造兵刃,峰内弟子整日谈论他的剑法多么奥妙,内功多么深厚,几近膜拜。他在弟子眼中的地位过于耀眼,足以摧毁我们所有的计划。”
王天霭又接道:“我们俩都清楚地明白想要成事必须先毁了他,于是派心腹日夜监视伏龙峰伺机下手。我们下过毒、行过刺、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却全被他一一化解。他像个肉中刺一样一日日在我们心中长啊长,却着实让人无可奈何,众人已经在心中把他视为了下一任道尊,想要动摇这一份虔诚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
两个人谈起李江鸿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嫉恨又胆怯。
王天霭松了一口气道:“好在后来他自寻死路,某一晚伏龙峰突然火光冲天,我们几位峰主前去查看,发现整个伏龙峰的人竟都死了,只剩下李江鸿一个人站在他妻子的产房前。碰巧他刀上还有血迹,我二人才得以将罪名揽在他一人身上。令人疑惑的是他也不反驳,于是被师兄在天柱峰处决。但是他的孩子却交到了故交张玄一的手上,这些年虽然有意杀之以绝后患,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
“原来如此。”相柳中间的头笑道:“那三花会不正是二老下手的一个最好时机么?”
王天霭被说中了心思,用手一指相柳,“你倒是聪明。只是要解开娃娃体内的封印引出神力的话,与之相伴的天焚实在太过棘手,几年前我在显定峰不过碎了外印一卦就几乎烧了整座山,吓得我不敢再动他。说来也是,虽然他本人不自知,那毕竟是让凤帝都忌惮的力量,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应该触碰的东西。”
“二老多虑了。这次下手根本不需人引火上身。太岳内现有魂器在,只要我偷出魂器,待他一死,我们就可毕其功于一役。”
王天霭和刘天宗相顾失色,“此话当真?”
太多有利的巧合同时集中在了一起,这二人甚至开始隐隐怀疑起这是不是夋帝的一手安排。
相柳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简道:“小辈亲手捉住了那名神裔弟子传讯回山的灵鸽,不会有错。他是和轩辕兄妹一起回的太岳,我一路跟随,看到他把忘川灯交给了玄一真人,说是要留在太岳保管,这两日差不多也该到天柱峰了。我们正应该趁着天晟真人还没有派人向景润帝报备的这段时间先下手为强才是。”
王天霭用灵力点开玉简,里面确实交代的明白。刘天宗看得脑袋里一团浆糊,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怎么他又和六合皇室搭上边了?”
相柳宽慰道:“刘老不必担心,小辈见到时也有疑虑,已经让我的孩儿们试过他们,那太子处处隐瞒剑路,两人不像有托心之交。”
王天霭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道:“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别说是个显定峰的娃娃,就算是张玄一真的跟景润帝有点什么,隔着师兄这一层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太岳的根深蒂固你我最清楚,还是该想想怎么把忘川灯从师兄眼皮子偷出来。他老人家可是有河图洛书傍身,能知晓过去未来,虽然仅限于据尘观内,但魂器肯定是要保管在这个最安全的地方的。三花会期间天柱峰的戒备又不是往日能比,我们倒是可以派人在会前暗闯帮你试试风头,可死几个道徒容易,可要是没摸清位置反而打草惊蛇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到时候师兄万一设下几个时辰的侍阵,那可真的是连丝儿灰都进不去了。”
这话是说给相柳听的,想不到他早有准备,“不用二老劳心,相柳自有办法,不用太岳出一兵一卒,只需我一人就能盗回魂器。”
两人忙问:“如何办到?”
相柳张狂的笑了,“不过以命相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