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流火七月,多晴少雨。大周能征善战的王孙贵胄们,国家繁荣昌盛,便越发会享乐,时常相约夜间泛湖,夜饮豪赌,眠花宿柳。京都的烟花柳巷,竟比自古以美人著称的南楚还要繁华。
但现在这时节,实在算不得什么太平,听说南楚一连下了一个月的暴雨,庄稼多有遭殃。西梁又一连发了多次地震,百姓死伤无数。最为昌盛的大周自然也不能幸免,旱灾山火接踵而至。所以多事之秋,反而叫三国之间的剑拔弩张暂时休止。
现下,朝廷上每日操心的多是文官,怎样治灾,怎样赈民,每日有议不完的政事。而武官却反而得了闲,除了每日操练或有时被派出去赈灾,却也没有别的事情。
不过说到赈灾,邓异特意去大周皇帝跟前求了洛州并州的赈灾差事,和太子殿下及负责押送赈灾粮食的御史大夫一道过去,路途虽不远,但一路赈灾颇耗时间,来回大约也需得一月有余。差事说重倒也不重,但于他一个新上任的三品军衔官而言,又是跟太子出行,也是极大的信任与重视。
指派圣旨下来,最高兴的是宋氏,最担忧的也是宋氏。欢喜邓异年纪轻轻就得如此重担,少不得有大周皇帝及太子殿下的看重。担忧的却是他从未独自在外抗过重任,怕他行差踏错丢了东宫及昌国公府的脸面。少不得临行前将邓异叫到跟前嘱咐了大半日方才作罢。
瑞书等收拾行装又是一日,邓异嫌实在繁琐,又命她们将那些不甚重要的又重新捡出来。这一趟只轻装简行,能有多方便便需得多方便。
出行前一日夜里,邓异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起夜,叫醒了前头睡在碧纱橱里的瑞书,命她将冷阮叫到跟前。
冷阮从自己榻上爬起来,身上只着了寝衣,外头披着一件纱罗披风。邓异坐在床上,看着她挑了挑摇晃的烛芯,不由拍了拍床边,道:“过来这里。”
冷阮看了他手下空余的位置,又看了看身后的瑞书。那瑞书立即垂下头,放下暖阁的帘子出去了。
冷阮亦步亦趋走过去,邓异忽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子。她挣扎着欲抽回手,“少将军这是做什么?”
“明天我就要走了,你留下陪陪我。”他轻声道。
“这不成体统。”她忙道。
邓异无奈轻笑一声,“只是叫你陪我说会话,你怕什么?”
冷阮垂下眉,被他用力一扯,倒在他怀中。他顺势将她的身子抱到床上,身上的薄被拉过来盖住她半个身子。
她整个身子彻底僵住,右手紧紧扣在他放在自己的腰上的手。
“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邓异叹道。只用双手环抱住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钻入口鼻,软玉温香,叫人心动。
冷阮方缓缓放松紧绷的身子,枕在他的臂弯处。背后的胸膛滚烫,透过轻薄的寝衣,灼热的气息包裹住她。
“我已经回禀过母亲,等我回来,便正式纳你进门。除了正室娘子,这院子里再不会有人越得过你去。”他在她耳畔轻声道。
冷阮的手被他反握在掌心,那宽厚湿热的手心,仿佛正透露着他炽热的心思。
“我还小。”冷阮低声答。
“不小了,傻丫头,十三岁嫁人的女孩儿多的是。何况……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他笑道。
冷阮默默不语。
他又道:“你要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听见没有?”
冷阮背对着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夜色微凉,房中微弱的烛火忽明忽暗。那窗格似有雀儿扑扇着翅膀飞过,震翅的声音微不可闻,但轻细的雀鸣却犹如一声明朗的歌儿,短促地响起,又匆匆结束。
日子在如水的镜面,安静地流淌。八月,在经过一连五六日的大雨后,天气忽地转凉。春羞以受罚结束为由被文姨娘悄无声息地接进府。听说一向行事张扬的春羞难得学得安静温柔了些,平日里很难得见到她在各个院落花园里游走闲逛。即便有时从暖香斋路过,也见不到往日总在院落中陪二小姐嬉戏玩闹的她。
人们都说,春羞似变了一个人。为何变,只有冷阮知道缘由。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文姨娘的嘱咐,哪怕她回来已有许多日子,冷阮却不见她来招惹自己。别说春羞,连文姨娘与张妈妈都一道对她客客气气起来。
说起来,还得感谢上次双方的和平协议。不管文姨娘情不情愿,都得躲着她供着她让着她。若是为了她这个丫头,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富贵,实在太不划算。文姨娘是个聪明人,哪怕身边留着根刺,也总比拔了刺遍体鳞伤得强。除非她有办法将这根刺连根拔起,再无后患之忧。
但于冷阮而言,好日子似乎总是奢侈。
她大约永远记得那一日,八月十三。西北传来消息,说是赈灾之事进行顺利,邓异将与太子殿下提前些日子回京,左不过就是这两日了。
瑞书的娘家人也已到了京中。她早收拾干净了细软,只等当面辞了邓异,便正式搬出去待嫁。
宋氏的身子忽地有些加重,许是前些日子气候转凉,突然的凄风惨雨令她又感了风寒,在她本就缠绵病榻的孱弱身子上,无异于雪上加霜。宫里的太医日日都来瞧,也不过只敢开些温补的药,迟迟也不见好。
那一日,乌云沉沉,小雨凄迷。到了下午,天更暗了,风声呼啸,吹得院中树影摇晃。冷阮害怕听那催人的风声,躲在屋里和小芷下棋,瑞书坐在一旁的榻上针补女工。也不知怎地,昏昏欲睡,全无心思,一连输了好几回合。
春羞正是在这样凄风惨雨的下午来了长嘉院。她掀开门帘子,杵在门口,仰起下巴,漠然地看着冷阮,“哟,小阮姑娘可真有闲心,还在下棋呢?”
三个多月,冷阮不出长嘉院,春羞不出暖香斋,两人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照过面说过话了。冷阮见今日的春羞,仍是团团一张娇俏的粉脸,发上沾着晶莹的雨珠子,眉间依稀一丝倦容,气色尚且不比冷阮,似乎又多了些晦涩的心思,从面上隐隐透露出来,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冷阮放下棋子,亦不故作亲昵,只道:“春羞姑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只是来瞧瞧当初那个害我被逐出府的贱人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她叉着腰,一副泼妇样。
依春羞的脑子,便是她死了,也料想不到当初她被逐一事里头冷阮有何干系。自然,又是文姨娘她身边的人嘴碎搅和。
冷阮只淡淡一笑:“春羞姑娘罚了三个月,怕是不够长记性,这么快也又来犯蠢?”
“我蠢?”她大笑,“也不知是谁蠢。有的人死到临头了还在那嘴硬。以为自己马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污泥里头长出来的破篓子还想爬多高?天道有轮回,都会有报应的。”
这话说的将小芷和瑞书都惊住了,瑞书更放下手中的女红,道:“姑娘跑来说什么呢?大姑娘家说话像什么样子?”
春羞回眸瞪了瑞书一眼,啐道:“你就安静待着罢,这事跟你可没关系。”
瑞书素来面皮薄,听她这样说,一时也不敢开口了。
只听那春羞又云里雾里骂了冷阮几句,方顶着风雨匆匆走了。
冷阮心下不安,却也没有追出去问个明白。心道,文姨娘不至于蠢成这般模样,这丫头许只是过来过个嘴瘾。她起身站在门口立了许久,看到雨中的春羞落魄而匆忙地跑远,一地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子,莲藕从外头回来。没回自己屋,先进冷阮房里搁下方才从厨房处带过来的点心,口中道:“我方才看见春羞从长嘉院出去了,往畅恩堂跑去了,是怎么回事?”
冷阮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你确定她去的是畅恩堂,不是暖香斋?”
“从长嘉院出去,她回暖香斋的话走桥上更近,何止于要绕路走花圃那边?”莲藕漫不经心地答。
冷阮手撑着榻上的案几,险些站立不稳,这一回,是她错估了。她站起身,匆匆忙忙穿上鞋,寻了把雨伞,跌跌撞撞往外头走。
莲藕连忙追出来,在廊子上截住她:“你去哪里?”
她顿住脚,回身看向莲藕,不由拉住她的手道:“莲藕,这院子里除了瑞书,你是我最放心的人。这事我只告诉你。”
莲藕见她面色灰白,亦不由焦急起来,“你在说什么?到底什么事?”
冷阮道:“倘若我今日回不来,我第二个箱子最底层有两个包袱,蓝色的你赶紧去拿出来放到你那里,紫色的留下别动。蓝色的包袱里都是平时夫人和公子爷赏赐的小物件,加上我前几回托你带出去的东西,你把它们分成两半,一半给小芷,一半你留着。紫色包袱里都是最贵重的东西,那些千万别动,不然容易惹祸上身。”她望了一眼院子大门的方向,继续道:“还有瑞书姐姐和冬露姐姐出门时,记得替我添份妆。算是谢过这一年的照看之情罢。”
她说完,又深深看了一眼房间门口一脸茫然的瑞书和小芷,随后撒开莲藕的手,毅然地走下廊子。
莲藕在身后唤她:“你要去做什么?”
冷阮略顿了顿,却依旧头也不回地打开雨伞向院子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