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巧娘的身体忍不住一颤。
那胖妇人听了王乾此言,却白了他一眼道“,哼!你说的倒轻巧!我爹掌的是刑房,岂能没来由地去寻谢家的茬?”
县衙有三班六房之分,三班分别是皂班、快班、壮班,大致相当于法警、刑警、武警,既非兵也非吏,只是没有身份的差役。
六房亦称六曹,对应朝廷六部,掌房者为吏目,虽无品级,然专责一县庶务,有着实际权力。
其中又以主掌赋税、仓储的户房和主掌公案、刑狱的刑房为要,民间谑称六房为富(户)、贵(吏)、威(刑)、武(兵)、贫(礼)、贱(工)。
因而,凡是官司缠身者无不受刑房摆布!
王乾阴声笑了起来“,夫人宽心!此事为夫早有计较!不久之后,便有人去衙门告谢家之罪!”
“等大老爷堂审后将票案移交刑房勘验时,岳父大人只管公事公办,将那谢家的罪状一一数来,便差衙役去谢家拿人!”
“一旦入了衙门大牢,还不是岳父大人说了算?”
“啊!”突然,正在倒茶的巧娘手中一抖,不慎将一滴滚热的茶水溅在了手上。
见王乾夫妇转头看向她,吓得她连声告罪“,巧娘知错!是巧娘不小心!打搅了夫人和大官人……”
胖妇人似乎并未在意,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是,”巧娘如蒙大赦般欠身而退。
等她出了后苑时,心慌意乱,居然险些跌一跤。不得不停步缓一缓神。
谁知当她抚着胸口闭上眼时,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昨晚的梦境,吓得她猛地睁开了眼。呆呆地盯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鸿雁,不知想甚……
巧娘走后,王乾继续道“,还请夫人代为相告,此事之后,小婿定当备上一份厚礼孝敬岳父大人。”
胖妇人这才故作慵懒道“,难得你还有这份心,也罢!我便去爹爹那里替你吹吹风!至于他老人家答应不答应,我可做不得主!”
王乾却大喜道“,多谢夫人!”
几日后,谢懿正在家中饮酒。
自从谢家织布房步入发展正轨后,谢懿便将日常经营都交由谢长盛管理,自己只看账本、拿主意。
闲暇不是在城外骑马、钓鱼,便是在家中饮酒。千载难逢地穿越一回,当了明朝财主,还不得好好享受一番?
由于生性好静,谢懿偏爱独饮。便叫厨房将钓来的鱼炖好,配上两盘小菜和一碟炒栗子(这年头花生有钱也买不到)自斟自饮起来。
就在谢懿怡然自得品着小酒时,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门外的来宝叫道“,懿哥儿!那小娘子又寻你来了!”
门外,巧娘看着谢家崭新的大门、院落里忙碌的仆役和那一盏盏大红灯笼,不禁失了神。
得知主人要勾结衙门诬害谢家后,巧娘数日来魂不守舍、夜不能寐。若是她不知此事还好,谢家死活本与她无关,她不过是个唯命是从的王家下人罢了。
可偏偏她听得分毫不差!
虽然她已探望过谢懿,却仍有些过意不去。如今,若是眼睁睁地看着谢家遭难而袖手旁观,岂不是更加过意不去?
更休说巧娘对谢家的遭遇情同身受……
她本是徽州府歙县的富家小姐,家境优渥。
与时人重男轻女所不同,自幼伶俐可人的巧娘深得爹爹欢心,不但教其读书习字,还因巧娘喜爱作画而专程延请名师指点她。
又因她生性随和,与贴身丫鬟常以姐妹互称,相伴嬉戏。
宠溺她的爹爹,虽严厉却颇为赞赏她的先生,情同姐妹的丫鬟,这便是巧娘无忧无虑的童年。
然而,不知从何时始,爹爹再也没有将她抱在怀里,像往日一般笑道“汝非我女,我小友也”,却总是独自摇头叹息。
先生再也没有细细评判她的画作,像往日一般一针见血地指贬不足,却总是怜惜地看着她道“画得甚好,甚好”。
妹妹再也没有假扮翩翩公子的声音,像往日一般从身后偷偷捉弄她,却总是一个人悄悄地躲起来哭。
巧娘知道,家中定然生了变故,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能不能像过去一般锦衣玉食,哪怕粗茶淡饭,哪怕家徒四壁,只要能和爹爹、妹妹在一起,只要能作画,她便心满意足了。
然而,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又如何能随她的心声。
巧娘十二岁那年,爹爹出门探访一位远亲,希望能筹到一些银子还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迎回尸骨,她才知道爹爹渡江时落了水。
此后,她再也没见过先生,妹妹也被卖到了北方,家宅被债主们典押后,连她自己也被卖给了伢婆。
她从徽州府辗转被卖到松江府的典吏家,因心细敏锐,善解主人心意,又精通茶艺,而被选为夫人的贴身丫鬟。
不过三年,富家小姐便沦为王家下人。而这一切,与谢家此前的境遇是何等的相似?
亦因此,当她听闻谢家主人意外过世、谢家败落时才会心生怜悯,当她将谢痴儿砸下墙去才会分外自责。
她却万万没有料到,原本就此没落下去的谢家横空出世一个“谢飞黄”,硬生生地扭转了乾坤!不但让谢家起死回生,还更胜于从前!
一时间,她对谢懿生出了别样的情感来,三分好奇,三分羡慕,三分崇拜,甚至还有一分莫名其妙的依赖……
她不清楚这种微妙复杂的感觉究竟是什么,直到那晚的梦境……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歙县,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为爹爹沏茶,她作画,她与妹妹偷偷饮酒……
突然!周遭瞬息万变,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她独自呆呆地看着破败的家宅,苍凉好似过去了一百年!
她一边跑一边呼唤爹爹,却不慎跌倒在地,伏在地上看见了一幅画,是她幼时所作,边上还有爹爹的题字。如今却纸页泛黄,被踩满了脚印。
就在她泪眼模糊时,只听一声马嘶,抬头一看,朦胧中只见一匹枣黄色马儿走来,背上坐着一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