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邓异收拾行装,启程前往北大营。
路途虽不远,于他而言不过一日车程。不过,也总不能日日赶回家歇息。所以,昌国公夫妇一致同意,让他暂时住在离北大营不远的庄子上。许他每得了空,回去看望。
那里,本就有邓府的千亩良田。因风景秀美,因而在半山腰上特意修建了所三进三出的宅院,围了个池塘,做了个小花园,种植了许多花卉草木,名唤“璟园”。
璟园如今都是些粗使下人在打理,不懂得服侍主人家。所以从邓府跟去的,还有邓异身边几个贴身丫头和时常使唤的小厮,并他的贴身卫队。
于南虽升了官,却还在邓异麾下做事,所以也都跟着去了。
“这一去啊,至少得呆两个月罢。”冬露坐在马车内,一面细细清点所带物件一面道。
冷阮看着车帘外连绵起伏的田野山脉,将化未化的雪,和点缀其间的庄户人家,不由充满艳羡之意。不过,她突然想起来,“玉簟姐姐怎么没有跟来?”
“玉簟呀,她近来不知怎的得罪了公子爷,公子爷对她冷声冷气地,发了好几回火,还扣了她两个月的月银,不许她跟着服侍。”
一旁歇息的瑞书轻轻咳嗽了一声,眼皮也不抬地道,“冬露,你近来怎么也学会咋咋呼呼地说话了。”
冬露促狭地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午时,众人在大路边的茶铺吃了点点心,再度收拾上路。
邓异不再骑马,转而乘了打头的第一辆华盖马车,唤了冷阮同他一起乘坐。
“京都的山势比西梁平缓,但河水却更宽阔。冷阮叹道:“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北周的风景。”
他不怎的,想起冷阮是西梁人。北周和西梁结怨已深,百年来征战不断。她又是因战争辗转流露北周。这几个月来,他虽从未见得她心存一丝一毫的抱怨,但她真的不怨恨北周么?!
他内心深处不敢问,既怕她不怨,又怕她怨。这种矛盾的心绪,叫他一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好好歇息,只能闭着眼睛假寐。
听见冷阮轻声唤他:“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别装啦。”她伸手戳了戳他的下巴。
邓异忽地捉住她的手,睁开双眼,平静的目光里藏着一丝喜悦,“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
她微微一笑,将脑袋枕在他膝盖上,柔声道:“奴婢困了,少将军好心的话,便给奴婢当会儿枕头罢。”
他不说话。却抬手轻轻抚摸住她鬓边的发,一下又一下,温柔又依恋。她的头发仿佛又长了,更柔更软,发丝垂在他腿上,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
侧脸上纤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上斑驳的影子,脸颊上一抹红晕,衬得肤色白如凝脂,透如温玉,诱得他想亲一口。
不过,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路行到月上柳梢头,远处的山脉只剩下一道大概的黑色轮廓,山下的人家都亮起了温暖又寂静的烛火。他们才终于到了璟园。
先行派来的下人早已收拾干净了屋子,烧了水,做好了饭菜。等邓异一进门,便能洗手用饭。瑞书等人便在这当口收拾出来床褥日用,布置妥当卧房。
照例,邓异一人上桌用饭。他拉着冷阮要坐下,她摇了摇头,“虽然是外面,但外头还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先吃罢,你吃完了我再吃。”
她懂事时也真的是极为懂事,邓异心内叹道。便也不再强迫,只是将她爱吃那几道菜特意留了个全整,自己一口未动。
深夜,两个人围着炉火,大开着窗,看天上的星星。
不知为何,一样的天空。现下看着,才觉得那星空如何如何广阔高远,如何如何明亮耀眼。总之,是极好看的罢。
冷阮想起旧时,每到月圆时节,便总是有贵家公子哥邀冯赛赛上山看月亮看星星,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人生哲学谈到床笫之欢。于是……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赛赛说,她从来没有认真瞧过天上的星星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那些都并不重要。
只有流水般的礼物和珠宝,于她而言才是最珍贵实在的。虽然,那些东西,在城破时,已然一无所有。
他托于南辗转打听,先时听得她被宣威将军献给了戾山侯,后来又听说戾山侯的夫人容不下她,将她送给了戾山侯的部署,一个五大三粗、克死过三房妻室后未敢再娶妻的六品校尉。辗转又辗转,她已经打听不出赛赛如今流露在哪里了。
邓异在一旁读诗,她略通诗文,却学艺不精。所以他很是想多教她些学问诗赋,但她心不在焉,他亦瞧在眼里。
“你在想什么?”
冷阮趴在他膝盖上,道:“少将军,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姐姐吗?其实那不是我的亲姐姐。”
邓异放下书,认真听她讲话。
她一五一十地讲着她的过去,她的孩提,还有冯赛赛。当然有些没有必要明言,她自然也没有说得很是明白。
冷阮祖籍恒丘,母亲本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后来因战火,父亲和外祖父皆死在奔亲的路上。母亲一人带着刚出生的她,辗转流露到阿秦。但阿秦的远亲虽然友善,却也并不是十分宽裕,母亲为了能独立扶养她,以靠着女红和梳头的技艺,为了各家小姐姑娘做些便宜的活计生存。她六七岁时,刚刚挂牌接客的冯赛赛歌舞双全,容貌出众,迅速成了阿秦城里的头牌。也就是那时,她看上了冷阮母亲的手艺,并将冷阮母亲及冷阮接到了她独门独院的宅子里过活。
冷阮也就是那时,成了没有卖身契的奴婢。
赛赛虽然是妓女,但她为人乐善好施,又直爽风趣。所以五六年间,不仅得了许多城中贵族公子的关照,还因此攒下了一大笔体己的银两珠宝。不过,这些都在城破时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城破前,赛赛本与某家公子约定,要一起逃走。谁知,那家公子却嫌她带了好几个丫头下人很是麻烦,遂半路抛下她,先行离去。所以,除了冷阮母亲于两年前死于肺疾,院里所有人全都被北周人掳获成了奴隶。
这一路,从阿秦到北周,冷阮剪短了头发,一直装作男孩儿,才免于被人欺辱。而赛赛,好歹也算是凭借美貌和手段,总算是活了下来。至于其他人,只怕已都……
冷阮不敢再想下去。
她并未明说要邓异去帮她打听赛赛的消息,只是点到即止,不再没休止地说下去。
邓异很是心疼地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一时无话。
瑞书睡在卧房后的碧纱橱侍夜,冷阮和冬露则睡在正房旁边的耳房内。虽不在屋内,却也与邓异仅仅一墙之隔。
所以夜里,两人说话到很晚才各自上床歇息。
第二日天一亮,邓异便起床穿衣,早饭只随意打发了两口,便出门去北大营了。
冷阮起来时,邓异已经走了。
她很是不好意思,“姐姐明日来叫我一声,起得比公子爷都晚,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公子爷说,让你多睡会儿。出门在外的,不用太在意规不规矩的。”瑞书笑道。
“这可不行。”她嘴上推脱着,心里却不由乐开了花。
日子过得缓慢悠长,上午她陪着瑞书冬露在院内浇花织补刺绣更或是研究新式的糕点菜式,零零散散的琐事一忙又是半天。下午她便骑着尚未学会的小马在山间闲逛,融雪化做的山泉,山间奔跑的野兔,和鹧鸪鸟的惊叫,都能引起她的注意。
很多树啊花啊鸟啊她不认得,跟在身后保护她的小厮便总是能答上来。
有一次,她遇到上山打猎的猎户。那猎户见她衣着光鲜,一问得知是自己的雇主邓家的人,还以为是邓家的小姐,便将打来的猎物特意孝敬了两只兔子给她。
晚上邓异吃着那野兔肉,她便自夸道:“这可是我猎来的。”
冬露总是在一旁戳穿她,惹得邓异忍禁不俊地微笑。
邓异若营中事务不忙,回来的早时,便陪着她坐在院地里烤野味吃。有时他在院中练剑,她在一旁吃着野味。他在院中看兵书,她在一旁嗑瓜子。他在和于南议事,她在一旁和松鼠捉迷藏。他在给她读诗,她在一旁心血来潮地做风筝。
在日升月落间,他亲眼看着她满头乌发慢慢变长,手上的疤痕和冻疮逐渐消失,身姿似乎越来越丰盈,越来越显露出女子该有的气息。
岁月静好。若每一日皆如此平静安然,他已然觉得很是欢喜。
他十余日方回家一趟。回去前,冷阮总是能想方设法叫他带些东西回去送给他母亲。虽然距离遥远,但宋氏略微知道璟园的事。不闻不问,便算是认同了一大半。
有一回,他旁敲侧击地问他母亲。若他过了十七岁,是否可以纳妾。
宋氏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地回答他:“若是个寻常丫头,先收房罢。华庄郡主进了门,等郡主生下嫡子,她再生个一儿半女,再升为姨娘也不迟。总不好叫华庄郡主尚未进门,就有个庶子等着她。”
作为声势极盛的昌国公,亦同京都绝大部分贵族一般无二,传统的礼教总是要遵守的。邓异觉得,他母亲说的很是在理,能得到宋氏的首肯,他已然十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