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过了多久?
度年如日,然后又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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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苍莽的草原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夕阳,洛苍豪迈清朗的长啸低掠在草根与泥土交界那一点湿润,洛桑弯腰掐下几朵野花编织成花环,举起它使之与日冕共轮。
年仅六岁的仓措手握短弓站得笔直,守护在两人身旁。
“哥哥,仓措,你们来。”洛桑唤道。
黄昏将三人走近彼此的剪影反剪成遥远,古老辉映着年轻,洛桑笑盈盈的把花环套在了仓措的脖子上。
“像只小马驹一样。”洛桑刮了一下他的鼻头。
仓措低下头,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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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晖,这是仓措,我的弟弟。”
那日,洛桑手牵着一位六合少年,羞答答的介绍他,他心里不知着了什么魔,忽而掉头就跑。
听洛苍说,轩辕晖不过是六合为了示好的象征,等到双方关系稳定他就会回去,没有哪一个自由的东夷勇士会发自内心看重一个六合傀儡的。
“可是桑姐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仓措对着风说道。
他跟在洛苍身边努力练习骑马刀箭喝酒,成为了多少东夷少女的憧憬,却无法让洛桑的视线离开那个六合少年半分。在意气风发的轩辕晖面前,他永远自惭形秽。
***
三年,和大多数早熟的东夷少年一样,仓措的个头像雨后春笋一样飞窜,骨架筋肉像小牛犊一样结实起来。
仓措认为是时候让洛桑看看自己了,于是在部落的篝火晚会上,他向轩辕晖提出了挑战。
结局是惨败,轩辕晖给他留了尊严,让他败北的不那么难堪,可这一份怜悯反而让仓措更加无地自容。
在那段繁花似锦的岁月里,仓措彻底将自己堆砌成了一座孤独的墓碑。
***
轩辕晖离开部落的那个黄昏,仓措走到了憧憬的尽头。
部落西边,洛桑为他编织过花环的那片草地上,洛桑跪朝轩辕晖远去的方向捂脸痛声哭泣,仓措却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既可耻自己那自私的慰藉,又庆幸上苍让他终于不用再将自己的内心躲藏。
“桑姐,你可以忘了他的,他是六合人,我们的路本就不一样。”
“可是,可是,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洛桑哽咽着抬起头,用央求的眼神乞望他。
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仓措的脑中电闪雷鸣,心里泛起无力的恨意。洛桑的眼泪是界限,是即使将他多年自瞒的爱恋之意洗刷出赤裸,也无法逾越的界限。洛桑在心中给他留下的那部分,只能是弟弟的分量,即使她不求回报的付出再多,那也只是和轩辕晖两个人的事情,他在隔岸,没有插足的余地。
她要的,只是他的安慰,而不是他的救赎。
所以他选择成为她的家人,在永久辽阔的草原上,他把手腕上洛苍的家徽贴在胸前,对蓝天高声起誓:“以先祖与雄鹰为名,我会将洛桑视为我的第二个生命,永远守护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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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措慢慢的睁开眼。
自己跪坐在一个圆台中央,双手被悬空绑起,双足被长钉穿透脚心钉在地上。被割开的左腕中缓缓滑下淡紫色的血液,交汇盈满在台面已布下缚灵阵法的浅槽中,流淌成圆台外一片绛紫的血池。血池的正中央,一位满身伤痕的少年横在血泊中,半张脸被紫血浸泡,浮在血池上的另半张脸,眼睛还不屈的睁着。很显然,这一池血大部分都是那少年体内的。
“完伢?”仓措小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颤抖。
“父王说被蛊虫附身的人血对于凶兽来说是至上的佳肴,”姜无尘伸出手指在血池中搅了搅,“虽然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美味,但只要它喜欢就够了。”
林中一阵地动山摇的婴儿啼哭声应和着姜无尘的话愈来愈近,仓措额上涨出青筋,内脏如浴火干柴般熊熊燃烧,怒道:“你杀了完伢,姜无尘!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说过不再找他们麻烦的!”
“是啊,我没有找他,是他来找我才对。”姜无尘一只脚蹚进血池,拎起了完伢的尸首。完伢被砍断了四肢放血至死,表情仍然坚毅的可怕。
姜无尘把完伢的头扭向仓措笑道:“是他非要来救你,不自量力的闯到了钩吾山来,我是出于无奈,才只好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可爱客人。感谢我吧,我还大发慈悲的没有杀他,只是把他做成了和你一样的人蛊,算作备用,噗。”
“谁想到这小家伙儿体内根本毫无灵力,蛊虫被逼无奈只好吃掉他的脏器充饥,可惜了我的蛊虫。”姜无尘一脸嫌弃的把尸首晃了晃,“还好他的血有点用,不算太浪费。”
“这是因为你随意扔了我的酒杯。”姜无尘把完伢的尸首往身后一甩,一个高约两丈,羊身人面的怪物从林中一跃而出,把完伢的尸首吞在口内,嚼都未嚼就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啊!”仓措如一只窘迫的野兽般拼命挣扎,手脚都渗出血来,“姜无尘,我要杀了你!”
姜无尘恍若未闻,盯着饕餮自顾自说道:“饕餮本是炎帝后裔缙云氏的儿子,他贪吃无厌,在吃尽了周围的人之后,最后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吃掉了,只剩下一个首级化为凶兽。你不明白,人族最让神魔胆寒的,不是分辨善恶的人心,不是巧夺天工的双手,而是我们可以无视度的法则,执念成瘾,以有尽索取无尽,蚕食一切的可能性。”
饕餮一脚踏进阵来,生吞下脚边已经被它踩得半死的几个士兵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腋下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不断打量着周围,最后有些迟疑的在血池前停了下来。
姜无尘的暴戾恣睢使他体内积累下了庞大的煞气,肉眼虽不可辨,但是凶兽却能识出萦绕在他身边的猩红煞气。饕餮绕来绕去,以为血池是姜无尘在看管,故始终逡巡不前。
“终究是畜生。”姜无尘让开三步讥嘲了一句,拿起酒杯,眯着眼看饕餮迫不及待的上前,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舔舐着血池中的紫血。
不消片刻,血池已见底,饕餮原本血红的瞳孔被蛊血染成赤紫,诡异的发着光。它伸出有常人十个手掌大小的左爪,一把捞起仓措在手,硬生生的把他的脚从长钉中扯了出来,想要吃掉他。
半个身子已经被饕餮送进了口中,仓措仍从容的目注着姜无尘,痛苦、悲愤、恐惧,滋生出吞噬一切感觉的暗,体内咬噬爬行的细微声响在躁动,仓措的身上散出淡淡的紫雾。
“你给我,放下他!”血烟一下割断了饕餮左下颚的韧带。
几双眼睛已经在草丛蹲伏多时,本应听轩辕彻号令而动,但姜无姬看饕餮就要生吞仓措,便再也沉不住气率先发难了。
饕餮腋下的双目转向姜无姬,左手仍不管不顾的往嘴里送。
“着实太不像话了些。”李山阿摇摇头跳到饕餮左臂,拔出青霜砍断了仓措手上两条锁链,接着将青霜刺入饕餮腕管挑断其手筋,轻灵翔动的别开了饕餮左手的三根手指,使它失力无法再握。
仓措从半空中坠下,程锦早就在下面站好了位置等待。她一把抱住了仓措,可惜没接稳被砸倒,两个人一起趴在了地上。
程锦迅速起身,两肘左右勾起仓措双腋,拖着他蹭蹭蹭回到了草丛之中,嘴中叨咕:“师父抢了我未婚夫,现在我又抱着师父的意中人。唉,命运可真是无常。”
“小四救我。”李山阿的哀嚎在空中飘飘荡荡,他被饕餮的右手抓住,作为仓措的替代品即将被饱腹。
小四爬山一样三两下顺着饕餮脚背、膝、臂、肩跳到头部,四足站在了饕餮口中一颗虎齿上,反感的说:“你这家伙烤了也不会多好吃。”
她一皱鼻子,一股三昧真火直接喷进了饕餮口中。饕餮是世间污秽之气的汇聚体,触及能净化一切的神火当即腾腾焰起,烈烈火生,五脏六腑登时烧穿。它松手放下了手中之人,发出低声沙哑的嘶吼倒下。李山阿连忙原地打了个地滚闪躲,才幸免没有被饕餮庞大的身躯压在身下,可小四却被饕餮一尾甩在了树上。
轩辕彻拦在了姜无尘的面前。拔出自幼陪在他身边的沉渊宝剑,摆好架势道:“姜无尘,这几年你对家兄多加照拂,这份恩情不重谢可说不过去。”
而姜无尘只是双手交叠在胸前,牢牢盯住饕餮与小四的方向,神情淡漠,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感觉不到轩辕彻的存在。
轩辕彻贵为皇族,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提剑直奔姜无尘而去。
姜无尘随意的瞟了他一眼,捡起一根枯枝,轻描淡写的挥了一下。一道一丈长的剑气赫然而出,如有万钧之力把轩辕彻推飞回阵法之中。轩辕彻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只觉气海处灵力翻涌,赶紧喷出一口鲜血缓解了气海的震荡。
力量的差距使得一瞬间成败已定。
“二妹,我已经许你救人,你答应我的东西呢?”姜无尘距离几人也有几十丈远,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好像呵在人耳边一样让人胆寒。这是姜无尘从海外的西楞海妖处习得的惑心术,只要心有所念,就算是神魔也会动摇心神。
姜无姬的手缓缓伸向怀内,李山阿和轩辕彻无法阻止。
这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摁在了姜无姬的手上。
“你不该回来。”责备的语气,目光却是宠溺的心疼。
姜无姬抬头,呆呆凝望他的面目。五年,他长高了,头发乱糟糟的,眉眼却依旧。
“我回来了,”姜无姬泫然欲泣,额头轻轻靠在了仓措的肩膀上,“我回来了。”
告诉他,也告诉曾经的自己。虽然一路跋涉泥泞,绝望过也不再年少,但是只要人生继续,漫长的时间里,心虽落寞,你不零落,我总会回来的。
“回来就好,再等等我,我去做个了断。”
再等等,其实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拉长的时刻。仓措松开手,慢慢的走向饕餮,眼中浮现出那个曾拦在他身前的青色裙袂。
时至今日他都不敢相信,那个毅然决然的背影是他认识的那个笑语盈盈,温柔爱哭的洛桑。他习惯了成王败寇的英雄主义,没人教会他哪怕再柔弱的人,在某一瞬间,都会猝不及防的勇敢。
为一人,为一城,为一诺。
潘然顿悟,为时已晚。
“轩辕晖,原来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么?”当洛桑低垂着头说出这句话时,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失去的恐惧。即使轩辕晖拿着轩辕剑指向他的鼻尖时,他都不曾低下那高昂的头颅,可当洛桑想要替他们去死时,他竟然止不住的颤抖。
他没能保护洛桑,但不能再失去了。
仓措走近奄奄一息的饕餮,体内不断弥漫出的紫烟把他们笼罩在了一起。仓措徒手撕开饕餮的胸口,掏出了它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饕餮的血渗入伤口,蛊虫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开始在体内狂乱不安。仓措脸色苍白的难看,胸口咔咔作响,随着啪的一声爆裂,仓措的肋骨悉数断裂,胸前开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心脏里一只蜈蚣一样的紫色蛊虫用利齿咬破了心壁,伸出长长的身体把饕餮的心脏卷进了仓措的胸口,接着背部的紫磷开始脱落,如同紫色的血肉一般填补起仓措残破不堪的肉体。
姜无尘似笑非笑的狰狞,“哦?反噬。”
“仓措!”姜无姬绝望的喊着他的名字,但已经无法阻止发生了的一切。
仓措额头上现出一朵鲜艳的桃花印记,那是洛桑临终前给东夷族人下的生死咒,在将死之时能以剩余的生命作契约换取力量,足以匹敌神明的力量。
“但仓措你听好了,没有一个人会记住你!没有!你这一辈子,就是个最没用的懦夫!简直是可笑至极,天底下没有比你更蠢的人!”仓措渐渐消失的意识里,只剩下那日姜无姬的话语和眼泪还鲜活的跳跃在耳畔,他笑了。
最后,让懦夫救你一次可好?
仓措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白中,瞳孔变成了像饕餮一样的赤紫。
他眨眼间闪到了姜无尘的面前。
你说的不错,人是三界中最脆弱的存在。短短几十年阳寿,终究只是神案前掉落的香火。但正是因为千万世轮回所孕育的脆弱,经历了无数的羁绊、失去、眼泪、后悔,人才懂得来之不易的要好好珍惜,容易失去的要加倍保护。
因为甘愿,所以强大。
一拳。
山崩地裂,飞沙走石,整片树林被气浪夷为平地。
被拳风扬起的漫天灰尘中,姜无尘狂喜,“这就是你说真正的力量么?好,哈哈哈,很好。”他破尘而出,手中多了一把却邪。这却邪剑乃是他当初在昆吾山打造的第七把神兵,伏妖降魔,无出其右。姜无尘剑势如网,如****般的落向仓措,一时间两人杀得难解难分。
桃花开始黯淡,生死符渐渐失效,仓措气喘吁吁的招架。他如今虽然成为了半人半妖的存在,但毕竟还是受过重重刑罚的血肉之躯,能够与姜无尘战至此时已是奇迹,实在是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周围的士兵开始小声议论嗤笑,慢慢在林周围成一圈准备收网。
李山阿看着这一切,慢慢的起身。
“待会儿我会暂时脱离神识,你们几个带上他不要管我,抓紧下山。一旦开始,恐再难活。”他施施而行,一字一句对几人交代着。
姜无姬双手紧紧握在胸前祈祷,眼神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追随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李山阿,“开始,什么开始?”
李山阿用青霜在左手上划开一道口子算作回答她。
姜无姬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
只见李山阿的血不凝不结的浮在空中,如同一场将落未落的血雨。
“天焚。”他傲睨着姜无尘淡然一笑,仿佛要笑尽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