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入夜
湘地北侧的一座小山之上,枯树败叶之间隐隐传来凄厉的呜咽之声,林间的飞鸟偶尔会被骤然强烈的风惊起,浓墨一般的夜色从天边一路压倒地面,远远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而就在这样阴沉的夜色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岿然不动的立于天地间,那人影微仰着头,遥遥看向某个方向,像是在琢磨今夜要收割谁的灵魂,或者拉谁下地狱。
不多时,那死神身侧多了两个人,同样是一身黑袍,分立在她两侧。
“送到了?”谢舒开口问。
“嗯,明早应该就会发现。”黑愿低声道。
谢舒抬眼看向流离,后者立刻会意,轻声道:他不在。”
谢舒蹙了下眉,不过她本意也没想见他,在或不在都没什么区别。
一行三人运起轻功飞身下了山,山脚下备有马匹,流离看了四下正在化开的雪,提议道:“姑娘还是坐马车里吧,暖和一些。”
“不必,赶路要紧。”
谢舒率先上马,两人跟在她身后,一路朝着昭塞关而去。
出湘地的路多是山路,白天还好,到了夜晚,夜色浓墨,苍绿山林间还会起雾气,稍微离得远些就互相看不分明,流离有些担心,想弃了马,运轻功。
正当她运起内力时,心口却忽然一窒,一股惺甜从喉咙直冲出来,黑色衣摆瞬间变成更为浓重的颜色。
她勉力支撑着抬头想叫谢舒,刚抬眼却见谢舒的马似乎被什么东西大力拖拽住了,而谢舒整个人几乎趴在马上,直直冲向山路边侧!
正当此时,一侧的黑愿忽然一跃而起,但已然来不及了,马儿前蹄一空,谢舒顷刻从马背上翻倒,直直坠向看不到底的悬崖。
扑过去的黑愿只来得及拽住谢舒扬起来的斗篷,可那料子太滑,他只攥了一手血,而后整个人就卡在悬崖边侧,近乎一半的身子都是悬空的,他努力伸着手臂,眼前是越来越重的暗色。
流离惊惧交加,想喊却好似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而后整个人骤然脱离,破布娃娃一般往前一栽,从马上跌了下来,闭眼之前,她只隐约意识到他们被人算计了。
一时之间,整个山路安静如死,就连北风的呜咽声都没了。
过了好半饷,悬崖下忽然有人飞身而起,同样的一身黑袍,只是身形要高大许多,他怀里还有一个身披黑袍的人影,仔细看去,还能隐隐看出那高大身影的双手一直在抖,像是怕冷。
湘地——湘北王府
璃诺站在床前,定定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那人仍旧是一身黑袍,巨大的兜帽将她的五官遮的严严实实,仔细去看,那人前襟处和衣摆处袍子的颜色要更深些,离近了隐约还可以闻到血腥味。
鱼泉泠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看到床上裹得严实的人略微有些愧疚。
她昨日带着湘妃赶到了湘地,寒云和寒彻都与她熟识,没费什么力气就进了湘北王府,但是璃诺却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半夜,璃诺才一身霜雪的迈进了大殿,看到她愣了一下,鱼泉泠将前后经过告诉了璃诺,当他听到是个白发女子时僵了一下,她以为他会追问,但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多言。
鱼泉泠陪着璃诺先去看了眼熟睡的湘妃,而后璃诺独自一人出去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早璃诺命她在湘地边境的一处客栈的饭食里下了药。
她原本不解,等到了才知道,谢舒一行人正住在这个客栈。
他看了她整整一夜,却什么也没有做。
“药效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明日请早需让她服下此物,方可继续压制。”鱼泉泠说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转身要退下,想了想又道:“谢——她似乎畏寒,外面霜深露重,若是——”
鱼泉泠卡了一下,终是无法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她上次见璃诺还是三年前,那时候的璃诺浑身有股子少年老成的气质,整个人时常冰着一张脸,但大多是为了遮掩原本的少年气,而如今的他浑身上下尽是和深沉内敛,她端详不出一丝情绪,也再不见那时候极力想装的深沉些的少年。
璃诺听见鱼泉泠带上了房门,清冷的视线从黑色兜帽上缓缓往下移。
畏寒?
堂堂白夫人,将天佑三位皇子耍的团团转的人会畏寒?
斗篷?
为什么要戴这么大的斗篷?怕被人认出来吗?
可是白夫人不是会变换身形吗?他都不敢保证自己能认出来,她又在防着谁呢?
兜帽?
为什么要一直带着兜帽?
不仅是今夜,昨夜也带着,明明在客栈,明明一丝风都吹不进去,为什么还要带着兜帽?
明明畏寒,明明不想让人认出来,明明根本就不想见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璃诺垂着眉眼抬手轻轻碰了碰那斗篷,果然染了霜雪,摸起来冰凉刺骨。
那温热修长的手指一碰即离,说不出的小心和畏惧。
璃诺自小胆色过人,不然也不会将品茗阁开遍四国,他有勇有谋,做起事来总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但这一次,他忽然有些害怕。
害怕她着凉。
害怕她不想见他。
害怕她不是她……
璃诺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了一口气,终于抬起手,轻柔而小心的解开那人胸前的斗篷带子,斗篷前襟颜色很深,他稍微一碰,手指就鲜红刺目。
他知道那是她的血。
斗篷很厚,没了绳子的牵制立刻滑向肩侧,他抬手将罩住了她多半张脸的兜帽摘下,手指不小心划过温凉的发丝,染出了一丝血色……
血色?
璃诺一惊,他手底下原本该是乌黑发亮的带着玉簪的三千青丝,可如今却全部化成了雪一样的银白,在夜色和斗篷的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这不是白夫人的伪装,这是她的头发!她才十五岁,却已然满头华发!
璃诺的视线顺着她的发丝一路走过她的面容,光洁的额头,舒展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失了血色的薄唇。
明明只是一个月不见,可她却变化这般大,整个人比之前更纤细,皮肤也更苍白,几乎和发丝一个颜色,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安静的恍若从未活过来。
璃诺定定看着这张脸,清冷的眸子瞬间涌上一片赤红。
他以为经过昨夜,他已经可以深沉内敛的藏起来所有情绪,他可以慢慢的再次走近她,他可以等……
可现在,在看到谢舒完完整整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一刻都不想等,他想现在立刻就拥有她,从头到尾,从身到心,彻彻底底的拥有她。
璃诺半跪在床边,缓缓低头,温柔眷恋的吻上了那双失了血色的唇。
她的唇很凉,她的脸颊也很凉,像是精美的瓷器外壁,温凉滑腻,还带着似有若无的药香……
璃诺骤然睁开眼睛,她还真是反应快到可怕,都要掉下悬崖了,还有空往嘴里赛一颗解毒丸。
果然,被吻的人蹙了蹙眉,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璃诺微微抬起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恍若稚儿的眸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淡色的隐隐泛着浅蓝光芒的眸子。
璃诺抬手抚上她的眼角,声音沙哑而低沉,“是因为蛊毒吗?”
谢舒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确服了可解百毒的药丸,但璃诺给她下的药却不是毒,所以哪怕现在醒了,她仍旧有些混沌,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璃诺……?”谢舒微眯着眼,声音迟缓绵软。
“嗯,是我。”璃诺温柔的看着面前的人,拇指一下又一下的抚摸谢舒的眼角。
谢舒放下心来,又想阖上眸子,正在此刻,璃诺又一次覆了上去,只是这次的吻不再克制,他用一只手臂撑着身体,另一只则从眼角滑至脸侧,脖颈,胸前,腰间……
忽的,谢舒身上骤然一凉,她隐约有些回过神来。
璃诺对上她的视线,不知为何,他也顿住了,刚刚那股莫名而来又莫名消失的畏惧感再次涌现了出来。
可下一秒,怀里的人竟然微微抬头,凑近他的唇极快速的吻了一下。
璃诺的额头因着克制隐忍而微微渗出汗水,被温凉的嘴唇一碰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不过,他也没打算控制了……
谢舒,这可是你自找的。
黑暗里,谢舒只觉四面八方都有水涌来,压制着、拖拽着她朝更深处沉沦,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好似浑身上下每片皮肤都暴露在水中,任由拿捏掌控。
忽的,身下传来一阵刺痛,而后是更为巨大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她忍不住从唇缝间透出一声隐忍的轻吟。
而这一个忍不住换来了更大的,恍若无止境的痛苦,谢舒难耐的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忽的,她的手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攥住,那力道活活像是要把她碾碎了,融入自己骨血里似得。
这一夜,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又短暂的像是一息之间。
翌日
摔落在山路一侧的流离从一片雪泥中醒来,她蹙着眉忍着身上的剧痛抬起了头,不远处悬崖边上黑愿还卡在那里。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再也不顾腰侧的撞伤,连滚带爬的奔到悬崖边,探头一看才发现这悬崖并不是深不可测的。
因着是冬日,蜿蜒的峭壁上仅有几颗树都掉完了叶子,并不遮挡视线,悬崖最底下有一条干涸的小溪,旁边是泛着白色光芒的沙石,上面空空荡荡,别说谢舒了,就连昨日的马都不见了。
流离蹙起眉头,来不及细想,先伸手将黑愿拽上路,而后翻出临走前何安给的各种药丸,连喂了黑愿四五个。
黑愿与她一样都中了算计,但是他还是拼着全力想要拉住谢舒,所以受的内伤更重一些,如今她们两个元气大伤,连站起来都费劲,只好先坐在原地缓一缓。
好在黑愿武功高强,身体比之旁人不知道强上多少倍,一刻之后就缓缓睁开了眼睛,流离原本以为自己能连滚带爬走到十步外已经很牛了,却不想黑愿刚醒来就要施展轻功跳下悬崖。
流离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拽住他,“我们都中了算计,悬崖下没有姑娘,马也不在,姑娘定是被什么人掳走了,一时半刻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黑愿急疯了,他现在就想看到谢舒,别的什么心思也没有。
流离蹙起眉,“你傻啊!那人那么有本事,要想杀我们早就下毒了,还废这功夫做什么!”
“是,命丢不了,别的呢!”黑愿怒道,话音刚落腹部就传来一阵刺痛,让一向能隐忍的他都不适的皱了下眉。
“黑愿,”流离借着自己拽着他的那只手臂站了起来,“我们一路南行,无人知晓我们的行踪,肯花这么大力气,又不肯伤我们的人,我能猜到的只有一个。”
“谁?”
“天佑七殿下——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