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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元旦节,全家都去了奶家,每次去汾酒厂的路上都会闻到应是酒香,实则马弃。我家三口人是最后到的,许战在小屋里玩儿‘小霸王’,见我来叫我一起加入‘魂斗罗’,我笑他如今的年龄还玩这个会不会太老火,却还是坐下接上手柄。

“不是这个,就是听咱奶忆往事。”他嘴上说,手指照样灵活。“只要一见我大爷就得骂咱爷看我大爷没看住,卡的鼻梁上塌了个坑,还是摸(M)型的。我看倒是没啥,男人有个疤更爷们儿,你说呢哥。”

“早说你想脸上要个疤,我就把家里的指虎带来了。”

“别扯了,你家只有个纸老虎吧。哎哎哎,我要散弹,一会儿来把饿狼传说咋样!”

“你总输,没劲。”

我玩游戏机比他厉害许多,他不服气却讲不出话来。

“你那本书看的咋样了,看完了借我。”许战开始转移话题。

“最近没看,你想看哪天去我家拿。”

他说的是‘枪打反舌鸟’,那本书就像磁铁的正反两极,一页正极一页负极,我被吸引的同时,又畏闪排斥。

他喝了口身旁的健力宝问道,“咱姐又补课去了啊。”

“她不是生病在家歇着呢么。”

“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我刚要骂他冷血,他话锋一转,神秘兮兮的说道,“我们班有个女的说稀罕我,给我了两张冰雪大世界的门票,让我带她去。”

我忽然身子发热,从耳根到脖子火辣的刺痒。那时两性是我不敢考虑的话题,偶然在书里见到也会羞的想到小学时,在奶家看‘还珠格格’里面有亲吻镜头,大姑急忙用手捂住我的眼睛说小孩儿不能看。自此以后,那双手变永远留在了我的眼睛上,没人过来要求为我拨开,反倒在它们松弛的时候,又来支柱一臂之力,好让我活的更加安全。成长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强大,在后来我终于有能力搬开那双手臂,顿时觉得视野更加开阔。面对恐惧,恐惧才会失去力量,这么简单的道理却进入不了大人们的脑子里。奇怪的是,十几亿人口不可能是大家彬彬有礼出来的,更不可能是为了执行繁衍的义务。人们做的只不过是躲避和顺从,才让日本有了机会。黑格尔说过:历史总是惊人的重演。

“咋不吱声了呢。”许战见我不语,便把头凑过来看。

“你想怎么办。”我死握住蠢蠢欲动的手,不让它们挣脱,又轻推了一下他的大头。

“能咋办,咱俩去呗!那女生太二了,把票给我寻思我就能带她去,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想带谁带谁,你说是不。”

客厅里传来鞭炮般的麻将声,这是一种我无论何如也听不惯的音乐。好处是,我支支吾吾的唇语完全被淹没了,许战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剩余两天假期里,我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所有的作业都写完,待废的时间我用在了读书和画图上。我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数都会守在电视机面前等着看选秀节目,或者偶像剧。要不就找本‘男生女生’,翻到星座栏打开手中的塔罗牌占卜那一目了然的未来。然而我却拿着本美国黑史——叫世界黑史更通俗,想知道是谁杀死了那只鸟,勉强支撑到中途。又撕了张白纸,试着重绘韩梅梅的那副画,可自动铅笔总是划着不自动的弯。我现在领悟了韩梅梅画的那副草图的意预,人们造就了新的社会体系,使用它去糟毁更多的生命。我熟知的其中一句话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句话和学校里一直倡导的**精神泾渭分明,可等一等,上一辈人学的就是**精神,但这句话我从他们口中听到的次数最多。也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真是积极向上三观极其端正的家庭教育,毕竟世上不论怎么推崇,只会有一个**,千万不要给孩子太多的压力!

最近的感慨经常泛溢满地,年轻的思想就像刹车失灵的汽车,如果不跳下车,终归要撞出脑浆四射。

我摆弄着手里两张冰雪大世界的门票,在想如何邀请韩梅梅;这是许战送给我的,我说要从他手里买来,他告诉我他钱不够花了,就去找奶。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仨小孩儿同去奶家玩儿,奶偷偷给许战钱,让表姐和我发现了。表姐撺掇我也去找奶要钱,我却执拗的偏不,她自己又不敢。现在奶不主动给许战钱了,都是他主动去要。要是表姐看见,会酸到呛几声许战。许战回嘴称是自己在承担老太太养出的毛病,这点小钱远远不够,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他能说出来。表姐明知有洞还要往里跳,就看看自己能摔成什么样,问许战她姥有啥毛病。许战嘴一歪,眼一横,指指他爸又指指大姑,他有点些忌惮他大爷所以略过。表姐还不明白,让他少比比划划又不是哑巴,用嘴。许战讲解了一番说他爸整天喝的昏天暗地,然后把气都撒在他妈和他身上,家里所有的人都让着他爸,说别跟喝酒的人一样,敢情挨揍的不是自己。还说他爸从小被惯的没出息,所以他花他奶的钱理直气壮,这一切都是他奶教育出来的,不想让儿子祸害自己了,就赶忙让他成家祸害别人去。表姐听完气的想扇她最小的表弟几巴掌,又怕惹得老人不愿意。她只能过过嘴瘾,教训许战嘴里别说话不经过脑子,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用在正地方,多学点儿习,别成天跟个地痞无赖似的。看,不论谁和谁说话话题总能挂在学习上。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她病倒前说的,我了解许战,如果表姐再把这些话拿出来他墨迹,他一定会说:“等我哪天被逼到需要装病在家看电视,我就用你‘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劲儿好好学习,谁知道呢,没准儿我也能考上个二等高中。”他俩只要一说话,保准掐到另一方眼睛蹦出眼眶,不再呼吸为止。

在星期天还没成为过去,我从裤兜里掏出小灵通,给她发了条短信。她没回。我弄了口晚饭,吃完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就出门沿着江边往西边走。我的步伐比平时迟缓,落日于天空,我于大地。雪化成水,水结成冰,冰溶为汽藏在云朵里,再一次由上至下飘落土地。路上的行人不多,大多数都暖身蜗居家里,聊着谈着同样的话题。有些家里的灯已点亮,一扇扇窗户嵌在比冬季还要冷的水泥墙壁里,在太阳的阴影里如同刚出生婴儿的眼睛,明亮奕奕。要是没给那层冰霜蒙住,里面可以见的一清二楚。

到了冰雪大世界门前,门是用冰块雕刻呈拱形,只有两个裹着绿色军大衣的检票员在搓手抖腿,看样子年龄和我差不多少,可听俩人聊天里都带自家孩子,如果是个合格的守法公民应该至少比我大出半轮余一,不过听家人总说农村人很多都是先结婚后领证,看来每个规定都留着空方便大家经过,也印证了政治里一国两治的可行度,不但可两治,到底有多少治法,你我都不知,只有天知。

他俩见我过来,便凑过身找我搭话。

“哥们儿来玩儿啊,几个人。”其中个子稍高脸圆的像刚烙出的单饼的男人问,两只蒜瓣儿的眼睛贴满冰渣,嘴唇细薄的如同刚炒出的土豆丝。我纳闷自己刚进食不久的胃,怎么陡然击鼓抗议。

另一个男人的模样正常些,没让我联想到任何菜品,中长的脸型,******,眼部以为全被毛围脖遮住了。于是,我把目光瞥在了他的身上。

单饼脸看不出我在脑里早把他烹饪成菜肴,见我不出声,又继续说道,“哥们儿,要门票不,从我这儿买便宜,咋样。”

我掏出羽绒服口袋里的门票让他看一眼,他深知无趣,便带着同伴转悠回之前的位置。其实,我怕在我亮出门票的时候,他会一把抢走,然后对我大吼这门票是从哪儿来的,他给他女儿的怎么跑我这儿了。庆幸,那剧情没发生。以后可不能让许战随便拿别人东西了,或者我可以不觊觎。

马路上偶有散人经过,在我面前,有个带着粉色耳包的女孩儿左右徘徊,脑袋像小孩儿手中的拨浪鼓,甩摆不定,看样子她也是在等人。我见不清她的面孔,从她焦急的背影可以发现她的耐心快用没了。我不想成为她等的那个人,如果谁站在我的角度观察,都不想。果然,一个忽隐忽显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身边时,她马上就拳脚相加,嘴里的牢骚止不住的往外冒,彷佛损坏的水龙头。

静谧地送走了那对情人,我独自在冰门前又站了很久,天黑的都要看不见月亮。我没带电话,无法得知准确的时间。脚早已经被冻成这里的一部分,如果把它们砍断,交到雕刻师的手里,完成后,兴许能放入园内在小角落里当盏冰灯。我看向四周,黑夜静的像小偷,在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时间就被偷走了。她应该不会来了,心里有一种别扭解不开。我刻意不带电话,想要把忧虑放在家里。于是,我尽量安心的往家走,这些都是朋友之间常见的情绪,对吧!

回家的路走得比来时的路还要慢一些,好一会儿脚趾才从昏睡中提起精神。岁寒三友,只有一友与我相伴。我伸开了手臂,手指划过每棵松树,犹如早已‘举家迁徙’的松鼠们,穿梭着他们现活的树林。

进了家门,热气紧咬脸颊,好像激怒的蜜蜂找到了偷蜜贼,连性命都肯舍弃的进攻。没开灯,我探索着去了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洗脸,舒服多了。倒在床上就睡去了,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想。

半夜突然觉得身子发冷,无意识的裹紧了棉被,又憋到缺氧才稍微清醒些。眼前依旧漆黑一团,我却看见了一座座颠倒的房子,忽而变大,忽而缩小。我惯性地去摸枕头底下,摸到的只有包在布里的棉花和藏起来的空气。我可笑自己已经不是五六岁,每夜需要放个菜刀在枕头底下才会心生安全感。人如何才能长大,答案永远都是A——年龄。她的话不明所以的在我耳边低语,她说她的英语卷子每道题答的都没问题,她只不过理解的很口语化,但被判为不及格。卷子是死的,语言是活的,她觉得这很滑稽。迷糊间,我又沉了过去。

隔天,月没落,日没升我就起床了。充足的睡眠可以让人容光焕发,不仅如此,心情也格外的好,虽然我的肚子仍然惦记着昨夜的土豆丝卷饼。要出门时,才记起丢在桌上的电话,重新轻手轻脚的回屋拿好才上路。外面实在冷,我决定奢侈一把,在路旁截了个出租车。司机头发稍白,胡须探茸,模样甚显憔悴。他瞧我上车,神情转为激昂。

他问道,“去二十八中?”

见我点了点头,又问道,“初几了?”

“三。”我脸贴在窗户上回答,车里太热,不让自己凉快些,我怕又沉下去。

“哪班的啊,我姑娘也在二十八中上初三。”

“一。”

“你班是不是有个叫花琦的。”司机兴奋的扭头瞥了我一眼,眼睛里射出两道兴奋的光芒,“我闺女。”

“嗯……”我把头抬起,惊异的望着开车的男人说道,“是我们班的。”

男人一路上用他热切的心情鼓动着我,我在他的言语中捡到一位父亲提及自己最珍贵的宝藏时的骄傲。下车前,计价器显示着6,我递给他一张十元,他却连忙摆手推脱,说自己女儿的同学,不要钱,好好上学就行。我争执不过,便收回钱,说出谢意。

目送两撮黄白光点愈行愈远,向学校两旁望了望,没有一家超市营业。进了校门,总觉有股强迫的压力在胸口。

室外大扫除结束后(周一值日生帮助周二值日生),班级里已坐无缺席。放好工具,我的目光移落在靠窗角落里羊脂玉样光滑的鹅蛋脸上,她比韩梅梅外形更吸引人些,配上她潮流的装扮和撒野的性格,灯光总是打在她头上。即便之前和她交际全无,还能有众多关于她的传闻跑进耳朵里。加上她毫不吝啬的花销,和她的名字跟美国银行同音,自然而然大家就都以为她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明珠。她是明珠没错,只不过不是产自海底。我在捡垃圾的时候不停的在想,是否因为她怕别人发现她爸是位出租车司机,从而对她的印象降低,所以说服她爸开夜车。我知道,如果我是她,我会那么做。但这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她也是躲在自己建起的围墙里的另一个脆弱灵魂。我从没在意过她的外表,是她的灵魂让我感觉一种不可抗拒的升华,挣扎迷茫的伪装。

我走到花琦身边,把塑料袋里的两瓶可乐放在她的桌面;上楼前买的,不清楚她爱喝哪种,认为可乐应该是众口味的选择。同学们见到哄声一片,我在起哄中回到座位,这次轮到我坐在外面,韩梅梅在里侧质疑的笑看我。

“怎么想起送人可乐了?”她懒散得像只小猫。

“是她的钱,我只不过负责跑腿。”

“你没收到我的信息?”她又问起另一件事,我才想到忘记检查消息了。

我忙把手伸入兜里,拿出小灵通,翻盖一看四条未读信息和一个未接电话。

最新一条,陌生号码:我不喜欢你。Ouch!不用说,看时间一分钟前发来的,一定是花琦。她绝对是那种你不敢撕下伤口处的邦迪,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的狠人。

剩下三条和未接电话都是来自韩梅梅,她说晚上有事无法出席。雨票(rain check)?你还好吗,本?

我真恨当时抽什么东西南北风,竟然错过了她的电话。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没看电话。我还担心你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我总是这样,喜欢奇想怪想。”她把头向左边一歪,吐着舌头接着说道,“那么,你昨天晚上有去吗?”

她的担心像建在我心里的一处暖炉,阵阵热流传遍我的全身。只有她有魔力,能让我在冬天也会沐浴到夏日的阳光。

“没有。”我摇摇头,心里剩的半截话没冲破喉咙。

“那说好,这周五,对,周五是我的幸运日,”她冲我眨了眨眼,“放学我们一起去看冰灯,我对冰雪乐园的印象模糊的像海伦凯勒的眼睛。坐在一块木板上从冰滑梯往下滑的叫爬犁对吗?啊!我的东北话!小时候有句顺口溜叫什么来着,蜻蜓蜻蜓快飞,后面……”

“是蚂蛉儿。”我纠正。

“什么?”

“是蚂蛉儿蚂蛉儿快飞,后面有人追。蚂蛉儿吗蛉儿快落,你妈就在干草垛。”

“哈哈哈,对,是马良。”她放肆大笑,不像多数人女孩儿那般用手捂住嘴巴。整齐的牙齿显露在外,宛如训练有素的芭蕾舞者们排列演出。

这周五没有意外发生,经历过上次的意外,老师不再随意地压堂,但话还是讲清楚,是因为我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学生,不配拥有老师辛苦付出的多余的精力,爱考哪儿考哪儿去,看到时候哭的是谁。就我个人而言,我特别喜欢老师们这些pep talk,我很受激励。班级里总要有个孩子才对。

放学后,我们讲好回家换衣服,犒劳肚子,七点半在门口集合。我不知道韩梅梅还需要换什么衣服,她是唯一一个在学校里不用穿校服的学生,况且她的品味很好,就连我这种零时尚感的人都觉得衣服在她身上,穿出了她的性格和韵味。她说过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相反。她证明了这点。

我到小区楼下时,抬头看见家里的灯亮着,我心里的灯反而陡然爆裂,破碎的片角堵住所有通往幸福的通道。上台阶的瞬间功夫,我脑袋里想出了无数种消极可能,但我不会让任何一种成功。很多时候,我希冀我把每个会发生的可能想到最坏,事情倒是会好起来。我扭转着手中的铁钥匙,好像我可以扭转里面的局面。拉开门的刹那,我看见泡沫、水滴在空中飞翔,双臂在摆着不知名的舞蹈动作。一女一男交锋对峙,男人不应该出现在家里,女人也是,战争莫非都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里?我跑回屋里扔下书包,没来得及换衣服,头也不回的原路躜出去。到了楼底,我双手拄膝大口喘气,感觉整个冬天都被我吸进肺里,冷颤不住。今晚刮的是不是西北风,我无从得知,至少我肚子是实足的饱。离开前,我转过身眺望那扇漆黑透亮的窗,我嘴角不自主的搐搦,挤在里面的话挣命似的急于逃脱,不料双唇早已像舌头粘铁,除非掉一层皮,否则无法挣脱。

我到的时候,碰见了陈子鸣和花琦在路边抽着烟,’阿斗军团‘都抽烟,他们的压寨夫人也是,我记得有一次花琦午饭时烟瘾上来,坐在窗边叼根烟就燃了起来,同学们要么不在意,要么嚷着酷。我想上前说声真巧,转念一想,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巧的事儿,一定是韩梅梅邀请了他们两个人。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知道缺了道味儿——甜。

花琦见我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比平时的张扬跋扈。陈子鸣照旧的热情,话在他嘴里一向没有结尾,像一部播不完的连续剧。多亏他,我的脑袋从而得到短暂休憩。

在局面还未促成尴尬的时候,韩梅梅到达了。她换了身水粉的短截呢子大衣,下面穿了条亮黑色皮裤,脚上套着肉色坡跟皮鞋,这使得她的个头直窜我的眉毛。与在学校经常穿的休闲装迥然不同,她临近我才发现她脸上有化妆,眼睛更加深邃,嘴唇涂了和外衣同色的口红,两颧上开了两朵蔷薇,就连黑暗都夺不走她们的美。那一刻,我真真实实呆成一座雕塑,要不是检票员找我讨要门票,我还不愿活过来。

“你们柿个银,就拿两张门票啊,整啥呢!”说话的不是之前那位美食脸,旁边站着的没换。

“哦,我去再买两张。”我向远处售票厅走去,陈子鸣跟我一起。

“咋地了哥们儿,脸咋还通红呢。”他笑嘻嘻的问我。

“凉着了,脸发烧。”

到了售票厅窗口,里面竟然没人。陈子鸣不满意我的回答,轻声嘀咕道,“你是看妞儿看的,骗谁呢!”我假装没听过,在原地等售票员回来的时候,眼睛才瞥见门票价格,难怪我要给许战十块钱他没要——他是嫌钱少了。这一张门票相当于我一周的饭钱,我口袋里只有午饭吃剩下的几枚硬币,回家忘把攒的饭钱拿上了。我焦虑的手心开始出汗,脑袋嗡嗡直叫一片空白,又没完没了的搓揉着眼睛。两位女孩儿见我们这么久也没回去,便走过来查探情况。陈子鸣在旁看出端倪,问我是不是没带够钱。经他这么一问,我的心像从山顶被人一脚踹下,失重到要从另一个出口坠下来。

我叫他拖住另外两个,我自己去解决。他还坚持自己带的钱够,不用麻烦。我乜斜了他一眼,他才住嘴。

我走到那两位男人的面前,把这一会儿功夫排练了好几遍的台词讲了出来。

“两张门票。”周围人逐渐多了起来,售票员也拎着暖壶回来了。

“买票到那儿买切,跟俺们说啥。”还是新换的售票员开口回答,矮个男人没动静。

“之前另一个买票说你们的票便宜。”我不知道我的方案会不会成功,说话有些抖音,像个业余卧底,深怕被对方揭穿。

“你哪儿来地,说话咬文嚼字儿的,南方人呐!”

“土生土长。”

他迟疑的看了矮个男人一眼,见同伴点头示意便说道,“把钱拿来,直接进去。”

“我家就住附近,我没带家里钥匙,身上钱不够。你看,是我邀请我同学过来玩儿的,我没办法要求他们出钱。我这里有两张门票,一出来,如果你们还在这里的话,我跑回家拿钱给你。你们要是下班回家,明天我还会来,直到把钱交到你们手上为止。我知道这种请求很离谱,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更不认识我,没理由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但你们也经历过我的年龄,总见过说话算话的人。请相信我,我不是骗子。”这是我说过的话中最长最顺的一次,但我觉得我应该说乡谈更合适,从他俩的表情来看,似乎没大听明白我的意思。我紧张的注视眼前两位辛苦养家的陌生人,心里祈祷我的计划能成功,况且我说的全是肺腑实言,除了一句谎话。

“是不是没钱哪,没钱还跟我墨迹这些没用的,叫你朋友把钱借你不就得了,年纪轻轻的好什么面的。”男人有些不耐烦挥挥手。

我回头看见他们三个要过来,我伸手以示止步。

“你们老板知道你们私下贩票吗?”我神色黯然,舌头被这寒冷的天气打的僵硬,文字反而出来的更有力量。我接着说,“你们觉得我告诉他你们在这里做的这些小动作,你们的下场会是怎么样。看,现在是冬天,树都被冻的砍不倒,各处小商小贩全在冬眠,就连街上的乞丐也卷铺盖躲在家里的炕头。你们想动手打我,怕不怕我家里有人在公安局,我能把你们买年货的钱都讹到手。还是发现我身后的同学家里有人混社会,你们能看见他们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名牌。”我边说边向前走,他们下意识的倒退了几步。“让我们进去。”

“啊……想,行行行,想进去吧,就进去吧。”我看到他们脸上的惶遽,就像市民见到罪犯,不清楚犯了哪条保护社会的法律,只要别侵犯了自己就行。人们总是害怕自己不懂的,这就是我的计划。他们应该没见过哪个中学生行为这般,我在他们还没缓过神,招了招手,叫朋友们进园。

在快要踏上冰桥的时候,我叫他们先进去,到里面等我。我跑出来,把折成方块的门票交给了那俩个男人。留下句“我会把钱补上的”。

到了里面,韩梅梅最先惊叹手工的艺术,她认为人的想象力扩伸了美的定义。人们总在讲要活的现实,却遗忘自己身处于一个接一个的幻想中。

冰雕的形态惟妙惟肖,有动物也有鲜花,更有让人触景生情的微建筑。有拿着花灯的金童玉女;这在我们眼里平常无奇的习俗,却让韩梅梅又拥又抱,直嚷‘好可爱的宝贝’。她要是长得金发碧眼,一定会被某家报纸独家采访刊登,‘老毛子喜爱的中国文化’。我欣赏的是园里正中央雕刻的永恒不变的蟠龙。他双眼合拢,并非点睛既要腾云,只是不愿见这世间丑态,合目仪慈。关于龙的传闻实属繁多,尽管如此,每一则还会荡入我心,1944年黑龙坠落事件,如今还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流传。

花琦拉着陈子鸣去排队玩儿冰滑梯,他俩一人手里拎个爬犁。韩梅梅在身边,开心的仿佛是个还可以过儿童节的小孩儿。

“你看,这里的冰灯,像不像人们用手把极光镶进去。”她用手指给我看。我不是第一次来冰雪大世界,也没从图片中发觉南北极光的震撼,所以我无法体会她的感受,可我还在尽力在附和,像个看不懂文化,却买了大都会的门票,进去只有点头可做的优雅游客。

“你为什么没换衣服,那么自豪自己的学校。”她问。

“忘带钥匙了。”之前的谎言脱口而出,没经过大脑处理,这难道就是说谎成性者的表现?

她靠近,用食指轻点了下我的后背说道,“你知道你是个差劲的骗子吗,还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存书包店?”

我被她点的浑身酥麻,无法张口说话。

“抱歉,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花琦知道我们今晚的计划,她说她也要跟来,子鸣最兴奋。”韩梅梅充满歉意的手脚无处摆放,很少能见她如此窘蹙。“希望没把你推向难堪的位置。”

无形的束缚终于解开,我说道,“没,他们俩来我很开心。”

“那就好,我一次都没来过这里。有过计划,但一些事情发生了……”她没在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没有灯火的地方。我顺着看去,幽静的黑夜里似乎藏着不曾消失的生命,他们就像随着梦雨垂落的彩虹,看得见,摸在手里只是一滩倒影。

“你不冷吗?你出门时,你妈没叫你穿棉裤?”

“我妈很少插手我的穿衣打扮,她会给我建议——还好她的品味不错。再说,她很少在家。花琦说我是‘为了美,冻大腿’。但今晚不知怎么,我就想穿这条皮裤。”

“你的品味也很好。”

“哦,这身老古董么。”她睁大眼,夸张的转了一圈。

我很喜欢她的幽默,她让我感触没必要对自己太认真,要频繁的放轻松。

她拉着我也去排了队。前面有五组在等,我们俩是最后一组,我们前一排是一对儿母子。母亲叼着根烟,以为自己是个窜天猴,烟篆不停的从她鼻孔里冒出。儿子看模样,应该还没上小学——希望我是对的,小小的个头被厚重的蓝色羽绒服保护的严严实实,圆润的苹果脸泛起‘高原红’,和韩梅梅的蔷薇红不一样的是,他满脸挤满纯净的兴奋和怡悦。再往前两排是那对稚嫩情侣,似乎在争论,两人的脸像万花筒,一会儿一个样儿。

“妞儿,你去和那个狼犺先玩儿。”花琦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把刚拿到手的爬犁给了韩梅梅。我们相互之间不说脏字,就用狼犺代替。

“你还好吗?你们怎么了。”韩梅梅关切地问。

“没啥事儿。”

“快点儿啦,不玩儿别挡道儿。”工作人员在滑梯口对着我们大叫。

“你快去吧,我和他一起。”花琦指了下我。

韩梅梅刚要迈步,面前的女人就把嘴里的烟头往地下一扔,伸手就抓住了韩梅梅的肩膀。

“不能插队不知道吗?”她面部很灵活,嘴唇如果能再歪一些,可以去马戏团表演了。说完还不忘吐口痰,那痰的颜色和她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同色,让人有些分不清她吐在地上的是痰还是她的牙。

韩梅梅甩开她皮包骨的手,正要发难,让身旁的女友阻止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插队了,这叫交换懂不?我在前面儿排着呢,我让我姐们儿替我怎么不行?”花琦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泄,可算找到一个枪靶,她音量大的好似解放初期挂在木杆上的大喇叭,说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听到的人振聋发聩,起到威慑的作用。

那生过孩子的女人也不是素食动物,可能分娩时的痛苦到现在还没全部散发出去,要不然就是更年期提早上了家门,劈头盖脸开始背诵三字经,生怕她家孩子记不熟,重复了多遍。

“看你是个学生,不好意思撅你知道不,在那儿‘彼此彼此’的,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了。我在骂人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接着花琦又开始捋顺现代版的‘仁,义,诚,敬,孝’,看来也是在大人们的熏陶下茁壮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花朵。

周围有人劝架,有人嗑瓜子看戏——百姓和他们的瓜子皮生生不息。陈子鸣跑过来加入了‘三战’,最终的结果还是新一代打倒老一代。女子气不过,要领孩子去玩儿别的项目,往一壁伸手拉,抓了个空,才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慌张的样子,饱含了每位活在文学赞赏中的慈母形象。其实,她的儿子就在离她半米处,双耳让冻得橘红的纤手捂的接触不到现实的温度。

“你少哔哔碰我儿子,滚,赶紧给我滚,滚远点儿。”女人嫌今晚的夜太静,再一次退化为野兽咆哮着。

“别怕,你妈妈生病了,她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记住,一切都会好的。”小男孩儿身前的女生,单腿跪地,语言悠柔地如太阳底下的温室,在苦寒的日子有了抵抗。

看着母子俩走远,我来到韩梅梅身边,问她在做什么。

“为天使插上翅膀。”她说时双眼被周围的冰灯点亮,“我想告诉他遇到伤害时要去找警察,但我知道他一样不会安全,他还那么小,没办法保护自己,又没其它的保护。有些人一出生就不是孩童了,他们只是脆弱的成人,所以不断的被最亲近的人占便宜。”

“总是会还的,总会。”我说。

“时间不是金钱,还不上。”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和英语老师在吵什么?”我们俩退出了人群,在雪园里散起步来。

“她先攻击我英语很丢脸,我说她的想法太可悲了,那是我的语言,她中文如何!估计她失控,或者没听。接着让我别装成什么都明白的模样,我告诉她是时候长大了。然后中途她说了一堆,我只是变着花样的问她听没听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你很难和一个没听明白你在讲些什么的人营造对话,没错吧。”她见我同意才继续讲下去,“我真觉得她完全迷失掉了,我认为这个场景有些好笑。恐怕她以为我是在嘲笑她,便对我吼起来,质问我在笑谁,几个脏单词蹦了出来。我叫她‘别、说、狗屁(shit)’,下地狱,那里才是恶魔生存的地方。总之,她失去冷静,我的酷也不见了踪影。但我始终没承认我是错误的一方,即便班主任强迫我认错。那场无意的争辩,有人会为此道歉。”

“你最后说的basic b是什么意思?”

她在滑冰场前停了下来,侧过身笑了笑。

“你觉得呢?”

“Basic battle?”battle是我们新学的单词,‘答不上来全靠蒙’是陈子鸣等的口号。

听到我的回答,她抚掌大笑,反倒把我弄的浑身不自在。

“很符合语境,难怪考试总是难不倒你,不过你要当心,第一的宝座别让人夺走。差不多,把battle换成人们愤怒时爱用的词就对了。”

我刚要追问她是哪个单词,她就被拉走了。另一双手也拽住了我的胳膊,地上阻力小到我不需要刻意用脚力。

最后我们玩遍了园里所有的娱乐项目(除了关闭的小型滑雪场),就像一场送给幼年自己的儿童节——既然有这么个节日总要有些意味才是。每个人玩儿的都酣畅淋漓,韩梅梅自称出汗出的皮裤结成了冰糕,不过脱下去会比穿的时候容易许多,(困境中的)一线希望。一整夜花琦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又不便当众讲出来。在出门的时候,她终于抓住了机会,拖我在后面陪她。

“你给我买可乐干啥?”班花没了白天的傲采,月光使她显得有些苍白。

“朋友间送给饮料还需要理由吗?还是你以为我们还没到……”

“那啥,上次你坐的出租车,司机……”

我讲话总被打断,出于玩笑,我也没让她说完。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你有你的理由。我只知道我遇见个和善的司机,他有个让他骄傲的女儿。”

“你和妞儿说话方式真是越来越像,成熟的别扭,需要用脑袋,但又没那么多含义是不是,你们就搁那儿拽吧。”她把左臂挎在我的脖子,爽朗的笑着。

我想问她“成熟不好么?”,却有些脸热,应该是之前的娱乐兴奋还没散尽,于是只‘嗯’了一声。

“呆瓜。”

“也许不关我的事,但我希望你可以削减脏话。”

花琦饶有趣味的看着我。

“干哈,因为我是女孩儿,所以不应该骂人?要乖乖的,像个大家闺秀。”说罢,她矫揉造作的学着‘淑女们’该有的姿态。

“看来你也是前女权姐妹会的成员之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你比那更好。还是那句话,你怎么做也许没我什么事儿。”

“这是我听你说过话最多的一次,朋友……”她又把手臂勾搭在我的肩膀。

从园内出来后,四下无人,我陪他们等了一会儿车,一直站在韩梅梅的右边。很可惜那两位检票员早已归家。车来了,他们叫我同坐,如果我要不同意的话,就一起走路送我回家,说四人来,四人走。

我没想那么快的到家,所以站在家门口,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拧转钥匙。

“你哔哔的上哪儿了,有个破哔电话,打了也不接要它干啥。你咋不死外边呢,跟你那死爹一起死了得了。”

不理不顾,我把耳朵静音,继续朝屋里走。

“我他哔跟你说话,你连个屁也不放。翅膀硬了是不是!”

不管用!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只觉一阵热风速刮在我的左脸。在快要贴上的瞬间,我抬起了早该抬起的手止住了它。

“够了!”我低声怒吼,甩开了手里的威胁。“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碰我一根手指头。你不是喜欢在家人面前装模作样,就为了保全这个房子吗?那你要好好想想,认真的想,想一个没什么可失去,反倒会从一切中受益的少年会干出什么事来。别拿养育作为筹码来计较,那是你做的选择,你,懂么?18岁,高中毕业你应尽的义务就结束了。在此之前,我们还要相互忍受,别撵我出家门,别忘了,不论是何原因,是你当初迎接我进来的。”

此时客厅的窗户外边开始飘雪。我瞟见窗户上黑黢的人影,和他身后那对白的让人神往的翅膀。

伙计,哦,伙计。我好像尿身上了些,不过一切都值得,看来我也是可以‘大逆不道’的。至今想起,我的手都还有些微抖,那是兴奋的原因,太痛快了。我如同常年饱受便秘折磨的患者,终于一天把所有的废物全部排了出来(原谅我的法语),酣畅淋漓。

我本可以不把这段记下来,我本可以学着蒙克画出我的尖叫。那就失去了一切意义,因为我不可能画的像他那么有涵义。我要记住我的成长,也许没那么阳光,也许我很不成熟,但我在学习,学习怎么去保护自己,然后去保护需要我保护的人。和平!

1.7.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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