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便有两个嬷嬷打开柴房,拿了根鞭子在门板上重重挥舞了一下,“还不快起床,等着人伺候麽?”
冷阮睁开惺忪的眼,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勉强站了起来。唯有春羞挣扎了半天,半晌也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那嬷嬷等得不耐烦,一鞭子抽在她腿上,春羞杀猪般地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我看你们是在外头过得太舒坦,这会子还在做自己的小姐梦呢。”那嬷嬷裂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大笑,“从今日起,你们就好好享受享受这宫里的日子罢。”
春羞和冷阮垂着头,乖乖听她二人教训。
另一人看她们两都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由嫌弃地摇了摇头,“你们俩转一圈,我瞧瞧。”
二人便又乖乖原地转了一圈。
“你这是怎么回事?”那嬷嬷看着冷阮呲牙咧嘴地叫道。
冷阮看了看裙角的血污,低声道:“嬷嬷,我月事来了。”
“真是晦气,带她们去洗洗,换上衣服。”她嫌恶地吩咐身后的宫女道。
两名宫女走上前来,“嬷嬷,她们手上的绳子?”
“解开解开,这深宫内院能翻出什么天去?”两个嬷嬷不耐烦地朝外走去。
那两个宫女便领着二人朝外走,经过内院,路过正在浣衣被褥衣裳的众多宫女时。冷阮看到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暗青色宫装,个个面容憔悴,眉头紧锁,死气沉沉,有年长如二十来岁的少妇,亦有十二三岁同自己一般大小的少女。虽然每个的相貌都清秀隽丽,却没有一个还有少女该有的天真娇俏。
推开后院西边第一间屋子,偌大屋子东西两侧便各有一排通铺,约摸共有十二张床位。房中两张大方桌,整整齐齐摆设着六张简素的梳妆镜,六把梳子,但再没有其他东西。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朴素得一目了然。
两个宫女各打了一盆水搁在桌上,“你们俩就自己简单洗洗罢。”
冷阮听着说话那宫女的声音熟悉,抬眉瞧她,是一张眉眼分明的清秀面庞,肤色微微有些蜡黄,脸颊消瘦,但双眉清晰干净,胜在气质沉着。她吩咐另一名宫女去取了干净衣裳,自己则从靠墙的大方柜某个狭小的抽屉里取出两块干净的白布,递给冷阮,“拿去用罢。”
冷阮低声道:“你是昨晚……”
“不要说。”她截住她的话,转身出去了。
冷阮春羞二人匆匆洗净面庞,略略擦拭了身子,方换了衣裳。
等那宫女再进来时,瞧见冷阮却不由一愣。都是寻常的宫装,但她洗过脸,梳过头发,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竟似霜如雪,清水洗尘埃,眉目不妆自媚,双唇不点而红,眼下淡淡一粒美人痣,于无暇中点睛,五官精致如玉雕成,多一分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实在是巧夺天工,直叫花羞。
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女,她在这浣衣局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相貌的女子。同样娇俏的春羞站在她身旁,却立刻相形见拙。哪怕是她曾经见过那样多的公主王妃,能有这般容颜的也实在是罕见。这副面孔若是生在皇家侯府,那该是多大的荣耀恩宠。
但这样的女子,进了这浣衣局只有两个下场。一个生,一个死。
“你这脸……”她凝了凝眉,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惜”二字。
冷阮抬起头,“姐姐唤什么?”
“我没有姓,只叫阿禾。”她从容答。
“姐姐可有剪刀麽?”
穗儿有些不解,却还是找出剪刀递给她。冷阮接了剪刀,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拨至胸前,毫不犹豫地一剪刀下去,将满头青丝剪短至锁骨下方。她还嫌不够,又将头发横七竖八剪得参差不齐才肯罢休。
大周女子素来以长发为美,她那原本秀美漆黑的墨发散落了一地,惊得春羞哑口无言,“你疯了?你疯了!”
冷阮还觉不够,就着那锋利的剪刀刀刃,对准镜子,将两边细长如远黛的眉毛一一剃完。剃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余地。
阿禾膛目结舌地看着她,心里不禁一声赞叹。
剃完眉毛,她趴在地上迅速地收拾干净地上的碎发。阿禾立即替她找了块布,将头发包住,塞在怀中。只等有机会,就去扔了。
等春羞再看冷阮的面容时,那眼唇五官依旧,但因没了眉毛,失了太多的光彩神姿。再加上满头乱发,哪怕任她收拾出了两个宫女环髻,也因为碎发太多,参差不齐地堆在额际,遮住了大半个光洁的额头。实在,很是难看。
春羞不由嗤之以鼻,“你真是疯了!”
冷阮瞪了她一眼,目光依旧叫人生寒。春羞连忙别过头去,梳起自己长长的墨发。
“怎么还没好?”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先踏进来的是方才见过的一个嬷嬷。她一进来先侧过身让出了路,跟着她身后进来的那个嬷嬷却没有见过。
冷阮看向那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吊稍眼,柳叶眉,眼底皱纹密布,隐隐可窥见年轻时的端庄秀致,只是老气沉重的妆容带着死死沉沉的气息。看神姿气度,似乎比前头的嬷嬷大一个阶品。
阿禾微不可察地低声道:“这是万嬷嬷,浣衣局的管事嬷嬷。”
那万嬷嬷微微仰着头,背脊挺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两人一眼,只淡淡道:“就这么着罢,她们两个你领着做事。”她看着阿禾道,“这浣衣局什么规矩,你自然晓得。”
说罢,转身就要走。
“嬷嬷,且等等。”
万嬷嬷回头,看向说话的冷阮。
“我有话同嬷嬷说。”
万嬷嬷没说话,等着冷阮说下去。
“我有话,想单独对万嬷嬷说。”冷阮乖巧地低下头去。
万嬷嬷看了众人一晚,阿禾识趣地拉着春羞出去了。房门关上,冷阮行上前几步,撩开袖子,从容地取下手腕上邓异送的手镯,双手捧至万嬷嬷跟前,“还请嬷嬷笑纳。”
那万嬷嬷冷漠地打量了镯子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以为你这招旁人没用过。”
“旁人用过,但不一定有我的东西好。这东西,全京都也未必找得出第二个来。”冷阮轻声笑道,“我进了这里,这个东西迟早保不住,与其被人偷去抢去,不如孝敬给嬷嬷。”
万嬷嬷用两根手指审视地拿起那玉镯,放在眼前打量了两眼。她虽然见过很多好东西,但自己有的却没有多少。亦有旁人孝敬的,但像这般成色如此好的东西,诚然是没有。她幽幽地打量着冷阮,“你想出头?”
“不,嬷嬷误会了。奴婢正想越不出头越好。”
她忽地伸手上来,干枯粗糙的手指撩开她的额发,刚刚剃完的眉毛光秃秃的,她用指腹摸过,竟是才新剃的。她了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冷阮一眼。
今日是中秋,宫中娘娘以示恩惠,所有宫女太监都得了赏赐和月银。而浣衣局,因这里的女子本就没有月银,所能得的也不过是几屉其他宫苑剩下的月饼。因数量有限,一人只分到半个。到了冷阮春羞这里,因是新人,竟连半个也没有。
深夜里,阿禾偷偷拿出一块整的,分作两半,递给冷阮和春羞一人一半。
冷阮躲在泛着酸味的被窝里,悄悄啃着那半块月饼。
想起往年每回过中秋,娘亲总要用本就不多的银子亲手做了月饼。她的厨艺并不是太好,所以月饼往往捏不出好看的形状,但却又总是费尽心机做玫瑰馅,桂花馅,核桃馅等不同口味的给她吃。虽然味道奇奇怪怪,但娘亲总是要和她吃得一个不剩。
她咬着手中的月饼,眼泪不知不觉流淌下来。漫无目的地渗进嘴里,渗进被窝,渗进头发里。连带着那甜味的月饼也参杂了咸咸的苦味。
有隐隐的啜泣声传来,冷阮疑心是睡在一旁的春羞在哭。她撩开被褥,才听见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整间不大却睡了十二个人的屋子,到处都是压抑的哭声。
从今日起,冷阮和春羞两个人跟着阿禾,同旁的所有人一样,天尚未亮时就要起床,用过简单甚至带着膄味的早饭,洗衣至夜里亥时方作罢,用过晚饭后,便得匆匆上床歇息。
阿禾说浣衣局的饭食总也吃不饱,一天只两顿饭,都是膳房剩下的,但总比冷宫要好些。天热时饭有膄味,却还能忍受。天冷时,送来的饭菜都凉了,才真的叫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冷阮和春羞累得每天爬上床倒头就睡,根本没有闲心斗气。尤其是春羞,从一开始的天天哭,天天被嬷嬷抽鞭子,到后来连哭和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至于梳洗打扮,更是连想也不敢想。
冷阮看着好不容易养得细嫩的手,在冷水里一点点变粗糙起来。心里除了可惜,也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浣衣局通共十来个嬷嬷,个个下手狠辣。但凡见着偷懒贪睡的,一鞭子就抽下去顿时皮开肉绽。冷阮渐渐学会察言观色,不哭不闹,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每日低着头过活,叫那些嬷嬷注意不到她。但凡有注意到她的,亦很是嫌恶地不愿多看她一眼。
春羞则相反,一开始总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激得十几嬷嬷个个都认识她,所以无论是洗衣做活吃饭睡觉,都得故意为难她两分。
待了将近一个月才慢慢了悟过来,整日跟在冷阮后头,学说话学做事学低头,才慢慢好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