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赵无忧不再追问木箱之事,青青也松了口气,这一夜过去,次日一早,他们启程之际,被泡在大野泽里的十几个大汉都已经萎靡不振,半死不活,倒还都留着口气。
等他们一走,这些人缓过劲来,果然如司时久所料,咬牙切齿地要找的,是丢下他们的卫泽,早将的任务忘得精光。
何况,就算不忘,经过这一夜的教训,他们也知道,就凭他们这些人,想动孙赵两家的这个车队,根本不可能。
过了大野泽,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鲁国边城。青青因为公输盘的事,根本不愿进城,司时久只好派人进城换过关文,买了些草料和吃食,稍作休息,便继续上路。
季孙氏的人在边城等候依旧,来的不单有季孙家的人,还有冉有的族弟冉路,早已将通关之事打点得妥妥当当,进入鲁国境内,卫国的人也不敢再追来,他们这一路上再无人骚扰,不过两日时间,终于顺顺当当地到了曲阜。
当初就是冉路帮着冉有收拾孔丘如今的宅子,自是熟门熟路,连曲阜城都没进,直奔孔府而去。
刚到孔府门口,就见几个穿着破旧的长衫文士正在门口撕扯,当中一人身形矮小,容貌丑陋,被另外三人又推又搡的,一骨碌跌倒在地上,两只眼睛都青黑一片,鼻血长流,让原本就丑陋的面容越发难以入目。
“就你这样的矮子,也敢来孔师门上吹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如此丑陋,也不怕伤了孔师的眼么?”
“喏!如此丑物,也敢出来丢人现眼,真是不知其丑也!”
“如此模样,怕是来孔师门上骗吃骗喝的吧?还敢自称孔师门下弟子,真是有辱斯文!”
“还不滚!莫要脏了孔师的家门……”
“该滚的人是你们才对吧!”那几人正骂的起劲,忽然听得从门里传出个有些惫懒的声音,口气如此不善,几人一恼,转头刚想回骂,可一看清来人的模样,就顿时收了声,干咳了几声,讪讪地变了脸色。
来人正是刚刚收到消息来接应青青一行人的孙奕之,他虽然受伤未愈,脸色不大好看,但身材高大挺拔不说,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稍稍一抬眼,便足以惊退这些欺软怕硬的文士。
那些文士不单单是怕他身上那种凛冽的杀气,更重要的是,人家是从孔府门里出来的,连门子看到他都点头哈腰的,显然不是寻常下人,当即便有些怕了,连忙讨好地说道:“这位师兄不知,此人是来孔师门上行骗,我等看不过眼,方才动手教训她一番……”
“行骗?”孙奕之嗤笑一声,瞥了他们一眼,问道:“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那人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是来拜会孔师,向他老人家求教学礼,不知师兄可是孔师门下弟子?”
“不敢当!”孙奕之抬眼望去,见司时久已扶起了那个被打伤的男子,冲他点点头,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可当不起几位的师兄,孔师如今忙于编书,已无暇授徒,门下弟子如今所学,皆是由几位师兄代授,子羽师兄,便是其一。子羽师兄,奕之来迟,累及师兄受辱,还望师兄见谅!”
子羽已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只是一手捏着鼻子,声音难免嗡嗡作响,“多年不见,奕之风采过人,为兄实在羡慕啊!不知孔师可在家中?为兄听闻孔师回鲁,一时心急赶来,可惜路上遇到些许阻滞,延误至今……”
他绝口不提受辱之事,显然早已习惯了他人对自己容貌的鄙夷,并不以为意,倒是看到孙奕之从昔日的一介顽童,成为如今玉树临风的青年,心中欢喜不已,根本无心去计较那几人的失礼之处,反倒对司时久身后那些一看就装满书箱的马车大感兴趣。
“不知这车上所载之物,可是孔师藏书?”
孙奕之见他一看你的马车上的书箱,就两眼放光,哪怕那青黑的眼圈和微肿的眼泡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古怪,也无法掩饰他的好奇心和跃跃欲试之情,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师兄还真是厉害,隔着箱子都能闻到孔师的书味,还请师兄随我一同进去拜见孔师,这些书,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看。”
子羽一听,越发欢喜,都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鼻子,上前一把拉住孙奕之,就要朝里面走去,边走边说道:“那还不速速带我去见孔师!”
孙奕之被他拽得哭笑不得,冲门外使了个眼色,说道:“师兄恕罪,小弟出来不单单是迎接师兄,还有这几位……”
他一指司时久和青青等人,子羽这才注意到马车后面跟上来的这些人,一看便不是常人,当即汗颜地松开手,冲他们拱手一礼,说道:“子羽一时心急,失礼之处,还望几位见谅。”
司时久在吴国为孙家经营暗桩,对各地情报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澹台先生,见他虽容貌丑陋,却彬彬有礼,也不敢托大,当即深深回了一礼,说道:“在下司时久,久仰澹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为在下之幸!”
“澹台……子羽?”
那几人听得他们对话之间对那丑男的称呼,脑中灵光一闪,终于知道面前这位是何人,不由都大吃一惊。
“你……你就是澹台灭明?”
乍一听孙奕之说“子羽”师兄,他们就已吓了一跳,但还抱有几分幻想,等再听到司时久说道“澹台”先生之时,他们就算想装作不曾听过也不行了。
早在十年前,孔丘便曾说过一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说的,便是他这位特别的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
子羽乃是鲁国武城人,容貌丑陋,最初向孔丘求学之时,孔丘曾以其貌丑言陋,不识其才,不愿收之,还是子游特地向他推荐,提及子羽在武城行事作风,谦虚恭谨,刚正坚毅,颇有君子之风,孔丘方才将他收入门下。
只是孔丘门下弟子众多,对他并不上心,也不曾多加指点,后来受任鲁国大司寇,便无暇教徒,子羽请辞之时,他也并未在意。直到后来他被季孙氏逐出鲁国,带着一众弟子游历诸国讲学求官,屡屡受挫之时,却忽然听闻子羽竟从鲁国到楚、吴等国一边游历,一边开帐授徒,传文授礼,短短数年之间,已教出百余名弟子,皆以孔门弟子自称,在诸国为官之时,有口皆碑,深受诸国君臣赞誉,他却从不居功,皆以孔师为名,也大大提高了孔丘在诸国的声名。
孔丘到那时方知,自己当初还真是看走了眼,这个看着不起眼的弟子,却是最为踏实行事之人,虽口才不及子贡宰予,为政经营不如冉有子路,却在教书授徒上别有天赋,将他的礼道之学广为传授,让他的治国之道得以传扬天下,丝毫不以当初被拒受冷为意,后来每每与人提及门下弟子,都要感叹一番。
不说别的,单是子羽如今教授过的弟子已有数百人,其中不少都在诸国任职为官,将他的大名早已传扬天下,只是对于他容貌之事,都刻意不提,那几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面前这个丑陋猥琐的矮子,竟是天下闻名的澹台子羽。
就连跟在青青身后的赵无忧一听到澹台子羽之名,也忍不住上前快走了几步,抱拳一礼,道:“晋国赵郸赵无忧,亦是久仰澹台先生之名,还望日后先生得空,能往晋阳一行,赵氏子弟,若得先生讲学,必当受益良多。”
“赵无忧?”孙奕之看到他时,微微蹙了下眉,眼神扫过司时久,见他无奈地冲青青那边使了个眼色,便明白他的来意,当着外人也不便多说,便点了点头,说道:“既是远客,还请稍候,近日孔师府中多事,招呼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奕之兄不必客气。”赵无忧一眼便看出孙奕之眼中的冷淡,上次他想要带青青回晋国,就是被此人阻拦,如今他跟来曲阜,自然不会受欢迎,他心中早有准备,只是如今不但对孔丘的藏书志在必得,更对那些装书的木箱上了心,自然不会连这点冷淡都受不了,反倒越发恭谨有礼地说道:“在下冒昧前来,亦是仰慕孔师之学,还请奕之兄代为引见,多多指教。”
孙奕之听他叫得如此熟络,本想开口讥讽几句,可眼角余光已看到一旁站着的青青,虽在众人面前不便与她说话,却也不便当着她的面拂了赵家人的脸,只得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让司时久和冉路先带人去藏书楼那边,将这几十车的藏书清点入库,自己则带着子羽和赵无忧青青三人去拜见孔师。
那几个先前打了子羽的文士眼见他们进去,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孔府的大门在面前关上,俱是痛心疾首,后悔不迭。
这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何止是当初的孔丘。孔门弟子已有千人,其中不少都是澹台子羽所授,如今在各国为官者众,打了子羽,这一下,他们得罪的,简直是大半孔门弟子,他们今日之所作所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日后都没有机会再进这孔府的大门,求学之道,就此终结。真可谓是,一失手,成千古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