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色的高头大马,不羁地打着响鼻,马上的男人面覆黑色半面甲,护住了额头要害,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露出,发出一股霸道无匹的气势。
玄黑色的铁甲上,雕刻着意味难明的线条,如猛兽,如符箓,光华流转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气韵在不断散发。
黑甲武将轻轻解开面甲,露出真容,那是怎样一副面容,剑眉星目,眉头不自觉的促在一起,鼻翼宽大,红唇白齿,刀削斧砍的脸庞棱角分明,端坐在马背上不怒自威。
配合着反手间斩杀两名鲜卑名将的轻描淡写,黑甲曹文诏五年来第一次在草原上露出真容。
可是那双斩敌杀将都不曾有一丝颤动,却在此时震颤不停的手,显示出了这个强大男人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除了露出真容的曹文诏,其余十二骑纵马在城墙上狂奔一圈,已经被夺了心魄鲜卑勇士们纷纷身首分离,随着城头传来的惨叫,城下之人也不敢妄动。
一路陪着曹文诏的年轻黑甲武将熟练地割下公孙虎和铁勒的首级,恭恭敬敬捧到阳霆面前,一言不发。
眼睛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水雾的曹文诏,在此刻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执家仆之礼,除了捧着首级的甲士,其余十一骑也一同跪下。
“老奴曹文诏,携十二卫拜见少将军!”
“十二卫拜见少将军!”
城头上众人静默一片,阳霆看着眼前这个从梦境里的青年变成壮年的熟悉男子,不知为何,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了。
“你是……文诏叔叔吗?”
曹文诏一个箭步上前,拥住阳霆,泣不成声,北国的寒夜不能旁这个男人畏惧,匈奴的铁骑不能让这个男人动容,无边的荒野不能让这个男人迷失,可是眼前少年的一句叔叔,却让这个坚强的男人落泪了。
阳霆想要抱住眼前这个男人,哪怕现在是在混乱的战斗中,也想好好看看这个男人,这个几次在自己梦中出现的男人。
但是当他的手触摸到曹文诏盔甲上的刻纹时,玄黑战甲猛的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某人特意为阳霆设置的阵法,发动!
阳霆仿佛瞬间置身于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整个人恍惚起来,耳边不断传来一声声呼唤,却无法回应。
光明渐渐消散后,阳霆发现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美丽又壮阔的府邸,他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颇为相似的孩子正躲在一座假山上,不远处,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正在努力找寻什么。
假山上的孩子却没有注意下面寻找自己的小伙伴,反而侧着身子,努力在听着什么声响。
不远处,一座有些空旷的客厅里,一个面容坚毅的威严老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袍子,正在与客座上那位穿着黄色道袍的老爷爷交谈着什么。
不知为何,与威严老者交谈的道人眼睛总是盯着窗外假山上的孩子,眼神里有不舍,有遗憾,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假山上的孩子隐约听到“百年气运”、“灭门之灾”、“反目成仇”之类的话语,却听不真着,让这小孩无比苦闷。
就在这时,黑瘦小孩终于找到了小伙伴,嬉嬉笑笑抓着伙伴的手跑回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空间——后花园里。
先前在假山上的孩子来到这片鸟语花香的花园后没有和往常一样玩闹,反而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不知道为什么,在一旁的阳霆总觉得这熟悉的环境在此刻是如此压抑,仿佛被某种凶兽盯着,不得安宁。
就在黑瘦少年尝试逗弄郁闷孩子笑出来时,一声闷响从前厅传来,紧接着,那个道人就口吐鲜血,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从前厅飞出,仿佛被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胸口一般,两个孩子都看得出他胸口明显凹陷下去。
在道人落出门墙那一瞬间,阳霆看到了一阵乳白色的光华从墙外亮起,几十道低声呢喃也一起响起,紧接着,前院的假山猛的拔地而起,直飞云霄。
阳霆看到那个威严老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屋顶,脱去外袍后,显得更加精瘦,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身上劲装猎猎作响,盯着云霄上的那座假山。
倏忽间,假山开始下落,并发出火光,老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杆大戟,狠狠在屋顶一砸,整个人借着反弹之力倒飞出去。
渺小的老人面对燃烧的巨大假山没有一丝退意,一大一小两道光影在空中相遇。
假山落势为之一滞,紧接着,一阵刺痛耳膜的闷响在四周出现,花园里,小男孩带着黑瘦少年跑进房间,却看到小伙伴口鼻流血,急忙把伙伴推倒床下,用被子盖住他。
盖好被子保护同伴后,孩子在这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原本被老人打的四分五裂的巨大假山突然再次聚合,并且向着自己飞速落下!
而坠回房顶的老人却只能发出不甘的怒吼,年幼的孩子面对恐怖的火光与巨石,高声呼喊着“爷爷!救我!文诏叔叔!小蛟儿!”
……
阳霆在一阵剧烈摇晃中醒了过来,随着他一同醒来的,还有关于过去的零零碎碎的记忆。
那个能击飞巨石的老人,是自己爷爷,是帝国的亲王后裔,名叫刘壁的高傲武人。眼前这个黑甲冷面的男人,是爷爷与自己救回来的文诏叔叔,那个记忆里黑瘦的少年,则是自己幼年的玩伴,曹厄曹变蛟。
城墙下,赫连午看着被扔下城头的鲜卑勇士的尸体,还有两位老友的无头尸身,面无表情,他知道,这一次,鲜卑败了,虽然达到了大帅消耗小部落实力的目标,不过代价之大,有些超出了想象。
赫连午感到眼神这座城池的恐怖,屹立在北疆数百年,不论大汉强盛衰落从来没有失陷过的卢龙塞,果然是草原上所有人都难以翻越的一座大山,今日士气已经丧尽,只能选择撤退了。
此时城头众人早已顾不得那些来犯的鲜卑胡人,黑甲黑马登上城头的十三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那位边关重将——田泰。
田泰犹豫着是否要与这群黑色杀神交谈,身居边塞,他早就听说过这群比马贼还要可怕的草原杀星。
即使自己身为这座城堡名义上的主人,可是看了刚刚这群杀星的表现,田泰不认为自己有在这些人面前拿大的资本。
果不其然,田泰的亲兵想要上前与对方交谈。换来的只是对方充满蔑视的一瞥,还有一枚黑色的令牌,一枚刻着麒麟纹饰,阴面雕着写着“与国同休,逍遥自在”的一字亲王令牌。
黑甲黑马,与国同休,虽然处在边疆,田泰却太清楚这个令牌背后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没有多说什么,就此安安静静带着士卒后撤歇息,等待着鲜卑人下一波攻势的到来。
在临下城墙时,田泰远远望了眼自己手下这个叫做阳霆的生猛斥候,眼底的忧虑久久不能散去。
回想起一些往事的阳霆重新冷静下来他心中有太多疑惑需要眼前这个男人来解释。
“文诏叔,你怎么会在草原上,而且,我听说你已经在草原游荡五年了,爷爷他怎么样了。还有,为什么我几乎全然忘了过去,甚至是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你们……”
有些悲切的曹文诏在听到阳霆的话后,扭头看向南面的天际,眼里是化不开的杀意。
狠狠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曹文诏开始讲述一个不算久远的故事,一个开始于十五年前,结束于五年前的故事。
大汉帝国一统天下的日子过了太久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帝国在变得老朽,在一点点走向死亡。
可是大汉帝国的皇族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大汉帝国理所应当传承千载万世,乃至万万年。
当那位谥号为武的大皇帝,用尽一生南征北讨,可是当他晚年时,所有人眼中本应支离破碎的帝国反而越发强盛,让人疑惑不已。
当时任国师东方朔揭开一切谜底的时候,这个充满征服欲望的皇族看到了一条延续天下的道路——征服!夺取!征服土地,夺取气运,让大汉不断强大,不断延续。正是这个原因,让武皇帝的江山没有毁灭,反而是更加强盛。
而且后来的皇帝们也做到了,不论是显赫一时的匈奴,还是猖獗的羌人,或者曾经气势汹汹的鲜卑,都在这个强盛的帝国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失去了延续国家的根本,被夺取了所有气运。
不断融入的气运催生了很多新生事物,比如超过人体极限存在的武者,运用种种神通的文士,还有远道而来的神秘佛宗。
这些人或者物往往伴随着气运出生,同时也在不断消耗着这个天地间固有的气运,他们一但消失,那么他们所背负的气数也会一起消散。久而久之,道门,佛宗,儒家还有武者,三教九流之人消耗的气数竟然让大汉的气运捉襟见肘,渐渐不支。
没有了镇国的气运,天下不断出现饥荒,旱灾,为了夺回气运,稳固天下,大汉皇族开始了自己地反击。
旁支的皇族子弟在龙椅上那位的授意下,开始清洗江湖势力,收拾三教人等,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天下风气为之一变。
最终,以百年前的“剑仙诛魔”为起点,以二十年前“三王齐封”为终点,江湖秩序重新订立,武夫开始为军队效力,儒门文士开始参议朝政,道门和佛宗开始归隐山野,天下气运终于重回帝国掌控。
这其中,原本只是赵地常山王之后的刘壁刘元璋,率领燕赵之地的铁骑,马踏天下,北逐乌丸,南破蛮族,饮马江湖,以无边杀戮,生生在开国早已数百年后,与陈留王刘宠,江都王刘烨,一同凭借军功获封一字王爵,是为明王刘壁,楚王刘宠,越王刘烨。
三王中,明王刘壁膂力过人,铁骑纵横,天下无人能挡;楚王刘宠射术无双,手下射影军极其擅长夜战,几次连夜突袭平定南方;越王刘烨熟知兵法,水师战船精良冠绝天下,其人更是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以水战俾睨天下。
三位王爷一起受封后,天下大定,国力蒸蒸日上。然而,十五年前,被取名为刘翊的孩子降生在明王府二公子家,也是在同一天,道门镇守天门的某位老真人出山面见大皇帝,言有人夺取大汉百年国运而生,大汉危矣。
是年,天下大旱,没有任何意外的,刚刚出生的小刘翊被宫内钦天监查出就是那个夺大气运而生的孩子。也就是他,用掉了大汉百年气运,导致了大灾突现。
刘翊不是长子长孙,甚至不是嫡子,所有人都认为,这样一个孩子,交给皇帝不会引起明王的任何反感,包括皇帝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一份密旨传到了明王府,就在所有人都做好了为这个无辜孩子哀悼,皇帝也做好了补偿痛失爱子的明王二公子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结果出现了。
传旨宦官没有带回襁褓中的孩子,只是带回了一枚铁制方方正正的牌子——丹书铁券。
“初平元年,徙封常山王壁于并州,改并州为明州,壁封明王;以其斩乌丸胡酋三十七,荫一子为郎;破蛮地二十五,荫一子入太常寺;守边疆四十载,荫一子为云骑都。
壁身披坚执锐,每战必先,忠勇可嘉,着令: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看到这份丹书铁券,龙椅上那个男子只能无奈笑笑,“罢了,庶子何辜。”同宗同源的那位大皇帝放过了自己远宗的侄儿。
然而强盛了许久大汉帝国却没有被老天爷放过。旱灾,虫灾,地震,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仿佛在预示着这个帝国正在走向一场不可避免的衰亡。
明王在帝国风雨飘摇之际奔走不断,赈灾,平乱,这个已经年轻不在的老人仍然像往日一样在为这个大帝国奋斗。
随他奔走在大汉帝国的,还有那个被称为夺国运而生的孙子,民生凋敝与百姓困苦,让这个孩子变得聪明而又善良。
于是他们在荒野的死人堆里救下了一对叔侄,并且给了那个瘦弱的孩子一个有着美好寓意的名字——变蛟,变化蛟龙,一飞冲天。
接连不断的天灾终于停下,就在百姓们休养生息之际,人祸终究还是到来。
一个已经看破天地本相,半只脚踏进天门内的道门修士,带着三个野心勃勃的弟子,要在这乱世中绽放自己的光华。
道人自称南华仙人,五年前带领门徒密会明王,请求明王将气运之子送入门下,要借幼童身上的百年大汉帝国国运来搅动风云。
南华仙人没有想到传说中只有先天实力的明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入了武圣境界,门外隐藏的门徒非但不能带给这个老人一丝压力,反而让老人更加反感。
明王入武圣后的第一拳给了登仙有望的南华仙人,于是南华仙人带着满眼的不可思议与遗憾,化作齑粉,消散在三个弟子眼前。
心怀大志的三个弟子借老师陨落之机,一同汲取气运步入登仙境,成为陆地红尘仙,既然无法得到少年的大气运,那么也不能留着他坏自己的事,刚刚登仙的三人不惜自损寿数,在武圣强者面前强行灭杀气运之子。
明王刘元璋虽然已经步入武圣,却也无可奈何,竟然只能看着年幼的孙儿就此陨落。
华光过后,后花园一片狼藉,气运之子刘翊消失了,武圣强者刘壁暴怒了,三位野心家,在气运反噬之下,硬扛明王杀招,齐齐被打的跌落境界。
明州所有信徒更是无一幸免,凡是三兄弟门人,不问作恶与否,尽杀之,不得已,三兄弟拖着残躯,以大贤良师为名,提前起事。
九州之地,响起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一时间烽烟四起。
原本已经决意不问政事只守边疆的明王主动请缨,讨伐黄巾逆贼,所过之处,黄巾如遭雷击,灰飞烟灭。
明王在天下杀戮不止时,钦天监的监正,天姥山老天师张桂却传信告诉他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那个受了张角三兄弟一击的少年,没有死。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如何逃过一死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监正大人不会错。
于是,带着那位监正大人“徒劳五载,见龙在野”的批示,明王手下最精锐的黑麟游骑在明王家臣曹御的带领下,一头扎入茫茫草原,寻找失踪已久的少年。这一找,就是五年。
终于,在鲜卑内乱平息,鲜卑两个枭雄决意掠夺大汉的时候,曹文诏听说了那个失去记忆从弹汉山逃走的少年汉奴,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这个苦命的孩子了。
……
阳霆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也是所谓汉皇后裔,而且还有个如此强悍的爷爷在远方等着自己回去。
可是阳霆总觉得有些不对,那团光亮的可怕,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即使是现在武力非凡的自己,也不一定逃得出来,当时的下自己怎么活下来的?
那三位仙人,应该就是在鲜卑时听说的大汉内乱的罪魁祸首张角兄弟,他们为何非要杀自己,自己气运散尽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才对。
还有就是,那位钦天监老大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草原上的,既然他能算出来,为何不早些前来救自己,反而让文诏叔叔在草原上荒废五年时间?
“文诏叔,你说的我都有些印象,可是却没办法完全想起来。”阳霆皱了下眉头,有些无奈地说:“按照你的说法,我总感觉这样回去,还有阴谋与危险在等着我,而且,我舍不得卢龙塞这帮兄弟。”
曹文诏摇摇头,郑重说道:“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有危险,这是我的誓言,我说到做到。”紧接着,曹文诏又告诉了阳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前不久王爷传信说,他在广宗城下堵住了张氏兄弟,当着天下人的面杀了那三个道人,取了本命灵符。王爷他派人把那三人的本命灵符带了过来,说是既然因为你的气运这三人起了歹念,那就用他们的生前身后的一切来补偿你。”
说着,曹文诏拿出了三枚拇指大小泛着金色光芒的符箓,阳霆隐约感觉这符箓上的气息有些熟悉,就像是当初天上飞向自己的那块燃烧的巨大石头。
“这就是,本命符箓?”阳霆感觉到,遇到曹文诏这一刻起,自己似乎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