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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一平从那天起不再上山。尽管重获自由令他如释重负,却难免有时会挂心宝钻的学业。于珍来过两次电话婉劝,见劝他不动也就死了心。圣诞将至的一天却来了个意外的电话,是静尧打来说:“我们家的二小姐吩咐我转告,她期中考考了全班第三名。”

一平听了一喜,却保持平淡道:“那恭喜她。”

“二小姐又吩咐我转告,她拜托了他的哥哥在凯悦轩设谢师宴,请这位她要谢的老师务必大驾光临。”

一平猜宝钻就站在静尧身边等他的回复,忍笑道:“跟二小姐说不用谢了,我在忙,没事我要挂了。”

“嘿,别挂!”静尧笑,“说个我自己的事,订婚晚宴订在圣诞前夕我们家,圣诞舞会的形式。我以个人名义向你发邀请,请舅母也来,能赏个脸吗?”

这是一平在情在理都无法拒绝的邀请。毕竟静尧是大人不是小孩,虽然还说不上是朋友,却也是半个亲戚。次日便接到静尧办公室的秘书问地址的电话,又次日便收到请柬。

当晚来到山顶,人还在山道上便远远望见大宅所在位置的那片夜空发光似的,待走到近前只见栅门大开,夹道张灯结彩,从私家路到里面打横打斜停满劳斯莱斯、法拉利、布加迪等名车,程汉奔走其间指挥并代客泊车,应接不暇将收到的小费塞进口袋,看见一平满面笑扬手招呼。

在门口担任迎宾的金钻见到他浅笑说了句“谢谢你来”,领他到门内的接待处,自有接待小姐接过他与母亲联合具名的礼金,递笔让他在红布上签名。进到客厅只见满场玫瑰花,从门口排列到里面,盛装的宾客分散站在花团锦簇中。一平为之咋舌,想订婚已是这样的排场,很难想象结婚会是怎样。他一眼看到静尧,比众人都高一个头的他穿着一身白色踢死兔[14]益发显得气宇轩昂,见他正忙于应酬一平便没有过去。

有侍应送来香槟,刚拿一杯在手,宝钻的头从托盘底下冒了出来,嗔道:“你好大牌啊,布政司都比你早到!”

“你这是什么装?你把家里的鸡毛掸子给拆了?”

她穿一袭镶珠片的伞式白纱裙,长头发编了许多条细辫,用羽毛装饰,她一动便整个头的羽毛都动起来。

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因此也很庆幸有她寸步不离给他护航,充当讲解员讲解那是某议员那是某高官。一平除了在电视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张葡国脸聚集在一起,不知多少个施纮蒂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长得都差不多难以辨别,宝钻指着个长手长脚的鬈发棕肤少年说是“蒂姊姊的弟弟”,有个瘦骨嶙峋的酷似邵逸夫的老头她说是“爸爸的好朋友兼军师柳伯伯”,有个戴黑框眼镜的老成青年原来就是于珍的心理医生“欧阳医生”——

客厅大装修后初次以新面貌示人,葡萄紫地毡铺的地板,简约摩登的家具取代了以前的中国古典色彩家具,一平猜是时下称为欧陆现代风格的。此刻家具全部挪开到墙边,腾出中间一片空地做舞池,周边放置小张圆桌供宾客进餐。突然宝钻拉拉一平袖子翘翘下巴说:“哥哥那些亲戚。”

一平眼角瞥见是三男二女,就像程汉说的“男女老幼”都有,孤处大厅一角,衣着随便毫无欢容,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来化缘的,彼此也少讲话只是埋头进食或吸烟。

他是先听见黄景岳的笑声才看见他,与一对夫妇立于天花板吊下的大型水晶灯下讲那盏灯的来历、怎样去了趟法国怎样终于决定跟巴卡拉订购。

于珍看见女儿伴一平走来,由衷喜悦地张臂拥抱他:“我得谢谢静尧这小子,到底帮我把你请了来。”

她今晚风采焕然,银调子晚装搭配灰貂披肩,全身上下的紫钻配饰加在一起总有二三十卡拉,眼神也有二三十卡拉的亮度,想是酒精药物都补给充足了。

一平向黄景岳道贺。自那天的“砸玻璃事件”两人头次见面。看老人家脸色如常跟自己寒暄,问工作问近况,摆明了不计前嫌,一平放宽了心。

黄景岳问起于太太:“怎么不一起来?我们老也看不见她。”

“妈妈这些年谢绝饮宴,都是派我做代表。”

“大嫂真会享福。”黄景岳笑道。

说话间一团红云沿楼梯下来,是准新娘出场,桃红绣金雪纺的葡国色彩晚礼服穿得她艳光四射,立刻引起一阵闪光灯连闪的骚动。一番致辞后是互赠信物的仪式,也是晚会的高潮,分别由两位未来亲家翁赠给两位准新人。乐队鼓手击出鼓点制造气氛,被挤到人墙外围的一平听司仪旁述才知施伯祺所赠之物,是他在牛津求学时期身为划船校队队员时某次八桨甄选赛所得的银牌,宝钻向他滚眼珠来个“不怎样嘛”的表情。接着另一件信物亮相,前方传来一波波的哗然,宝钻拉住他往前挤,刚赶得上看到黄景岳为未来儿媳戴上一件极大极闪亮的项饰,施纮蒂掩脸尖叫,眼泛泪光拥抱未来家翁家婆,之后与静尧激动相拥,台上几人拥作一团,于珍捂住心口像是不胜感动直视新娘乳沟上的黄钻石。

一平正暗忖那钻石会不会就是静尧跟他详述过的他十五岁生日那天把玩过的“宝物”,便已听见黄景岳在记者的提问下回应:“说是传家宝也无妨……一百零十卡拉,原产地是东非塞拉利昂钻矿,据说曾经镶嵌在某沙皇贵族的宝座上……至于怎样来到我家,我父亲当年在上海跟一位白俄贵族结拜,是这位义兄赠给他的信物,从南非去了印度又去了俄罗斯,可说是走过千里路……原来的车工很粗糙,我的好兄弟原清浩花了一年时间切割成现在这个含五十八面的梨形钻石……我还没给它命名,这件差事我想交给我儿子和未来儿媳。为了纪念这位亡友,让他的精神长存,在今天送给两位准新人,我觉得是最有意义的。”

最后以玩笑话做总结:“已经买了重保险,在场哪位妙手神偷有意一显身手放马过来啊!”

施伯祺作胆怯状举举手:“我来也!”惹得全场哄笑。

交换戒指的环节反而成了反高潮。拍合照活动进行的当儿,司仪宣布舞会正式开始,现场乐队奏起华尔滋,一对准新人下场跳第一支舞。一平跑到屋后花园的自助餐帐篷拿吃的,空气里飘着葡国咖喱的浓香。长桌前排着队,便听见宾客们犹自议论纷纷交换信物的寓意,一个说:“还说不是策略订婚,施老头分明是故意让未来亲家出风头!”一个说:“黄家是上海帮,施家有意在内地市场插一脚要借重黄家的关系!”又一个说:“是为了做股价,先订婚后结婚,铺张一次股价升一次,一听到消息我就赶紧入了二十万的四海金曦!”

一平端着满满一盘食物来到饮料区,穿帅气制服戴白手套的女侍应立桌后,问一平要喝香槟、鸡尾酒、果汁、汽水、矿泉水?

“这热情果鸡尾酒许多客人赞好,给你倒一杯尝尝?”女孩推荐。

“好吧,听你的。”一平微笑。

女孩用支大杯给他斟满。

“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一平搭讪问。

“谁知道,躲到后面煲烟吧。”

“你走开一下去跳支舞,会不会被骂?”

“我去跳舞谁看摊子呀。”女孩说话的声音很娇。

“我帮你看摊子怎样?”

“真的?”

“这没什么难嘛。”

“可是你看摊子我跟谁跳舞呀?”

一平脸一红。

这时银姐捧来一盘新出炉的酥皮点心,女孩接过盘子递到他前面:“拿一块?”他取了一块便讪讪走开,找了个未被占领的花槽角坐下。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打他一记。

“拿东西吃不叫我!”

“我看见你很忙啊,跟施公子跳舞跳得那么陶醉。”

“我看见你撩女仔!”宝钻满脸促狭。

“所有人都在玩就她要做活,好像不公平。”

“银姐也做活,你也觉得不公平吗?”

一平的回答是将酥皮点心塞到她嘴里。正闹着玩,她将一张纸签塞到他口袋里。“等一下交换礼物的号码。”她很快说。

“小鬼头!”他笑,暗暗自责没有想起特别为她准备份礼物。

回到里面只见蝴蝶琴前一堆人嘻哈,准新郎准新娘被围堵的人要求合唱。静尧在人隙里看见他便冲出来把他拉进人丛向众友介绍,用了“家学渊源、书香门第”等不大贴切的成语,施纮蒂却似是留了神,调动双眼皮沉沉的眼睛向他望来。山顶看烟花那次,因人多干扰多,她正眼没给过他一眼,这会儿便仿佛有三只眼睛前心到后心将他打量一遍。这时他才有机会近距离观赏那钻饰,仅仅是那无数细钻与纯金打造的火凤凰形的项饰已够夺目,硕大无朋坐镇当中的黄钻石流转着西洋水仙的亮黄色,配衬她这时换穿上的彰显其美人鱼身段的软锦料子纯白晚装,只觉目眩神驰。趁着兄弟团又笑闹起来他作势走开,三只殷红指甲伸过来搭了搭他的衣袖:“别太早走,待会儿我们跳支舞。”

接下来是抽签交换礼物的环节,乐队奏起圣诞音乐,圣诞老人捧纸签箱出来让宾客抽签。众宾客凭号认领礼物当场开拆,少不得又一番热闹。宝钻抽到个使脸孔变形的哈哈镜拿着到处招摇,一来也是借故避开一平拆开她的礼物时的难为情一刻。

礼物盒子一拿到手他便知是笔,拆开看是支都彭墨水笔,心里暗愁宝钻太破费,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啊,你们作弊。”

他回头看见是金钻,笑着求助:“太名贵了,怎么好?”

金钻挨他旁边坐下:“那天要我带她去逛海运,神神秘秘不让我知道她买了什么。”

一平一眼看到她手里的礼物正是自己带来的一九八四年日记簿,不料被她抽中。忽然他觉得这礼物太过一本正经太古板了,跟周围的节庆气氛那么不协调,恨不得夺过来给她另换一份。

金钻翻了翻簿子的空白页苦笑笑:“可惜我这人不写日记的,你呢,你写不写?”

“我也不写。”他说。

乐队奏起了另一支曲,金钻一听那前奏便说:“我喜欢这支歌,跳支舞?”

一平被动地被拉进舞池,立刻便后悔了,非常自觉在她三吋高跟鞋垫高的身高面前,他显得那么不出众又笨拙,好几次踩到她那一泻到地的晚装裙脚。有谁调暗了灯光,金钻向他贴来,他连这曲子是几拍都听不出来只得随她的节拍动,她转他也转,既要顾着脚下又要顾着上身,又要顾着把脸侧向一边免得呼吸喷到她脸上,两人之间只有她那极薄的尼龙衣料相隔,让他脸红耳热意识到臂弯里的纤纤柳腰是个青春妙龄女子的,如此热力四射,让他觉得仿佛抱不住她似的。有个什么熠熠吞吐光艳的东西逗引他的视线,是她咽喉部位的心形石。

“你这是什么石?”他问。

“鸽血红宝,又叫缅甸红宝。”

“今晚看见的宝物真多。”

“比起未来阿嫂那颗都不值什么。”

他是听见了一丝妒意吗?

“你喜欢怎样的女孩?这舞池里有你喜欢的类型吗?”

大胆的提问让他舞步又乱了一下,浏览舞池说:“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吧。”

“讲大话!我未来大嫂呢?我还没遇过一个男人说她不美的。”

“她今天是新娘,新娘子都美。”

“原来你很会说话。”

动听旋律与慢舞带来的亲密中,一切话语都像调情,女歌手的豆沙喉嗓子也特别回肠荡气。

“你为什么喜欢这首歌?歌词讲什么?”

“讲一个女人爱一个人爱到发狂,我是这样理解。”

“心全蚀,这句我听得出来。”一平听着歌词,“是借日全蚀做比喻吗?光被遮掉,活在阴影里?”

“别问我,我天文很差劲。”

一平又留神听了听歌词。“好像是说一个人迷失了自己。”

“你会吗?爱一个人爱到那样?”

“没试过不知道。”

“从前我的生命里有光。”她低念。

“你说你自己吗?”

“歌词里有这句。”

一曲舞罢分开。他一回头看见宝钻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失笑道:“你打算整晚监视我吗?”

宝钻鬼笑:“我知姊姊抽到那份礼物是谁带来的,我认得包装纸。”

一平一把揪住她:“你不能说,绝不能说!”

“我要说,一定要说!”

小女孩咭咭笑着逃开了。

2

后来他总是记得,那是梅雨季里连续雨天后放晴的一天,他趁着复活假期来给宝钻看功课,因全伯告知他二小姐在泳池游泳,他便循路来到泳池,上次来还是排空了水过冬状态的泳池,已经又注满了水,而此刻长方形面积不大的泳池里,正是一片快乐嬉泳的景象。程汉在指导宝钻游自由式,横抱着小女孩的身体教她如何协调四肢与呼吸,宝钻带劲地划动四肢的八臂哪吒样子逗得他想笑。池里的人都没发觉有多对眼睛在旁观,看小女孩乐在其中便不声张,拾级到二楼平台的藤架下坐等。绿藤轻拂的微阴里,只觉那阳光水花、松石绿马赛克瓷砖与碧绿假草地,既有悦目的布景感又令人昏昏欲睡。瞌睡虫带来了困意。他打了个不知多久的盹,等他一盹醒来发觉眼前的画面有点什么不对劲时,他没有立即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跑下楼梯走到池边。

“宝!”他高声叫道,池里的两人都抬头。

“玩够了没有?上课啦!”

“多玩一会嘛!十分钟!”宝钻笑着不依。

“我没空等你,上来!”

程汉回头对宝钻做个耸肩表情,一个翻身自顾自畅泳起来。

宝钻爬上来接过一平递来的毛巾,板起脸自进屋里。

一整课她跟他过不去,一平也心不在焉,脑子里慢镜头般播放着适才在池边目击的情景,小女孩的含苞乳尖被男子的粗手指拨弄,男子把手伸到女孩的私处,那隐秘的调戏、抚摸、揉擦碰触。游泳时的贴身接触有太多混水摸鱼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已经有过多少次?他开始问宝钻问题,以前有跟阿汉学游泳过吗、是阿汉主动要教她还是她要阿汉教、平常阿汉开车送她上学有没有其他人一起?……等等。

她闹起别扭来也不好好答。

“暂时不要跟阿汉学游泳好吗?”

“为什么?”

“怎么不跟你姊姊学?她游泳很好呀。”

“我才不要跟她学!”

“暑假我给你报名去游泳班学,跟许多小朋友一起学不是更好?”

“我不是小朋友!”

他急出了严师口吻:“听话好不好?快期末考了就只顾着玩!”

“我有温书呀!”

“期末考完再玩好不好?”

“汉哥哥从来不骂我!”抛下在写的作业跑掉了。

什么时候开始程汉变成“汉哥哥”了?一平感到泄气,但这件事他觉得不能袖手,因为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和再下一次,何况不能保证在泳池以外的场地没有发生过同样的事。可是这不同于学校里他不时要处理的逃课、欺凌、考试作弊等这些自有先例可援的事件。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敏感问题该怎么处理,是他缺乏任何可参照的经验的,只知一个不好会留下后患,影响这小女孩的心智成长。想来想去,于珍是理所当然的求助对象,必须让她知道他目击的事。

他去找于珍,想着不知这回会见到什么状况的她,是精神饱满一如常人的,抑或精神恍惚宿醉或宿药未醒的。结果在走廊上碰见欧阳医生,订婚晚宴上于珍给他们介绍过彼此也握过手。一句话都不说不大好,便站着寒暄一会。欧阳医生是不多话的人,一平觉得黑框眼镜背后的眼神像是有种戒备,也许基于私隐理由,问起进度时他只是说:“让黄太太自己告诉你比较好。”含笑点头便告辞离去。

于珍看见一平异常热情地拥抱个半天才放开,薄施脂粉的脸上泪痕未干。

“怎么了姑姐?”一平问。

“我正有话跟你说。坐,我们很久没聊了!”

按一平坐下,问他喝什么,其实那房里除了酒也没别的,一平说“不喝”她便手微抖给自己倒了杯,一口喝掉大半杯,没坐稳便心急开口:“我们今天有了突破,我觉得整个人都轻了。”

一平听着就明白了,于珍的泪痕是来自重获新生的激动眼泪,那目光是沐浴在“新生”光辉里的目光。他也被那高涨的喜悦感染。

“姑姐的治疗有突破太好了。”

“一旦想通了其实也很简单。过去我因为受伤太深,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便开始自我厌恶,令我有了自毁倾向,活得很痛苦。今天欧阳医生跟我做了角色扮演,辅导我开放内心,一层层往里进,这跟越是怕黑越是要练习不怕黑是一样的道理,解开了我多少年的心结……”

重重复复是差不多的内容,“想通了”“释放了”“自由了”。诉说到一个阶段她说起于强:“不是我想说你爸爸不好,可是他从来没了解过我,动不动骂我批评我,好像我没一件事做得对。前些日子我梦见了他,我已经好久没梦见他,梦里的那个他很真实,是他过世时的四十几岁的样貌,欧阳医生说这很好,这表示我准备好面对不愿面对的过往,他说我梦里的男人形象都是阿尼玛斯,是情人和魔鬼的混合体,让我找出来念给你听……”

于珍乱翻着一本暗红绒面日记簿想找某段落,一平认得就是圣诞晚会他带去参加抽奖、被金钻抽中的那本,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其实我有件事想跟姑姐商量,关于阿宝。”他说。

“阿宝听话?没惹你生气?”于珍抬头闪了个笑。

“刚才我来看见她在跟阿汉学游泳……”

“是我答应她的,缠了我半天!有问题吗?”于珍不耐烦皱皱眉,“你看,给你这一打岔我找不着了!”

一平正要说什么,于珍给他个温然的笑又说:“你知吗平?没有你我做不到。我该谢谢你一直以来帮我看着阿宝,让我省了不少心,以后还要多麻烦你呢。”

“既然治疗有效果,姑姐一定要继续才好。”

“呀,找到了!”于珍说,手指划过一个个字,开始念,“我穿上白色婚纱,妈妈逼我脱下,撕破了……”

一平不好扫她的兴便只好坐住了听。他有个感觉,对于珍来说,那些内心世界的鬼影才是真实的,而外在世界的现实是可有可无的。

“……我哭,跟哥哥坐在一辆巴士上,要去个地方旅行,巴士走了很远的路,我们在一个地方下车,是个大荒原,一望无疆红土飞扬,有许多动物在走,长颈鹿、大象、鹿、马、骆驼、牛羊,很多很多,路上有车,有许多人,都在走,向着同一个方向,我们跟着大队走,然后就听见前面有人说要炸山了,大家互相传着话加快了脚步,要去看炸山……”

3

于太太认为一平的处理大大不妥,责怪儿子不该把于珍的利益放在宝钻的前头。

一平也是因为心里不安,所以打电话跟母亲拿主意。

“这事不能耽搁,羊窝里有只狼,想起来心惊胆跳的。”

“我是想姑姐的治疗刚刚才有点进度……”

“但这件事可大可小,她做母亲的不管谁管!”

一平给母亲这一说焦虑起来,当晚一夜没睡稳,早上起来照常上学,想着宝钻白天在学校上课的这段时间至少是安全的,便等到放学才搭车往山顶,遇上尖峰时间大塞车,在加列山道的小巴站下车时天色已不早,正走在前往黄宅的路上却有辆车超前停在路肩,两声喇叭响号似是招呼,一看是静尧的白色蓝博坚尼,于是走到驾驶座前,静尧按低窗玻璃笑脸相迎问:“这么巧,来补习?”

“不是的,有事找姑姐。”顿了顿又说,“找姑丈也可以,不过听银姐说他去了加拿大。”

“去见个客。有急事吗?”

“有点急,是关于阿宝。”

静尧当机立断推开乘客座车门:“上车再说!”

就这样一平上了车,被意外的发展带领着。自订婚宴后他是第一次见静尧,只觉他比前更俊朗更神采飞扬,浑身沐浴着人生得意的光辉。不是太久前他才在报纸财经版读到关于黄氏珠宝在上海市开设第一家首饰专柜,以及透过收购股权成功获取香港一家地产公司的控制权,静尧被委任黄氏执行董事一职,主管新成立的房地产部门等。看来父子间的矛盾已获得化解,而静尧也成功克服了事业上的暗礁。假如这时候有人向他指出说黄静尧的人生还缺点什么,他一定会大笑不信的。宝钻这件事,他没有立刻将静尧视作可商量的人之一,或许是因为直觉上这种事该先找父母,可是一旦面对面,他又觉得也许静尧正是理想的求助人选。以他目前在黄家的身份地位,纵不能事事做主,也至少可作一半的主。而他又是那么理智淡定,充满自信,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任何难题难倒的。

疾驰下山的路上,一平将前一天在泳池所见详告。不必涉细节,静尧便心领神会。

“人渣!”静尧用掌心打了一下驾驶盘。

到了中环商业区,他开入一个多层停车场停了车,带路去到一栋大厦里的顶楼酒吧。一平看到门上的徽饰便知是四海金曦会所。相熟的女带位领他们到僻处一隅的卡座,静尧问要不要试新推出的鸡尾酒,便点了两杯香港长衫。

“我谈生意都来这里,讲话不怕旁边有八卦的人。”

想是年费昂贵的菁英会员制筛掉了闲杂人等。皮沙发与四壁书架使人觉得是走进了古代的图书室而不是酒吧,幽暗灯光与装潢凑合成林布兰油画的效果,一个个人影如同人体铜雕。非繁忙时段只有几台有客,全男的,抽雪茄喝酒低声密议或谈笑,进行情报和秘密的转手。

一平接上先前中断的话题道:“其实昨天去找过姑姐,但她刚看完欧阳医生比较累,所以今天再跑一趟。”

“依你看,阿宝明白发生什么事吗?”

“看来未必,她当程汉是大哥哥。”

“我以为那角色是你做。”静尧似笑非笑。

“我隔个星期才来,也没太注意她功课以外的情况,是我疏忽。”

是他太自满,他暗自纠正。满以为大哥哥角色非他莫属,没想到近水楼台的程汉在他不觉察时,利用各种机会侵入小女孩的内心且占据了不轻的地位。

“趁机会叫那小子走人也好,他在这儿迟早是个麻烦。”

“怎么呢?”

“跟你讲没关系,跟爸爸跟二妈都别说,这姓程的是恒姨的儿子。”

“翁管家的儿子?”始料不及的情报使他一时脑筋迟钝。

“你记得她?阿嬷还在世时的管家。”

“见过两面。”

静尧接下去说详情:“我也是无意中发现,家里司机的人工向例是透过公司的会计部支付,由员工来领或者寄到家里,有次寄到他家弹了回头,原来他报的地址是假的,我就有点好奇这个人是谁,佣人一查原来是恒姨的儿子。”

“他是王伯荐来的不是吗?”

“老王是恒姨的同乡又是旧邻居,多半是程汉或恒姨拜托他的。爸爸做事向来很小心,不知底细的人不会请,何况司机是跟进跟出的人,是熟人荐来的他才会请。”

“你想姑丈知道吗?翁管家这层关系?”

“不确定,我想他要是知道的话也会保密。”

“因为姑姐跟翁管家不和?”

“我从英国回来才知她们成了死对头。嬷嬷过身后不久恒姨便辞工了,家里个个都知是二妈把她逼走的。站在二妈的立场,好不容易盼到死对头走了,死对头的儿子又进来打工,她要是知道了岂不吵翻天,说不定以为我们串通起来蒙骗她,所以这些事你听了就算,千万别对外讲,这可是个黄蜂窝。”

一平知道这个“对外”是指于珍,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为于珍辩护:“我觉得姑姐在这个家里挺孤立的,就算她有时候多了心也不能怪她。”

静尧了解地笑笑。“我不觉得二妈有错,反而是恒姨这个儿子,我早就觉得不对头。有次在葡京谈生意撞见他在赌百家乐,我没揭穿,因为是爸爸雇的人,我也不想多事。后来听全伯抱怨他借钱不还,多半欠了大耳窿钱[15]吧。”

“你打算怎么处理?”

“等爸爸回来向他上奏,在这之前把程汉调去公司几天,阿宝不会有事。”

“你想姑丈会相信我?”

“我相信你就行了。”

没想到三言两语便解决了。烫手山芋给了静尧,就没他的事了。可是喝着冰喉的薄荷味酒,想到程汉的命运即将改变,尽管早料到会有这结果,心头却不是滋味。

“遗传这东西真怪是不是?”静尧若有所思抚着香港长衫的杯身,“恒姨人这么好,儿子却是这样的人。”

“看来我真是捅了黄蜂窝。”一平苦笑。

“我要谢谢你信任我。我少在家,家里很多情况知一半不知一半,有你在等于多对眼睛。”

“你不嫌我多管闲事就好。”

“你有注意吗?阿宝今年发育特别快,不用两年就是大姑娘了。”

一平听了这话微感突兀,猜不透静尧的用意,但他暗自警惕着,补课到学期结束便无论如何不继续了。小女孩已届尴尬年龄,不及早抽身的话,将来难免多事。

4

那个周末一平来到黄家,因惦着程汉的事不知解决了没有,看到全伯便问:“姑丈回来了没有?”全伯回说下午回来了。又说少爷订的一箱红酒从法国空运到港,跟未来家嫂在东翼招待朋友试新酒,上完课不妨去凑热闹。

隔着泳池遥见那边灯火通明人影绰绰,约两小时后他离去时仍毫无散会的迹象,有个唱机大声播放着歌剧。看来今天想跟静尧打听程汉的事是不可能了,从宝钻那里只知程汉下午去机场接了黄景岳回来就没看见他。

他如常绕到通往西门的园径上,走过那排红花正盛的花丛,差点跟前方走来的黑影撞个满怀,一惊抬头见是金钻,跟他一样十分意外此时此地见到对方。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却神色不定,“刚下课?”

“阿宝惦着去东翼玩,干脆早下课,你不去凑热闹?”

“那种热闹不关我事。”

她说趁天气好出去散了个步,作为她从外面回来的解释。

这女子处处令他捉摸不透。来自身后的光线映得她的人浮凸鲜明,白衬衫,草绿短裙,圆润的膝盖,苹果绿的密头毛拖鞋露在有光的所在。他几乎就忍不住将程汉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其实几天来他脑子里已经演练过类似的对白,言之凿凿向她披露程汉的罪行,劝她倘若是跟那人在交往别给他骗了感情,但是对于背后论人的厌恶心制止他这么做。

似乎她觉得该以主人的身份送客,转过身来与他并肩重又向外走,顺手摘了朵花,拔掉花萼将尾端放入嘴里吸。“小时候总是吸这花的花汁玩,你玩过没?”

“这什么花?”

“大红花。”

他摘一朵学她的样子吸。“没什么味道。”

突然她手一拨将他手里的花拨到地上。

“怎么了?”他一惊。

“花心有蚂蚁,”她说,“人吸你也吸,也不看仔细。”

“其实很不卫生啊。”他笑。

“吓,帮你还笑人家。”却笑起来。

“今天没出去玩?”

“中午去了打网球,你打网球吗?”

“没打过,念书时踢足球。”

“学学就会了,哪天你也来?球拍我借你。”

他摸不准她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抑或只是对他。

“看哪天有时间。”他顿了顿,“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哪天去看场电影?”

说来平淡,但他的惊讶程度绝不下于她的。他没去看她的表情,但是从她那轻微前倾的姿势与温婉的缄默,感觉她是允诺的。

“你说什么时候?”她说。

“就明天?凯声在重演个占士邦戏。”

“你每天看电影广告?”

“只是刚好留意到。”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地笑起来。

“好啊几点?”

“五点半场?十分钟前在大堂等?”

“好的。”

没想到这么容易,可是转念又想,倘若没有不期而遇,便错过了。

全伯今天不知怎么没出现给他开门,不知是不是看到有金钻代劳就避开了。来到那暗绿漆的栅门前,两人相对踟蹰,仿佛那门前的尺地很可留恋似的。

“锁好门。”他说。

她点点头。他拉上栅,听着栅闩咔嗒锁上才离开。

走着惯常的路线前往小巴站,心情是异样的。初春的草木夜气沁心脾。也许是心理作用,但他分明地感觉到那花汁甜味延迟地在舌尖回转齿颊流芳。

来到那个浓密树影遮掉路灯的死角,几乎是摸黑。

树丛暗处,有个声音冷冷唤:“于老师。”

他陡然立定,等他意识是程汉,心生警兆想要后退已是不及。

一个黑影如猛兽扑来,一股大力撞他一个踉跄,腹部接连挨了两记重的,登时两腿跪倒。有只手扭住衣领将他拖入树丛,劈头劈脸的拳打脚踢令他无还手之力,其势汹汹的袭击欲置他于死地般,伴随着“捻柒[16]”“仆街”之类的诅咒。

快逃!不逃死定了!他拼命一滚爬起来跑,立刻腿被抱住,仆倒,强而有力的手臂将他翻过来按住,外套滑到肘弯以致双臂被困,避不开拳头,嘴里吃到了血。他颤栗惊恐,叶隙透进的微光里仅能依稀辨物,银灰夹克一眨一眨,帽檐阴影下的脸是兽性的,一头狂躁的动物,他滚来滚去挣脱双臂,碰到条人腿便抱住用力扳,感觉有个身体重重落地,奋力爬起慌不择路见路就跑,一脚踩进个树根洞向前滚倒,登时眼前发黑瘫在地上起不来,脚步声赶上来,有对手搜他的身,掏口袋:“几张嘢!”又是连串的诅咒。他惧怕着更多的暴力,却在此时听见远处传来狗吠声、女人的呼叫声,像是来自很远,混乱迷糊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象的,肋侧又挨一脚,便听见脚步声噼噼啪啪由近而远,有个引擎发动,一串紧急的咿昂昂咿昂昂——

迷糊醒转时才知失去过知觉,地冰冷,全身剧痛。一睁眼只见一束白光乱晃,白光后面有个人影。

有对手扶他,扳他的肩。上了年纪的人的大骨节硬手。

“侄少爷,能起来吗?听见我说话吗?”是全伯的声音。

他勉力点头,左踝部位有个痛位,一负重痛得他直呲牙,牙齿不受控打颤。

“靠在我身上,慢慢走。”

他一步一呻吟。全伯那长年花园里干活炼出来的一身硬筋骨把他架起,一只手拄根粗树枝做支撑,另一只手拿电筒。

“快到了,只有十几步了。”全伯说着激动话。

这时又多来个人帮忙,撑起他另一边身体,他被半背半架着走完余下的路程,从户外到了户内,被放平了,躺在柔软的平面上,有人给他灌下呛喉的什么,他一阵呛咳,倒是清醒了,睁眼看见施纮蒂手里拿着只高脚酒杯。

天花板的大水晶灯告诉他他在主楼客厅的沙发上,四周闹哄哄,许多脸晃来晃去,他听见全伯在向大家报告说邻居的女佣出来遛狗惊走了劫匪:“她认得侄少爷,跑来拍门,那人给狗吓跑了,我赶过去看见侄少爷躺地上!”

一阵中英语夹杂的低音量协商:报警?叫救伤车?等何医生来看看再说……

“何医生来了!”银姐的声音报告。

凉凉的手指掀他的眼皮,强光射进瞳孔,一个雄浑声音说:“皮外伤看来没多要紧,额头这里缝几针便可以,但是必须确定有没有内伤,我的意见是最好送医院照X光。”

“不用!”一平迸出两个字。

“医院说不定会报警,一报警就麻烦。”于珍道。

“当然要报警!”纮蒂道,“越是怕事越是纵容罪犯,什么世道抢了钱还打人!”

“招一堆记者来问东问西,报纸上登出来有什么好?”于珍道。

“有什么不好?起码让警察知道治安有漏洞加派巡警,我们可是纳税人!”

这一来成了纮蒂与于珍之争。静尧介入调停,对何医生说:“抱歉请你来玩还要麻烦你,可以的话请你帮个忙,感激不尽。”

一平这才懂了,想必何医生是东翼试酒聚会的宾客之一,从那边把他叫来的。

何医生似是斟酌,过了一会才听见他说:“这外伤我大概可以先处理一下,那我回医务所拿一下缝针器,麻烦帮我叫个车。”

“叫阿汉跑一趟,他人呢?”于珍道。

全伯银姐都说没看见他。

“他辞职了!”静尧宣布,“下午来跟我辞的,我还没时间跟你们说。”

“怎么突然辞职的?”于珍的惊诧问话代表了大家想问的。

“衰仔!还欠我几千块呢!”全伯咕哝。

“先别理那个了。”静尧的少爷腔压住了场,指挥若定发号令,“阿蒂,麻烦你当次司机载何医生去拿药箱。全伯,麻烦你去开一下大栅,我去东翼那边跟客人解释一下。”

一平逮住这空当插嘴,叫住静尧道:“这样太麻烦大家,我回家睡一觉就没事。”

“就算我肯二妈也不答应,你就任人摆布吧。”静尧笑拍他肩膀。

众人散去,宝钻才过来,小脸绷得像要严正责备他似的。

“我还没死啊。”他捏拳捶她一记。

“别在这儿害事!”于珍嘱金钻领宝钻去睡,又吩咐银姐准备客房,对一平说,“你就在这儿住几晚,回到家里就你一个我不放心,大嫂要是找你,我说你下楼梯不小心扭了脚,在我这里养伤,这样说可以?”

一平谢谢于珍想得周到。

静尧送客回来与全伯两个合力将一平架起搀到楼上客房。这一闹已将近午夜,刚安顿好,纮蒂便领着何医生来到。这回一平看见了是个戴金丝眼镜、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经过一轮缝针、包扎,嘱咐明天一定要去照X光又留下止痛药便辞去。

房间刚静下,于珍便进来,带来一套男装睡衣说:“你姑丈的,你穿会大一些。”

她要帮他换,一平难为情地说自己来,于珍笑拍他大腿:“害什么臊!给你换过尿片呢!”

一平只好由她,忍受着于珍笨手笨脚的搬弄,伤处被碰到也忍住不哼声,还差睡裤的一条腿没穿便有人敲门,一平忙盖上被子。是银姐送吃的进来,火腿三文治热牛奶,另带来了暖水壶水杯。一平饿得拿起三文治就吃,于珍吩咐银姐收去脏衣服补的补洗的洗,自己却不走,坐在床边看着他吃,说起了程汉:“我看你们两个有时讲讲话,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其实我们不怎么熟。”一平道。

“也不跟我说一声,听静尧说他去机场接你姑丈回来就递了辞职纸。”竟似是若有所失。

“姑姐想留他?”

“他走他的事,只是两日前他才来跟我提加薪,我答应等你姑丈回来跟他商量的。”

于珍去倒杯水,从她带来的药瓶倒出两片,说是助眠的,把床头何医生留的止痛药也倾出两片,让一平对水服下,又扶他去厕所小解,一平怎么催她她都不走,说等他睡了再走,直到静尧敲门进来说爸爸找她,她才不情愿地起身走了。

静尧关上门。“是那姓程的?”

看一平没否认,端张椅子到床前坐下,表示歉意地说:“我的意思是随便编个理由叫他走人得了,爸爸偏要追根问柢,把那姓程的叫到房里问了半天,这样一来不能不提到你。”

“姑丈这样做是对的,事情讲一半不讲一半,程汉也不会心服。”

“他死都不认,要求找你去对质,还反咬你一口。”

“他说了什么?”

“说你对阿金起痰[17]……别理他,那种人说不出好话。”

“你该找我去对质。”

“幸好爸爸选择相信我,也就是相信你。结果百密一疏,他去房间收拾的时候我因为客人来了,就忘了派人监督,有几样东西给顺手牵羊了,爸爸最心痛那张《齐白石虾图》,这小子挺会拣!”

“那怎么办?”

“算他走运,爸爸决定不追究。”

“因为翁管家的关系?”

“也是为了阿宝。一旦报警便要落口供,女儿给家中员工非礼,说出去不好听啊,爸爸就说认倒霉算了。那张《虾图》算是白送他吧,倒给了我们个方便的说法,对外就说程汉手脚不干净偷东西。”

原来行差踏错都是这样一步步,一平心想。

“刚才我说不报警,其实是向爸爸请示过的,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要介意?”

“依法起码是伤人罪啊。替你出口气你怎么说?”

这话来得突兀,一平不确定那意思。

“怎样出口气?”

“我可以找两个在行的人。”声音有些低迷。

一平这才懂了,心里顿萌一丝生疏。他不喜欢这感觉,因为之前那种共享秘密的默契那么好。

让时间过去适当的片刻,他说:“我跟姑丈一个想法,认倒霉算了。”

静尧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站起身表示探访结束。“不阻你休息。”拉上门出去,顺手熄灯。

他终于一个人,第一次在这深宅大院里过夜。原来不是想象中的万籁俱寂,窗外的自然界充满各种风吹树动的声息,将他带回那个遇袭的树林,他拼命逃后面的人拼命追。遭遇暴力的恐怖还没有离开他的身体,而他知很久都不会。

5

金钻笑吟吟进来拉开窗帘。天已大亮,阳光照得满室皆白。

“天气多好。”她对他笑。

“是呀,真好。”

他们并立窗前看景,前面有条河,夹岸的树都开了花,不住有花瓣落向河面,随着水流闲闲打转,他有沐浴爱河的幸福感。河水突然鼓涨,顷刻间高过了两岸,淹没岸上的楼房,玻璃崩裂,洪水蔽天,他带着她逃,但是大水冲散了他们,忽然场景一变,一切归于平静,他独自走在一片旷野上,仿佛是末日过后人都死光了,走着走着来到一个村落,到处是受伤的人,他从这些人中间走过,有个女人背对他跪坐地上用块白布擦拭着什么,白布渐渐变成红色,他觉得背影像金钻,走到前面去看她的脸,是个不认识的女人——

睁眼只见窗微明,是窗帘透入的光芒刺进眼皮令他睁眼。好怪的梦。身体一动便多处作痛,提醒他昨晚的险死经历。口很干,头也涨涨的不好受。半边身体和手臂完全麻痹,宝钻躺在他臂弯里一脸天使安详睡得正香,小小身躯紧贴他的,头窝在他腋下,暖乎乎的鼻息喷得他皮肤痒痒的。怎么回事?阿宝怎会在这里?与他同睡这床上?

听见门口有响动便回头,看见银姐捧着一叠衣物站在那里欲进不进,期期艾艾说:“我送衣服来,门没锁……”

“谢谢你银姐,麻烦你了。”他强笑,强装若无其事。

银姐缩头缩脑进来将衣服放在门侧椅上,退出去并带上门,门掩上之际他看见昆姐在门外鬼祟探头,紧接是一阵唧哝低语。

一平心知不妙。她们以为看见了什么?

他心慌神晃摇了摇宝钻:“宝,起来了!宝!”

宝钻嗯嗯作声半醒不醒,他掀被下床,起身拿衣服穿,黄景岳已怒冲冲闯进,目光一扫室内的情形,大步迈到床前长手一伸将宝钻揪下了床,不理她叫痛挣扎,拎小鸡般把她拎在手里,同时抡起手杖照一平头顶劈下。一平一歪头闪开,让肩头挡了这一棍,痛得闷哼一声,黄景岳抡杖要再打却硬生生煞住,大声叫:“银姐!”等银姐出现门口把宝钻交了给她:“带二小姐到太太那里。”

银姐一脸呆愕把个啼啼哭哭的宝钻带走了,房里剩下的两个人,一个脸涨红,一个脸灰白。

“你怎么解释?”是法官的问罪声音。

“早上醒来她已经在我房里……”

“你让她到你床上睡?”

“半夜听见她哭……其余不大记得。”

“不记得了?”眼神炯炯充满质疑,“你知我是相信你的话才叫阿汉走的?”

“我知道。”

“你知我认为你是正人君子才相信你?”

“我知道,但我什么都没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抗议。

“你不是不记得吗?怎么知道什么都没做?阿宝只有十二岁你知不知?只有十二岁!”黄景岳声色俱厉,手杖的金属头毒毒毒戳着地板。

一平放弃辩护。房里寂静得落针可闻,是法庭里宣判前的无边寂静。

“我看你以后别来了,到底不大方便。”

听着手杖毒毒的沿走廊远去,他心里空空的,却是久久荡着那回音,仿佛从一个梦魇掉进另一个梦魇。被击中的地方火辣辣疼,他吃力地穿衣、穿裤,人一阵阵发冷,完成所有动作后坐在床边喘。鞋不知去了哪里,想着要是找不着只好就这样穿着袜子走,打开门才看见擦得亮晶晶的一双鞋被整齐放置门侧走廊上。他抽掉鞋将肿起老高的那只脚没头没脑硬塞了进去,走出房。

走廊上一个人影不见,恨不得插翅飞但他只能一瘸一瘸扶墙走,经过一个个房间,感觉里每个房门背后都有人,而那些人正在窃窃议论:“咸猪手……变态佬……抱着二小姐睡觉……以前在房里补习谁知做过什么……”

外面是微阴的早晨。他依旧走通往西门的路线,泳池、树篱、大红花丛,轻快飘忽从他感官的外缘掠过如同奔驰列车窗外的景物,心头只有个想法是不再回来。

下午一觉醒来,好一会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却立刻想起与金钻的看电影约会。她还会来吗?四点多,搭的士赶去还来得及。求证的诱惑太大,证实一下他有多被憎恨。不理会头昏脑涨浑身疼痛,吞了两片止痛药便出门搭车来到凯声戏院,到售票口买了两张票。

毛毛雨使阴天变成了雨天。他站在戏院门口,漫溢心里的灰色也恍如那天际的灰色无止境。他那鼻青脸肿的样子惹来不少途人侧目,那阴郁的神情更使人觉得他多少有点危险性。他竖起外套衣领面向墙,两眼盯着墙上广告箱里海报上那两条性感美腿,和美腿中间的迷你型持枪占士邦。他非常清楚知道她不会来了,但是仍旧站在那里不离去,直到弥敦道上湿淋淋的霓虹招牌一个个放亮,直到售票处停止了卖票,看电影的人都进了场,大堂地上狼藉着雨天湿报纸与脏黑凌乱的脚印;直到所有失望难过被雨稀释,一点一滴从他心里消失,干干净净没有了任何感觉。

而她始终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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