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是为乞巧节。无论北周、南楚还是西梁,对这延续了千年的节日,仍然趋之如骛。或许习俗略有不同,但其看重程度丝毫不亚于端午中秋。
凡间闺阁儿女以种生求子、穿针乞巧、拜织女为乐,连宫廷侯府亦不能免俗。世交贵族府邸家的女儿,亦会在这一日小宴相聚,乞巧作乐。今年以东平王府为首,借华庄郡主的七夕宴遍请了相熟的各府姑娘。人人都以能拿到华庄郡主的帖子为荣,昌国公府自然也不例外。
刚用过午饭,文姨娘便赶忙吩咐人备好了马车,送才十岁的二小姐邓芙去东阳王府作客。十岁的小娃娃能懂什么,宴上那些十六七岁的小姐们吵嚷的话,她大抵一句也听不明白罢。
所以不过刚入夜,邓芙便哭哭啼啼跑回来了。听说是在东阳王府和谁家的小姐拌了嘴,被人打了一巴掌,稚嫩的小脸一时肿得老高。顿时闹得府内尽人皆知。
文姨娘难得发了一顿火,将邓芙身边跟着的婆子丫头好一顿教训,据说彼时从门口路过的丫头都能远远听见文姨娘的呵斥声。想不到,一向温柔贤淑的文姨娘竟然也有如此火爆的时候。
夜里,院子的小丫头们忙完了事,都聚到起居的小院子。众人摆起了瓜果香案,对着朗朗月色祈祷姻缘。拜完织女,又七嘴八舌地讨论女红针织,比赛穿针乞巧,非要比个高低出来。
冷阮想起自己那绣了好几个月都没有绣完的荷包,自觉丢脸。只好远远的坐在廊上,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众人。虽然无趣,却也异样的清净平和。
过了亥时,人渐渐散了,邓异才回来,特意将快要歇下的她叫到跟前来。
长嘉院空阔的院子里寂静无人,星月成辉,灯烛交映,朗朗晴空,叫人神清气爽。两人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乘凉,夏日亥时的夜风沁人心脾,叫人贪享不愿离去。月色下,一片叶子的吹动都能听得分明,瞧得仔细。两人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廊上的宫灯映照下,轻拢慢捻,摇摇晃晃。
邓异从外头留芳斋带回来的糕点,据说是大师傅专门为七夕节做的。份量有限,贵族家的夫人小姐都来不及分,不晓得他是何时派了人去买的。现下虽过了热气,不如新出炉的温软香甜,却也实在比寻常吃的更加清甜爽口百倍。糕点里夹着豆沙、红豆、莲藕、玫瑰、花生、枣仁等各色配料,取其繁花似锦、多子多福的好意头。连形状都精雕细琢,端端一个讨巧的衔枝喜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冷阮吃得齿颊留香,满足地喟叹:“不知那大师傅还收不收女徒弟,要是收,我便去打个下手,每日糕点吃食管饱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待在我身边,我也能日日给你管饱。”邓异道。
冷阮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你瞧,今日月色倒好。”她拿了块糕点,走到廊下,“只可惜这里瞧不大清楚。”
邓异看着衣衫单薄的她,久久不语。
冷阮抬头望着布满星辰的夜空,张口便道:“我想上去看看。”
邓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空中,“上去?”
“屋顶。”冷阮道,“不知道在屋顶看到的月色会不会更美。”
话语刚落,邓异已经从后搂住她的腰,足尖一点,她只觉身体忽地失重,漆黑的地面远离自己。她惊慌失措地抓紧邓异的肩膀,身子不受控制地整个倚在他身上。被他轻轻一带,像飞鸟一样越过长长的回廊,夜风在耳边急啸而过,如张牙舞爪的怪兽扑向她。
但不过片刻,足下便接触到了实地。她紧紧抱着邓异,惶恐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正房的屋顶上,脚下踩的正是房顶的横梁。长嘉院的正房本就依假山而建,地势略高。加上正房建筑颇为高阔,因此站在上面往下一瞧,整个黑洞洞的院落都在脚下。她只觉得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稳,差点滑倒。
邓异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带着她坐下。
冷阮这才缓缓平复心绪,向远处瞧去。偌大个昌国公府府仿佛都已沉睡,唯有交杂其间的宫灯微弱而孤独地亮着昏黄的光,远不及天上的星宿璀璨明亮。远处有府里圈出来的山林花园,有三层楼的阁楼祠堂。更远的地方,有京都东西南北的望楼,有高耸入云的佛塔,甚至还隐约能瞧见皇城宽阔高大的城墙,那上面火光游移,想必是彻夜值守的禁军。
而天空泛着寂静的深蓝,月牙在几缕散云后若隐若现。带着神秘莫测的光晕,如女子含羞带怯的容颜。漫天闪烁星辰铺陈百里,忽明忽暗,清冷寂寂。
冷阮松开紧抓邓异的手,吃完手里最后半块糕点,半晌方漫不经心地道:“少将军,倘若我想离开,你可会放我走?”
邓异眸子忽地变暗,“你说什么?”
冷阮看向他,绽开明亮的笑容,“你会放我走麽?”
“不会。”他毫不犹豫且斩钉截铁地回答。
冷阮垂下眉,低声道:“倘若我真的走了呢?”
他叹了口气,“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这便是她犹豫了好多个日夜想问的话,而答案与她料想一般无二。
“是不是冯赛赛同你说了什么?”他猛地抓紧她纤细的手腕子。
冷阮微微皱了皱眉,尝试挣脱,却没有成功。
“她下个月要随程校尉去北边,你是不是打算跟她一道去。”
“少将军胡说些什么?我想走也不关我姐姐的事,再说她哪有那本事可以弄我出去?还不得您发话麽?”她微微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讽刺。
邓异却精准地捕捉到她态度微弱的转变,心腹便如纠缠到一起,他粗鲁地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我待你不好?你为何要想着离开。”
“我此时不走,迟早也要走的。难道昌国公府还要留着我做一辈子的老丫头。”
他忽地笑了,“蜜以为我是要留你做一辈子的丫头?”
“难道不是?”她天真地问。
“我说得还不够明显?将来你……将来你,”他微微有些促狭,艰难地说道:“将来你是要为我绵延子嗣的。”
冷阮丝毫不觉得羞,反而很是忧虑地道:“听别人说,通房丫头若是惹当家的一个不高兴,是会被随意发卖的。”
邓异凝眉,怜惜地看着她,半晌方道:“傻丫头,除正室嫡妻我给不了你,其他的难道我还给不了麽?”
冷阮微不可察地一哂,是啊,将来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宠爱就是一个偏房。于她这样的身份,应该求神拜佛感恩一生了。
冷阮默然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道:“将来若是少将军对我不好,可愿意让我离开。”
邓异揽着冷阮的胳膊手指收紧,过份的力道箍得她肩膀生疼,但他终究没有言语。
冯赛赛于七月十二日启程离京,邓异连她想送别的意愿都委婉地打了回来。只道近来京中有匪乱,他又诸事繁忙,只答应替她送封离别信过去。
实在没有什么好倾诉,她便只在信上艰难地写下“愿姐姐一生平安顺遂。妹安好,勿念。”
为了让冯赛赛看到自己写字有长进,来来回回重写了十来回,才总算将就满意。当她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看着邓异揣进怀中,大步流星离去,猛地醒悟,世上最后一个她牵挂的人也离她而去。
大周京都的盛世繁华,烈日灼火和满城繁花,似乎都已与她无关。
此后几日,她越发消沉。
那日午后,南侧门的谢老头递进消息来,说于南身边的小厮找她。往日总是于南亲自过来,今次她不免深感意外。但转念一想,毕竟他已与瑞书定了金,总来往邓府,难免不惹人非议,也便想通了。
但当她读完那短短的信,却忽地明白于南不是为避瑞书的嫌,而是她的。
“将军说,让姑娘看完了信马上销毁,可不能让别人看见。”那小厮急切地嘱咐道。
“我知道了。”她答应着,转身却将信纸塞进了衣袖中。
送走那小厮回来,穿过竹栏掩荫的重重亭台楼阁,她回去的方向却不是长嘉院。
彼时烈日正浓,竹林里头蝉声堆叠,像比赛似的,裹携着灼热的暑气,吵吵闹闹地盈入耳际,叫人十分烦躁不耐。
她敲开暖香斋的大门,跟着迎门的小丫头一路走到正房廊下。
“让她等着。”竹帘遮蔽的门里,张妈妈尖细的嗓音清晰入耳。
她虽然站在廊下,却并未觉得有丝毫凉爽。那是冷阮最厌烦的酷热,轻薄的衣衫子被汗水湿透,粘腻地贴在后背上。烈日烧得她脸颊绯红,像快要蒸熟的馒头。
她等得头昏脑胀、昏昏欲睡时,才见张妈妈从里面走出来,“哟,小阮姑娘,这是等了有多久了?可别被晒坏了罢?”
冷阮冷漠地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张妈妈的脸瞬间冷了下来,“跟我来罢。”
冷阮跟着张妈妈掀开竹帘,里头的空气温软凉爽,一扫外头的酷热日头。所有窗户皆以轻软的绡纱垂帘遮挡,光线昏昏如日暮。文姨娘只着了袒胸中衣,歪在榻上小憩,榻上铺着清凉昂贵的象牙簟,一旁的小丫头手持团扇正替她扇风祛热。屋子中央另有大风屏吹着桶盆中偌大一块冰块,冰水镇着各色时令鲜果。冷阮心中不由叹道,实在好会享受。
“我往日总请姑娘不来,今日怎么想着来了?”文姨娘撩拨着鬓边碍眼的发丝,漫不经心地道。
冷阮波澜不兴地道:“听说姨娘去查我的来历了?”
“哟,姑娘消息倒快。看来你虽然身在这公府高门,眼睛可长得够远的,外头有人给你递消息罢?”她眼神冷了冷,不复平日的温软柔和。
冷阮轻笑了一声,“是啊,只是不晓得姨娘查到了什么?”
“你放心,至少还把你爹娘翻出来。不过,不晓得军中那样多热血方刚的汉子,你这身子可还受得了麽?”文姨娘鄙夷地看着她。
冷阮冷漠地看回她,仿佛很是镇静。
“小阮姑娘可要知道,就凭你这不洁的身子,西梁俘虏的身份,还有……自小服侍娼妓优伶的出生,只怕昌国公府也很难容得下你罢?”
“姨娘查得倒是挺全的。没想到,姨娘一个深居浅出的妾室,在外头竟然也有通天的本事,手都伸到西梁了。实在叫人佩服。”她微笑着回答。
“姑娘说这些也没有用,事实便是事实,既然如此,还不回去乖乖等着发落,难道还想着要来求情麽?”
“那姨娘打算如何做呢?”她盯着文姨娘那张娇媚的面孔,逆着光线,越发笑得妖娆娇艳,让人生厌。
“你觉得我会怎么做?自然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夫人,至于她如何处置呢,那便与我无关。”她道,“怎么?这会子晓得害怕了?你设计陷害春羞的时候,可晓得厉害麽?”
她抬眼看了一眼张妈妈。
张妈妈会意,抬手狠狠在冷阮左脸打下一巴掌。那带着粗茧的手划过她的皮肤,力道过重,险些叫她摔倒在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感袭上面颊,与此同时,更有一阵接着一阵的痛意侵袭她的腹部,在小腹处肆意翻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