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自觉一切顺利,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
吴国昔日有个名镇天下的刺客要离,便是以身形瘦小的侏儒。故而孙奕之虽然觉得那刺客身形过于瘦小纤细,但也未曾想过能斩树为箭的刺客竟会是个女子。
因此吴兵盘查再严格,也是针对男子,对她这种稚龄少女,只是看了眼腰牌,一扫而过,压根没用心盘查。
等进了馆娃宫,青青便绕过了侍卫巡查,跟着那宫女一直进了寝宫,想看看那位名震天下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样。
不料寝宫门口,却有两个宫女守着,一看到她,便伸手阻拦,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宫女,未经传唤,岂能随意乱闯?退下!”
青青喏了一声,乖乖地垂首退下,心中却暗暗不屑。
转头一离开那些守卫和宫女的视线,她便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攀上回廊屋顶,三两下就顺着天窗进了宫室之中。
眼见里面帷幕重重,几个宫女正垂首侍立,青青便干脆顺着房梁悄然入内,径直走到主梁当中,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宫中诸人。
方才从离姑那取汤归来的宫女也在其中,小心翼翼地送上汤碗,恭恭敬敬地说道:“娘娘,这是齐国离姑所进的八珍汤,请用!”
“先放那边,退下吧!”一个略略有些沙哑的女子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那声音软糯娇媚,就连青青这般的女子听了,也不觉心神一荡,低头看去,只见那长案之后,一女子半坐半躺,靠在软榻之上。
明明毫无仪态的姿势,偏偏由她做来,就显得无比自然。纵使只能看到半个身影,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青青已然屏住了呼吸。当真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女,单凭一句话,半个身影,就能夺去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
难怪越王留之三年,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仍被迫进献于吴王。
“娘娘还是先用饭吧,若是凉了,有伤脾胃。”一旁的侍女见她根本没有用饭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劝谏,“大王用心良苦,娘娘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施夷光轻叹一声,驱散了左右,只留下身边的侍女,方才幽幽叹道:“纵使珍馐百味,在我心中,也比不上苎萝村的一碗热汤饼啊!”
“娘娘若是想吃汤饼,奴婢这就命人去做。”那侍女接话极快,却不见半点恭敬之色。
“只是这思乡之情,在奴婢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大王面前,万万不可流露半分,否则大王一怒,又将迁怒越国……”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施夷光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当初送我入吴,说是必当励精图治,善待百姓,三年必然克吴,迎我回国。可如今,我等了三年又三年,吴国日益强盛,夫差即将会盟诸国,称霸天下,敢问越国何时方能攻入吴国?”
“娘娘请慎言。”那侍女并不理会她的怨言,依旧沉声说道:“范大夫已传信伯太宰,请他助文大夫借粮,若有可能,趁机除掉伍相国,以便行事。”
“除掉伍相国?”施夷光一怔,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她,“素锦,你可知道,伍相国乃是吴国栋梁之臣,大王最为倚重,我若进言,必会引起大王戒心……”
“娘娘放心,范大夫说了,此事无需娘娘出手。”素锦躬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见她面色不虞,方才说道:“此事均有文大夫一手安排,自有离火者执行,娘娘只需在大王问起时,如此这般便可!”
施夷光听罢,呆了半响。
那离火者乃是越国这些年暗中训练的死士,专司离间行刺之事,朝堂之上收买高官,朝野之下培训刺客,这些年来一点点渗入姑苏城中,潜伏在各府之中,做了不少阴私之事。他们若是出手,必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一想到这些不见天日的离火者,施夷光也不禁心生感慨,疲惫地一挥手,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下去吧,我不想吃了,想一个人歇一会儿。”
素锦却执意送上汤碗,劝道:“娘娘近日来身子不适,就算没胃口,也得喝碗汤。”
“罢了,我喝便是。”施夷光拗不过她,只得接过汤碗,一饮而尽,随手再将碗递给她,见她满意地点头,收拾了几案上的盘碗退下。她一直看着,看着素锦终于走出了宫门,整个宫室之中,只剩下她一人之时,方才急急地跳下长榻,直奔到门口的一盆花木之前,伸手入喉,抠了几下,便将方才喝下的那碗汤,尽数吐在了花盆之中。
“真浪费啊!”
施夷光吐得面色惨白,扶着柱子才能站稳身形,还没回过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个女子脆生生的声音,顿时一惊,浑身僵硬,一颗心更是如坠冰窟。
要知道,她身边的侍女素锦,乃是越王千里挑一的女剑客,若无素锦的照应,她在这后宫之中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唯有素锦在身边时,她才能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因为方圆十丈之内,无人能逃过素锦的耳。
可没想到,她们刚刚才说了与越国的联系,甚至设计伍子胥的谋划,身后这女子不知来了多久,素锦居然都没发现她,只怕她的一言一行已被她尽数得知。她在这吴宫苦苦支撑了六年,如今一着不慎,会落得如何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一惊之下,她不禁又觉得心口剧痛,就算扶着柱子也无法站稳,眼看身子一软就要跌倒在地上,身后忽然伸过一只纤细的手臂,将她拦腰一揽,竟然随手就将她抱起,一个转身,迅若飞鸟般掠过数丈,穿过屏风帷帐,直接就将她送回了里间的象牙床上。
施夷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躺下之后,还未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床边这个穿着最低等宫女装的少女,喃喃地问道:“你是谁?”
青青轻笑一声,在放下她之际,已在她心口点了几处穴道,为她舒缓了疼痛,这才施施然在床边盘腿坐下,问道:“西施姐姐,还记得东村赵铁匠么?”
“赵铁匠?”施夷光一怔,脑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再定睛细细打量这少女时,果然在她清秀的小脸上,依稀还能看到那个女童的影子,不禁长出了口气,微微一笑,“你是赵家……青青妹子么?”
青青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姐姐既然记得我,那可记得——我阿爹是怎么死的?”
“你阿爹?赵铁匠?”施夷光蹙起眉来,苦苦思索半响,方才不解地问道:“他何时过世?我又如何得知?”
青青这才想起,施夷光当年认识的是苎萝村的赵铁匠,可不是入吴的铸剑师赵戬,她只得将越国铸剑师一事又跟她说了一遍,末了才问道:“我阿爹是越国铸剑师赵戬,师兄说阿爹是入吴一年后以身殉剑,连他所铸的血滢剑也被弃置剑冢。若我记得不错,那时姐姐应该已入吴国,可曾听说此事?”
“赵戬?殉剑?血滢……”施夷光越听脸色越是惨白,到最后听她问话,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他是因我而死的!”
“什么?!”
青青霍然而立,手一翻,之前不知藏在哪里的血滢剑赫然在手,那漆黑无锋的长剑已然指向她的眉心,厉声喝道:“是你——害死了我阿爹?!”
“住手!”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一股凌厉之极的剑风袭来,青青不得不身子向后一倒,随即身子如游鱼般一转一翻,堪堪避开这一剑。
转眼之间,一个中年女子已然冲了过来,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挡在她面前,将施夷光严严实实得护在身后,如临大敌地望着她。
“你是何人?竟敢行刺娘娘,来——”
她正要喊人,施夷光却伸手拉住了她,冲她摇了摇头:“素锦,不要喊,你去门口守着,莫要让人进来。”
“娘娘!”素锦瞅了青青一眼,不赞同地望着她说道,“奴婢以娘娘的安危为重,岂能容来历不明之人在此放肆?”
“你是素锦姑姑?”
青青从她一现身之际,就一直盯着她,听到她这话时,忽然冷笑一声,插了一句,“你真以为,你在这里就能挡得住我了?”
“放肆!”素锦听她叫的亲昵,可这话说到最后却是无比张狂,顿时大怒,可她还没来及动手,只见眼前一花,一团黑影从面前飞旋而过,森森血气与寒意逼得她连退三步,手腕上更是微微一痛,掌中剑便已当啷落地。
素锦不禁骇然失色,只见面前少女聘聘婷婷,手中那烧火棍般的黑铁棍挽了个剑花,倏然消失不见,而她的一缕发丝方才飘飘扬扬地在半空中缓缓落下,四散于地。
身后,传来施夷光虚弱的声音,“素锦,她是青青,赵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