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有常例,几乎每日下午皆会有太监过来挑人,有时带走几个,有时十几个,有时数目更多。但带走的多半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有的人一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字,便惊吓得花容失色,魂不归体。有的人则将长发梳得整整齐齐,装扮一新,满怀期许凑到最前头,若是被点中,便双颊绯红欢天喜地地跟着去。
有的人一去不回,有的人披头散发、浑身伤疤地被几个太监抬回来。那些一去不回的,往往第二日便会被嬷嬷吩咐人将被褥衣裳打包处理扔掉。
没有人会问起她们去了哪里,也没有问起她们为什么不回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怯懦过活。
浣衣局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进一批新人,新旧交替,人总不见少。她们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西梁,南楚,北狄,犬戎,卫夏,南疆,夜氏,但以西梁与南楚的女子最多。最貌美的多是南楚和乌兹的女子,一方柔情似水,一方异域之美。
有新进的女孩儿们,有时会悄悄问起早来的人,关于那些被带走的女孩的去处。
被问的人总是闭口不言。似乎没什么好说,也似乎是不想提起。
阿禾有时也会被带走,不过总是会在第二日凌晨被送回来。平日里,这里的人谁也不会关心谁,但冷阮却会适时从被窝里爬起来,给阿禾满身的淤青伤痕涂药。
她从不问阿禾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次,她轻声叹息着对冷阮道:“但愿你永远不会被带走。”
而浣衣局的意外也经常发生。
短短一个月内,亲眼看见被太监点中的女孩儿触柱身亡,有的人睡下就不再醒过来,有的人遍体鳞伤地回来却没能熬过后半夜。最叫人崩溃的,是那日冷阮和春羞先洗完衣服回屋,一开门,看见正屋梁上挂着的女子尸体。
春羞吓得跌坐在地上,手中的铜盆应声落地,花容失色地叫喊:“死人!死人啊!”
冷阮走在她背后,倚靠着门框,也差点摔下台阶。
这个月亲眼见到的第十三个。冷阮睁大了眼睛看着早已冰凉的身体,身上冒着冷汗,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邓异说这是人间炼狱。
那一事吓得春羞一连失眠了好几日,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又做了噩梦惊醒过来。
她逮着机会便要先抱怨冷阮一通,“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进这鬼地方!你真是害人精!”
抱怨后,又日日跟在冷阮身后哭哭啼啼。
每一日重复的疲累已经叫冷阮应接不暇,根本无力同她争吵斗嘴。
而春羞,为了令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平日里,也会想尽办法地讨好浣衣局的小太监。仗着她模样本就生得娇俏,哪怕是最低贱龌龊的太监,她亦能口口声声“好哥哥”地跟前跟后,总算换得了自己的饱食暖衣。但凡有好吃的好用的,也总是先给她一份。
进浣衣局一个半月后,她和春羞终于有机会可以往返各宫苑送清洗干净的衣物被褥。
不过,那些得宠妃嫔的宫苑自然是不叫她们去的,能去的都是太监宫女的住所和各宫司、御药房等。
冷阮便趁着当口,一一记下去过的每所宫苑名字、司职、位置。连平素交接的宫女或太监亦想方设法地闲聊两句,混个脸熟,打听几句宫中情况。
为了避免冲撞贵人们,她们总是只能走生僻的宫道。若仍是不小心撞上了贵人的轿撵,便得迅速退到一旁墙根下,头低低垂下,若是偷看一眼,便要被以亵渎罪处以刑责。所以打进宫两月有余,冷阮还从未见过哪位贵人的面貌。
“阿禾姐姐,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麽?”
这日回去时已就近日暮,春羞撑着漫长的宫墙,走得亦步亦趋。前两日她从台阶上滑下来摔伤了脚,因为没有医治,所以这两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冷阮叫她别跟出来,但相比起来她似乎更害怕在浣衣局受那些嬷嬷们折磨。
阿禾回头看向她,叹了口气,“要想从浣衣局出去,只有一个办法,爬上王孙贵胄的床,让他们记住你喜欢你疼爱你,心甘情愿带你出去。”她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已然阴云密布,眼瞅着是下雨前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那为什么没有人接你出去?是因为他们都不喜欢你麽?”她天真又审视地看向阿禾。
冷阮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话。
阿禾默默转身朝前走去,步履沉重却又坚定,却没有再开口回答春羞的问题。
十月底,一场初雪后,京都在顷刻之间,便入了冬。
再碰洗衣的凉水,冰冷彻骨。只片刻,便叫人难以忍受。冷阮总是在嬷嬷们看不见的时候,悄悄缩回冻得僵硬的双手,捂在怀中取暖。可是,似乎连身体都更冷了。
御寒的衣物也是其他宫苑的宫女们穿剩下的,样子早已磨损陈旧,连里子也似乎并不够暖和。她眼瞅着自己手上的冻疮逐渐扩散,纤细的十指难看地不成样子。而最难挨的是每日夜里冻疮发作的奇痒难耐,每一刻都钻心地折磨着她。
而春羞摔伤的脚一日更比一日疼,总没有见好的迹象。她便日日赖着冷阮,将自己讨好浣衣局小太监时得来的几枚小戒指小耳坠全数托给她,求她想办法替她弄些治理淤伤的药材。
宫中的御药房,离浣衣局很远。也因为远,叫冷阮很是欢喜。一来一回,便是折腾在路上,也好过留在浣衣局里。
那一日,亦是个阴冷的下午。
她和阿禾两个人去御药房送衣服,偏僻的宫道上鲜少有人行走。正是这样偏僻又阴冷的宫道,她遇上了进宫两个多月以来才见着的第一个身份尊贵的男子。
阿禾远远地瞧见人过来,连忙将冷阮拉至墙根下躬身侍立。
远处的人越走越近。与旁的王孙贵胄前呼后拥不同,远方行来的仅有两人。
冷阮听见身后那一个小太监亦步亦趋道:“八王爷,咱有正经宫道不走,干嘛走这样的偏僻小道。可别迷了路才好。”
前头的青年男子头也不回地答:“本王自小长在这里,宫里有多少条路,每条路通向哪里,本王比你还熟。这条道离宫门最近,你懂什么?”
那男子步履带风,走得飞快,一步比得旁人两步,后面的小太监跟得很是吃力。
不过片刻,便从冷阮身前走了过去。她低着头,瞧见那双干净如墨的黑色锦靴,其上蜿蜒盘旋着一条金蟒,缀边的珍珠绕了靴口一圈,说不出的锦绣奢华。
等他走过去,她方微微抬眸。只暼见他半张侧脸上,入云的眉骨深深,如同刀凿斧刻。但那薄薄的双唇轻扬,微弱的日光照在年轻的面庞上,有着说不出的飞扬潇洒。
“这是密云王燕承汜。”等人走远了,阿禾方轻声道,“当今皇上的第八子,母亲是尊贵的仪贵妃。他不好女色,至少,我从未听见过他召幸浣衣局的女子。”
“姐姐似乎认识很多贵人。”冷阮轻笑。
阿禾深深看了一眼冷阮,冷声道:“我宁愿不认识。”
冷阮来往御药房几回,因说话和气上道,逐渐和里面两三个小太监相熟起来。这一回,便将春羞给她的那些小首饰全数交付,换了瓶治淤伤的药,连带着替自己要了些擦冻疮的膏药悄悄揣在怀中。
宫中的药大多都是上等的,即便是平日给宫女太监所用,也差不到哪里去。冷阮讨来的这药,虽比不得去年冬天在昌国公府所用,但也比大街上普通百姓常买的好上许多。只是份量不多,只好将就些日子再说罢。
而春羞,借着冷阮带回来的药敷了小半个月,才算终于行走如常。她亦有些小聪明,平日里眼色看惯了,越来越会偷奸耍滑。不仅会讨好那些个小太监,连院子里凶神恶煞的嬷嬷们,亦能学着变着法的卖乖讨巧。从初时得哭哭啼啼,倒后来竟能每日吃饱穿暖,不再受动辄打骂。
终于有一日,她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发髻,打扮得整洁干净。在外头的太监来召人时,凑到了最前头去。
等春羞被送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时。尽管她已经十分刻意掩饰,却还是暴露出从脖颈处蜿蜒向下的青紫淤痕。
紧接着,一连四五日,日日如此。
她去时兴高采烈,回来时虚脱疲倦。
但她似乎很是高兴,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许神采,瞧别人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二分与众不同的高傲。冷阮见过那种神色,那是满怀期盼的情绪。
但她做活时却越发虚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冷阮瞧她的目光便不由多了两分意味深长。春羞便斥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冷阮横了她一眼:“谁想看你。不过是你太偷懒,影响到我了罢了。”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完。”她赌气道。
“最好是。”冷阮道,“你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罢。”
她晓得冷阮说什么,一时无话可说,便红着脸别过头去。
夜里,她睡在冷阮身侧,喃喃自语,“我要出去了,我觉得我要出去了。”
冷阮被她吵得睡不着觉,终于问她道:“是谁?”
她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答:“涿州王燕寿景。”
冷阮在昌国公府时曾听过关于这位王爷的传言,听说他三十有七,生性好色,爱寻欢作乐,政事却昏碌无为。不过仗着老王爷留下来的底子,别人看重几分,便肆意挥霍罢了。
她知道这些,自然春羞也晓得。
“所以呢?出去了又如何?”冷阮漠然问。
“也许,我会成为他的侧室,即便成不了侧王妃,便是做个小妾也好,强过在这地狱里过活。”她眼睛里盛着光,像这夜里最明亮的星火,“他喜欢我,他是喜欢我的。”
冷阮看着那微弱的月色下,她模模糊糊的脸颊,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你嫉妒我是吗?”她审视着冷阮。
“你高兴就好。”冷阮翻身朝向另一边的阿禾,闭上了眼睛。
她要出去,但不愿通过这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