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德阳,临溪小路旁。
“老楚啊,你说我快三十岁的人了,不就看上个姑娘嘛,怎么就跟个小年轻似的,思前想后的,干啥都不顺畅。”
年近春来,来巴蜀逃命中的那个劫的黄安已入蜀一月有余,在巴蜀干上了倒卖桑蚕丝的买卖,今日黄安忽然多出一点闲意,便和老楚走在德阳一条小溪旁。
但他似乎,也没那么悠闲。
因为一个女人。
那天,黄安做成了一笔买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恰巧路过德阳文庙,随意地往里一瞥。
便失了魂。
那个女人,说不上风华绝代的漂亮,甚至还有点小家子气,但又说不上大家闺秀,只能说是小家碧玉。
黄安一见了,便觉得这女人可爱到了自己的心里。
然后,烦恼便也落入了自己的心里。
追不追?怎么追?追到了又怎样?
三个问题,在黄安的心里飘来荡去,若思春少年,半夜醒来,辗转反侧。
事实上,黄安的确没睡好几天踏实觉,所以他今天才会叫上老楚出门散心。
黄安一会儿说:“老楚啊,你说这女人,到底哪里好?我怎么就看她那么顺眼呢?”
黄安一会儿又说:“老楚啊,其实这女人也没有那么好,我就是闷久了,看个漂亮点的,心里就痒痒,不如咱去个迎春楼,冲冲喜?”
再一会儿,黄安又说:“哎,不行不行,我都这么大的人了,现在才去,晚了,晚了,别人姐姐妹妹问起我来,我怎么说,‘我虽然岁数大,但人称处子。’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
黄安一拍大腿,猛然骂道:“这娘希皮的坏女人,乱我心智,我看,是个妖怪!”
老楚一直跟着黄安身边,笑着,慢慢听。
溪边,一个钓鱼老头听到了这话,忽然转过身来,说道:“红粉骷髅,年轻人境界有点高啊,不错!”
“老爷子你也这么觉得?那老爷子你的境界,也是相当的高啊。”黄安竖起了大拇指。
老头倒是爽朗,继续说道:“咱读书人,心里那装的都是国事天下事,再不济也是个人的一番宏图,想女人?丢人!”
“对!对!说得好。”黄安听得舒坦,畅快说道:“我看那女人啊,也不咋好看,就是装那么个秀气劲儿,拿着本书走来走去,装斯文,骗骗什么文人墨客,风骚雅士,而自己私下里,指不定有啥花花肠子呢!”
钓鱼老头被这话说得来了兴致,笑问道:“哦?德阳这地我熟悉,敢问是哪家姑娘?”
黄安随机口无遮拦答道:“这我也不知道名字,我就看她在文庙里面念书,一身水色衣裙,想来是那里的谁谁谁的私生女!”
钓鱼老头,脸色一沉。
“老爷子?”
“她叫王淼淼。”老头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孙女。”
黄安立在原地,不说话。
“你刚才骂得很爽啊。”
钓鱼老头举起鱼竿,鱼丝若光,一瞬之间,缠住了黄安的四肢,让他不得动弹,老头再往身后一甩,竟然把黄安吊在了半空之中。
“你跟我回去多读点书,管好嘴巴,好好跟我孙女道个歉!”
黄安吊在空中,苦不堪言。
老楚跟在其后,微微一笑。
……
……
自凤鸣岐山之后,岐山又过了好一阵的清闲日子。
说是清闲日子,那是真的清闲,因为天降大雪,山路险阻,少有香客上山烧香解签,所以只剩下道士们自己修行打坐,坐山观天,或者看两个辈分最大的大道人下棋,吵架,然后在混元殿前的雪地里摔跤。
那是相当的精彩。
一群道士哪见过自己师祖张远道有这样的神气,竟然跟那个远道而来,气势汹汹的莫不平莫大道长在摔跤一道上难分秋色。
当然,主要可能是因为莫道长经常耍赖,掀棋盘的缘故,所以张远道出拳,总是更有道理一些。
这就是道。
一众道士莫名其妙地心领神会。
而在混元殿之上,岐山大雪池,倒是悄然发生着另一件事。
池边,一个小道士慵懒地睡着觉,全然不知道有什么事正在自己的眼皮子地下发生。
池底,一个冰人身前,一只小鱼正吐着泡泡。
泡泡接触冰面,一个又一个,在池底发出微妙的波动。
“快了,快了,你只要把我救出去,我就带你下山看看,这世间的精彩,绝不只是这一个小小的池子可以比拟的。”
王寄鱼在冰块之中,缓缓说道。
小鱼不说话,安静地吐着泡泡。
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
忽然,一声脆响。
一个气泡突然炸开。
一个裂痕突然出现,继而皲裂,碎裂,冰块破碎。
一瞬之间,王寄鱼窜出湖面,左手对天,云雾聚集,向下一招,一柱风雪。
正正好好地砸在了躺在池边睡觉的应如是。
封!
王寄鱼猖狂笑道:“看在你叫我师兄的份上,我不杀你!”
再一瞬,他便驾一白云腾空而去。
小鱼愣在那儿,呆呆地吐着泡泡。
这不是它想要的结局。
面前的冰柱,慢慢塌落,应如是舒缓了身体,伸了个懒腰,走到了小鱼面前。
小鱼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应如是忽然问道:“你很想出去看看吗?”
小鱼不说话,吐着泡泡。
应如是继续说道:“这个世界很大的,真的很大。”
泡泡声咕噜咕噜。
“你也很小,真的很小。”
泡泡依旧。
“但我只要能跟你说说话,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大到那么可怕,而你,却小得那么可爱。”
应如是忽然叹了口气,弯下腰,用手捧起了小鱼。
“是我的错,没有想到你想要什么。”
应如是吹了一口气。
岐山大雪池缓缓流淌,一池雪水升起,流入人间,化作一道彩虹。
应如是把小鱼放入彩虹中。
“去吧,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的。”
小鱼犹豫地看着应如是一眼,然后转身,游入了彩虹之中。
应如是望着天,天地变色。
一阵白雪忽至,在春日到来的此刻,润在人的身上,一阵温暖。
应如是坦然一笑,面对天地。
“春天到了。”
……
……
青山脚下,临安书院。
天降大雪,一片洁白。
吴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忽然说道:“当浮一大白啊。”
齐步凡便接了话:“这话不是说喝酒嘛,你在这儿乱用干嘛。”
吴策转过头,吸了一口不爽的空气,轻拍齐步凡的脑袋:“小糊涂啊小糊涂,虽然这话本来是用来形容喝酒的,但你不觉得这苍茫白雪,也像是酒一样,能沁人心脾嘛,再说,单纯说文解字,浮生之中,天地一片大白,怎么就不能这么释义了?你呀,念头不够通达。”
齐步凡倒是更加不爽了,直接踹了吴策一脚:“你倒是会说话啊,那你多说些,就你了不起!”
吴策听了这话,倒是不生气,继续说道:“我自然是了不起,但这番释义不是我说的,而是当初是一个书院的小书生给我说的。那天也是下雪,我路过长安书院,看见一个小书生,就你这么大年纪,忽然便感叹道‘当浮一大白’,我也像你这样说他了,他便这么回答,你呀,要是驳斥不了这句话,那你不如人家。”
齐步凡倒是生气了,吼道:“谁呀?这么装。”
“我也记不清名字了,毕竟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就记得姓李。”
齐步凡见自己生气也找不到那个具体的对象,便只能生闷气了。
吴策见齐步凡闷着不说话,便转了个话题。
“小齐啊,想不想回家看看?”
“回家?我家道中落,家破人亡,早就没家了。”
“没事,我知道的,你家云州的老房子还在,被人认为有晦气,没人敢买,所以一直闲置着。”
听了吴策这话,齐步凡气不打一处出,但又觉得的确如此,自己家族气运全失,被人避讳,也是正常。
齐步凡看着满天白雪,叹了口气,说道:“回去,又能干什么呢?”
吴策微微一笑,说道:“总会有一些事情会发生的。”
“好!”齐步凡也不忍着了,“那我便听你这老不死的一句,回一趟云州!”
吴策点点头,伸起一脚,把齐步凡踹到了空中。
“一路顺风!”
“干!”
……
……
此时,山中小屋中,长安书院中,有两人望着漫天白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刘轩说道:“李先生,王师傅,山洞里的家伙,还有胖师傅,瘦师傅,我过得很好,不知道你们怎样了。”
而长安书院的书生则恭敬地对着天地鞠了一躬,说道:“当浮一大白,李先生的话,当真有趣。”
阳春白雪。
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