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人昨夜已逃出姑苏……”游十七轻叹一声,苦涩地说道:“大王正是因此事震怒,方才下令……伍家……自然是满门抄斩,大王说,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再出现第二个伍子胥……”
他们都心知肚明,当初正是楚平王将伍家满门抄斩,独独逃出了一个伍子胥,一夜白头,逃亡吴国,后来才会引吴伐楚,挖坟掘棺,将楚平王鞭尸三百,引得天下哗然。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夫差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放过伍家的任何一个人。
哪怕,原本准备聘为太子妃的伍家大小姐伍清,这次也不能幸免。
斩草除根,原本就是伍子胥交给夫差的,只不过,那一次他是想说服夫差杀了越王勾践,毁了越国宗庙。可没想到他一手扶起来的伯嚭却收了越人的贿赂,非但没站在他这边,反倒鼓吹仁义为王,以德服人,终于还是吹捧得夫差虚荣心暴涨,为了那一时的快意,让勾践趁机为奴尝粪,终于脱得生天,重归越国。
而如今,他教的学生,正要实践他当初传授的一切,屠刀所指,正是他伍氏满门。
游十七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方能听到,“太子……请孙将军尽快回城……见机行事……”
孙奕之一凛,手中已接到他塞过来的令牌,冰冷坚硬,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竟是夫差的军令。昔日他作为王宫禁卫统领时,便可凭此令牌调动禁军三营,就算是姑苏十二营的人马,也会见令行事。
游十七见他收下令牌,冲他抱拳一揖,转身上马,匆匆离开。
孙奕之握紧了令牌,一时间心乱如麻。
这一步若是走出去,后果会如何,他不用想也知道。
可姬友还是将它交给了他。
在他被软禁,被怀疑,甚至随时会被废的时候,居然还偷出了这枚令牌交托给他。
可同样,齐国的人,昨夜匆匆潜逃,只怕也是他和伍平商议的结果。哪怕他明知道这是孙家的仇人,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观点,只不过,有的人可以为了情义放弃立场,而有的人,却愿意为了情义而放弃生命。
一句赏识,一次相知,便可一诺千金,生死相随。
“什么时候走?”苏诩沉稳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孙奕之一回头,看到他微微皱着眉看着自己,忽然想到,伍夫人正是他的亲姑姑,迟疑了一下,还是坦言告之,“齐国人逃走了,大王一怒之下,认定伍相国通敌,赐剑自裁,伍家满门……抄斩!”
苏诩的眼骤然眯了起来,原本有些浅淡的眸色也变得漆黑深沉,“你想怎么做?”
孙奕之深吸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亮出手中令牌,“你说……我若是带人去抄家,凭这枚令牌,能不能进去?”
“你?”
苏诩看了眼他手中的令牌,摇摇头,“这是禁军军令,无法调动庚字营的人。十二营那边有公孙大将军在,更没人会听你的。禁军那边,你还有人吗?”
“有也来不及。”孙奕之摇摇头,轻叹道:“禁军那边,如今已是由大王亲自掌管调配,应该是龙渊在负责。单凭令牌,没大王的手令根本调不动人。”
“那……”苏诩沉吟了一下,看看四周,守山营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庚字营三千人马安置在这里虽有些拥挤,接近三分之二正在营外立帐,司骞尘在那边指挥着安营扎寨,只是习惯了在山下的士兵们还是有些兴致不高。他们宁可在山下操练,也有机会回城或出征,若是真被调到这守山营来,以后就成天守着这座破山和一群矿奴,哪里还有昔日的自在和发财立功的机会。
苏诩做了这些年的军医,听多了那些最底层士兵们的各种牢骚怨言,知道他们不怕死,但怕穷,怕饿,怕没机会出征厮杀,也就没了赚钱回家的机会。
“你带走庚字营两千人,留下司骞尘和一千人守山就足够了。”
孙奕之愕然地望着他,“可这令牌不对……”
苏诩从他手中抽走令牌,漠然说道:“大将军派我来监军,我说可以就可以。司骞尘那边,我来应付。”
孙奕之点点头,眼睁睁看着他从腰间的百宝囊中取出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捏了几下,压在令牌上,捏平之后,又用药针雕出另一图案,然后洒上了一层白色的药粉……等司骞尘被叫回来的时候,那块禁军令牌已被改头换面成了十二营的白虎符令。
“孙将军收到急令回城,追捕逃奴和齐国人。”苏诩只是将令牌朝着司骞尘晃了一下,不等他看清就递给了孙奕之,“守山营这边,就由你我来负责善后。”
司骞尘虽然没看清令牌,但对于面前这两位上司,压根没有半点的猜疑之心,毫不犹豫地电梯,还冲着孙奕之关切地说道:“末将这就召集人马随将军回城。将军请放心,我和苏先生一定会将这边清理干净的。”
孙奕之不想此事解决的如此轻易,忍不住多看了苏诩一眼,看来他那些年出去游历,不单单是学会了医术和验尸,还学了一些根本不属于世家公子应该接触到的奇技。
“那就多谢二位了,司校尉,麻烦你点齐两千精兵随我离开,其余人等在此处,由你和苏先生安排。”
“得令!”司骞尘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传令。
苏诩则走到自己的马前,从马背上的鞍袋里取出个布袋递给孙奕之,低声说道:“里面有些伤药和钱帛,若是不够,可派人去城东的药铺找我。以后你……多保重!”他亦知道,孙奕之这一去,无论成败,都无法再在吴国立足,只是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不去。毕竟,他不是本家那些只看到自家利益的老头子,他还记得情义二字如何写。
孙奕之接过来,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也不多说,直接翻身上马,行至营门外,司骞尘已经召集两千精兵在门外列队等候,一看到他出来,众人齐齐高喊,呼声震天。
“走!——”
孙奕之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剑,用力一挥,第一次带兵朝着自己人冲去。
苏诩看着他纵马而去,身姿飒飒,那乌发在脑后甩过一道决绝的弧线,连夕阳为他的身影镶嵌的金边,也如同开刃的锋芒,带着种一往无前的杀气和决绝朝着夕阳疾驰而去,就连他的心中,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涌上一股热血。
他身后那些吴国的士兵,都是在孙武的兵书战阵下操练出来的,他们对兵圣和孙家的敬仰之情,丝毫不逊于对君王的崇敬忠诚,追随孙奕之而去时,满腔的热血和激情,期待着跟着他建功立业,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次跟着他走上这条路,会有怎样的结局。
司骞尘还以为孙奕之是去追剿那些齐国人,公孙胜派他来时,就曾经叮嘱过他,那是孙家的仇,也是吴国与齐国的仇,他们就算帮不上忙,也要尽量通融,左右大家都是兵圣的弟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大王也不会真的跟他计较。
这种事,根本不费他什么力气,又能给孙奕之卖个人情,对于这位兵圣嫡传,未来的将星,军中多少人想靠都靠不上的,谁不愿有这样的机会帮忙搭把手,说不定,下一次轮到他领兵出征时,那百战百胜的队伍里,就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姑苏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着西城的方向望去。
无论是吴国的百姓,还是诸国的公子游侠,但凡知道那黑烟升起之地的人,都为之深深的震惊。
只是,通往相国府的几条路都已经被官兵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在封锁线后,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密密麻麻地挤在那儿,一边努力朝里面张望,一边七嘴八舌地猜测着里面发生的事。
伍子胥为相多年,在城中百姓中威望卓著,辅佐两代吴王,政绩彪炳,谁都想不到,诺大的伍家,几十年前被楚王抄了一次,如今,又要在吴国被抄一次。
眼见那些官兵从里面陆陆续续地绑出相国府的门客和下人来,一排排跪在门前,昔日趾高气昂的相府门人,如今垂头丧气惶惶然如丧家犬一般,口中高呼着冤枉,甚至对伍相国破口大骂。
“冤枉啊!我们根本不知道伍子胥那奸贼私通齐国啊!”
“大人饶命啊!我们只不过混口饭吃,哪里知道相国的事……”
“伍子胥通敌卖国,我们是冤枉的啊!”
“冤枉啊!”
听到他们的哭喊声,那些看热闹的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都开始喧哗起来。
“你们胡说八道!伍相国怎么会卖国?伍相国怎么会通敌?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小人,竟敢污蔑伍相国!”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那些街头的百姓,捡起些碎石子,朝他们打了过去,还有些人干脆从外面的菜摊果摊上买了些瓜菜,朝着那些人扔去。
负责押送和封路的士兵倒也不拦,反倒让开身子,更方便他们打砸,如此火上加油的行动,让那些人更加亢奋,大吼大叫着,几乎要冲到丞相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