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劳改队中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敢于跨越樊篱的同类。为了这次的失礼,我内心难过了很久,并决心弥补上我的心理失衡,在一次出工的路途上,我走到他的身侧,对他说:“请原谅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怕引火烧身。”他说:“我这个人太感情质了,事后我也考虑到了我的失态,你是对的。”从这天之后,我和他常常在出收工的路上,彼此走在一起低声倾吐心声。之所以如此,因为在几百号人行进的队伍中,我们走在一起,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记得,他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他痛苦的学生时代了:他从小热爱文学,在湖北襄阳中学读高中时,与他的弟弟王同策便在学校里编辑一块名为《晨曦》的墙报。同时他个人在《湖北文艺》、《工人文艺》等文学刊物上,开始发表诗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热爱新中国,并决心为她高歌一生。但是这时,一件对他致命的打击不期而至:他在学校当老师的爸爸,因历史问题被抓走后枪决于刑场。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被押送还乡,城市里只剩下他和弟弟——可能学校出于两兄弟表现还不错的缘故,让他们留在学校读书。年仅十八岁的他,经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思想和感情的磨砺:第一,父子的血缘感情,不是挥刀就能立刻斩断的;出于对新中国的热爱,他相信政府对他父亲的处理是有依据的,但是需要一个过程;第二,离开父母后,他和弟弟没有了经济依靠,如何继续学业成了棘手的问题。王同竹是这样描绘当时的困顿生活的:“我和弟弟上课之余,帮人干活打工,不够糊口时便靠向亲友赊借,充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当然,填不饱肚子是经常的事情,他便和弟弟到街头菜场捡些菜叶菜头一类的东西,煮熟代替粮食充饥。事隔多年之后,王同竹当年的一位女同学、今天武汉第十四中学退休的高级语文教师夏顺萌著文回忆说:
“在1952年初春的一个下午,他从我门前走过,曾有气无力地嗫嚅地对我说:‘你……有饭吗?给我一点好吗?’我立刻意识到向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同学开口讨饭吃,生活一定到了无奈的地步。我当即点头表示同意,让他走进我的家。其实我当时的生活条件,不比他好多少,仅有半碗米饭当作晚餐。但是看他那个模样,我顾不得这些了。便到乱柴堆里翻出一个糠了心的萝卜,切好放在锅里和米饭一块炒给他吃。等他吃过饭,把碗还给我时,我看见他的胳膊细如竹竿,一套黑布棉衣裤,薄如麻片……”
这是当年对他充满同情心的女同学,描绘出的高中时代王同竹的一幅肖像。但是王同竹没有被艰辛的生活压倒,凭着他性格中的坚毅,走过了他乞讨般的高中生活。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在高中毕业后他顺利地考取了武汉大学俄语系,抒写了一首他个人的苦难童话;在武汉大学由于其口语出众,不仅深受俄罗斯籍教授的喜欢,他还没有从学校毕业,就常常被武汉外事部门调去当俄语翻译。王同竹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毕业后就被调入北京马列编译局工作。一个受了许多苦难的湖北娃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北京,当真步入了首都。
“对我来说,这是飞天。我觉得学生时代的噩梦已然结束了,因而在马列编译局拼命地工作。在《北京日报》上发表的译作《铁甲列车》,就是我的成果之一。”他说,“除此之外,此时爱情也向我飞来。我和一个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来自西藏的姑娘相爱了。不仅圆了我的爱情梦想,还连我的文学梦一齐圆了——我和她一起把西藏的童话《公主与铁匠》和《美女的心愿》,编织成汉语,在《民间文艺》上发表……”
王同竹对我回叙这一段青春往事时,是在周日的休息时间。我们彼此交心的地点,选择了院子的自来水下水池旁边——他洗他的衣服,我洗我散发着汗臭的被单。在我记忆中,那是他最为欢快的时刻,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夹杂着他的欢声笑语。之所以记忆得如此清晰,因为中间发生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他洗上衣时,口兜里装着的那个与他结为连理的藏族姑娘的照片,差点被他揉搓成碎片。多亏发现得早,他匆忙地将浸了水的妻子的照片,从湿衣口袋里掏了出来,因而我有缘看了一眼他的妻子的形影。这个镜头让我终生难忘,身着藏装的美丽姑娘的影像,虽然被揉出几道褶皱,但当他把照片抚平之后,我还是清晰地看到她那清秀的面容。
“你真是福气不小。家里有这么一位等着你,你改造中该有动力了!”劳改队中难得有片刻的快慰,我开他的玩笑说,“人生得一红颜知己足矣,我祝贺你有这样一位佳丽相伴!”
他背过身去,没有回答。我以为他是逃避我的目光,借机把那张沾水的照片装进口兜。可是我想错了,当他重新回过身来,把目光对准我的时候,两只眼睛里涌出泪光。不用他解释,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了:许多家庭,因为其中出了个“右派”祸水而解体,王同竹大概也没能逃脱这个时代的定律,很可能已然你东我西了。我无意间说出的那句祝愿的话,正好扎在他的心灵伤痛之处,为此我连连向他道歉,从而更深层了解到凡是来到囚瓮里的人,心里都揣有一本苦难经文。为了转移他的精神,我开始和他说俄国文学中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他到底是性情中人,用自来水洗了一把脸后,对我实言了如今还心悸的镜头:“一天,我被公安人员戴上手铐,从家里带走。情急之下,她追了出来。一步踩空了,从楼梯上滑落了下来,致使已然怀孕几个月的娃儿,因为妻子坠楼而流产。”他说他之所以保留下她的照片,是寄托对她的内疚和怀念——他甜美的家,早被1957年的那场强台风,撕成碎片了。
我虽然安慰了他一番,自知我的言语是无力的。尽管如此,我从王同竹的身上,看见了知识分子难以言喻的悲哀。也许正是这个诱因,我和他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我们悄声地谈论社会的畸形,评说时代文学的贫血。记得,谈到文学时我们议论最多的是浩然,觉得他虽然生活朴素,但是似乎得了“目盲”,大饥饿年代的中国,明明饿死了成千上万的庶民百姓,他居然写出了《金光大道》一书,真是知识分子的良心被狗吃了。这是我们交谈的一面。另一方面,我们身在囚瓮之中,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身份而对国家丧失青年人的热情。按照劳改队的惯例,每到各种节日,都要莺歌燕舞一番,因为我过去头上戴过青年作家的桂冠,因而无可逃避地要按照队长的指点,编写个节目什么的——1962年的国庆前夕,我又接受了一个光荣任务,写篇诗歌在会上朗诵。我说我口齿不清,建议队长让王同竹担任该诗的朗诵,推荐的理由十分充足:他多才多艺,不仅会拉手风琴,而且有一副好嗓子。队长同意了,于是在我的往事库存中,留下了与王同竹合作的记忆。
他的认真态度,让我吃惊。劳改队长为了让我们的演出成功,特意给了我们一天的时间,让我们排练。在空荡荡的监舍中(别人都去劳动了),他反反复复吟诵这首诗歌之余,还不断地修改诗中的个别段落。我提醒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写的这首狗屁歪诗,不值得他那么投入。但是他反驳我说:“谁让你推荐我登台呢,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要么不干,干就得干出个名堂来。”我依了他,并为他去食堂打饭,以节约他的时间。记得在排练时,他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曾惊动了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的姚祖彝,他隔着窗玻璃为王同竹鼓掌叫好之余,还高声询问王同竹说:“喂!你是不是当过演员?凭这水平,就是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也会获得满堂彩声。真的!”
姚祖彝这一句助兴的话,却使王同竹顿时失音。
我说:“你怎么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那儿是天堂,这儿是劳改队。”
“真是一个敏感的文学坯子。”我说,“你是不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凉开水,用袖口一抹嘴巴说:“谁让咱们生不逢时,赶上个反‘右’呢,不然的话,你我都是文化界的A角。也怨我们老祖宗屈原,给我们留下自投汨罗江仍热爱楚国一草一木的相思传统。谁让我是他的子孙呢!唉——”他长叹了一声之后,又附加了几句充满悲凉诗意的自我表达:
尽管我经受了
许多磨难和屈辱
黄土地啊
我是你根上的叶
无法割舍
叶对根的依恋
我为他的诗外诗而动情地鼓掌。
姚祖彝隔着窗子连连喊道:“好——好——”
这个排练中的小小插曲,让我永生难忘。因为它不仅是王同竹的精神自白,也是这个受难群体,在那个年代的一幅集体肖像——那就是尽管沉沦为囚,但仍然斩不断对国家民族的苦恋与相思。
到了10月1日的晚上,我的神经非常紧张,生怕他哪根神经失控,再来一次突然失语,那可就砸了锅了。在国庆节这个关口上,如果他突然中断他的朗诵,那将不是生活问题,而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与我的担心相反,他在大队部搭起的舞台上,朗诵得十分放松;不仅劳改队的成员们为他鼓掌,就连坐在前排的队长们也混淆了阶级界线,情不自禁地为他的演出拍起手来。
这是王同竹人生命运线中的高峰时期。不仅让近千名劳改人员,知道有个多才多艺的王同竹;就连监管干部,也知道劳改的右派群体中藏龙卧虎。这是我与王同竹一次难忘的合作,也是我们欢乐的顶峰。时隔不久,我和他先后被解除劳动教养,身份从“大劳改”升格为“二劳改”。我去农场的百亩桃园、他到农场的千亩葡萄园去劳动——我们从此劳燕分飞,各去了各的巢穴。虽然彼此不住在一起了,但由于桃园与葡萄园仅有咫尺之遥,有时还能匆匆地见上一面。大概是到了1965年夏天,我和他在一个商店里不期而遇,他和我咬耳朵说:“我问你个新闻,听说潘汉年曾在桃园附近软禁,你听说没有?”我说:“有这么回事,他常在桃园对面的小河坡上垂钓。总是空竿而回。”他说:“你怎么没找老头子聊聊?”我说:“我们是普通劳改犯,他是特殊的劳改犯,楚河汉界怎么可以随便跨越?”他立刻认真地询问我说:“他住在桃园旁边的哪座楼?”我开他的玩笑说:“你真是又一次生不逢时。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了!老人去了哪儿,只有公安部知道。”他狠狠地捶了我一拳:“真是孬种,要是我早就……”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我已然揣测出的他的意思:他要是在桃园劳动,早就与潘汉年老人结识了。
当时,我没有特别在意他的这段话,只是感到他生命中,潜伏着一种突破羁绊的力量。这与我们初到这个劳改驿站时,他抱着用以“作茧自缚”的铁丝,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出自于同一生活理念:既然活着,就要敢于突破羁绊。记得,“文革”开始之后的1966年炎夏,新疆劳改系统来农场招募去新疆支边的劳动人员。其条件十分优厚:凡是去那儿垦荒的成员,经过一段劳动之后,都可以改变政治身份,成为真正的公民。面对“由鬼变人”的巨大诱惑,相当多的“老右”报名参加到去新疆的行列,王同竹又是走在支边队伍前面的一个。事后,据与他同去新疆并在同一劳改队里的难友哈长林在信中告诉我,面对大沙漠,他在艰苦的劳动之余,学起了维吾尔语。之所以如此,王同竹想扎根边陲,在那儿干出成绩,写出新疆的诗章来。纵观王同竹的一系列行为,都表明他是个热血男儿,放在哪儿都是能发光的金子。
但是事与愿违,去农场招募支边人的许诺,没有得到任何兑现不说,对于去到那儿开垦沙漠的受难知识分子,可以任意凌辱。其中最为典型的事例,是让曾是老地下党的陈野,赤着脚板在撒满蒺藜的道上跑步,然后吊在房梁上抽打,直打到陈野顺着肛门窜出稀屎汤子为止。此事件发生之后,在“右派”群体中掀起轩然大波,许多劳改支队中的“右派”,都准备逃离这块“山高皇帝远”的沙漠。随着成为真正公民的企盼完全落空,王同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刻,与孙本乔一块逃离新疆的。临行前夕,王同竹找到哈长林,问他是否也一起离开这块令人伤痛的土地,哈长林与来自矿院的于立仁、清华大学来的张逢甲,商量了一下,觉得文化大革命一团乱,跑到哪儿都不安全,还是静观之后再说。哈长林在信中这样写道:“真是命运不该我死,我决定留在新疆,如果我随着他们去了南京,那么被枪决的名单中,便又多了我一个倒霉蛋。”他的信上接着写道:王同竹离开新疆的当天早上,天下着霏霏细雨。傍午时分,哈长林正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王同竹、孙本乔与一个并非“右派”同类、名叫陈仪刚的上海人,一起经过他的身旁。王同竹朝他笑笑,以示告别,哈长林还以微笑,算是对他们的送别。哈长林没有想到,这是他们诀别的微笑;那天飘落的小雨,竟然是老天为之而哭的泪雨。
王同竹和孙本乔一行,离开新疆后先到王同竹的湖北老家,想在农村以务农为生,但到了老家的第二天,胳膊上戴着红箍的人,对他们进行了盘查。为了谋生,他们不得不另找落脚之地——孙本乔生在南京的外祖母家,便从湖北调头去了南京,在这座古城里隐居下来,谋求生存之计。据家住在上海、原北京矿业学院学生卓景星告诉我,王同竹于1969年底从南京到上海时,曾夜宿在他的家里。王同竹说他和孙本乔以及后来也逃到南京的姚祖彝、陆鲁山,为了谋生,不得不从事各种体力劳动:大到当搬运的苦力,小到车胎的修修补补。人间的三百六十行,凡是能用以糊口的,他们都涉猎过了。王同竹告诉他,他们虽然生活十分艰辛,但比在新疆为囚,多了几分人的自由。他这次来上海,是来购买照相器材,用照相维持生计。阔别多年的难友相见,亲上加亲,卓景星好好招待了王同竹,并送他坐上返回南京的火车。想不到的是,卓与王的见面,竟然是人生的永别——1970年7月,王同竹与在困顿中求生存的孙本乔、姚祖彝一块血洒南京。
这四个殉难者,都与我在昔日的劳改营中有过往来——特别是其中的王同竹,因为文学媒介的作用,曾与我一往情深。在这里,笔者只能把这一纸祭文,寄往天堂汉河。遥祝他的文魂永生,并在天堂里抒写人间的悲情与苦难,以警示历史的今朝和来世……
C思孙本乔
在我的印象里,孙本乔与王同竹判若两人——他来自北京轻工业学院(现在更名为北京理工大学),是个沉默寡言、十分内向的人。在劳改队中,我和他接触很少,但是流传于同类之间有关他的轶事,却常有耳闻。其中让我最为惊奇之说,是说他是自愿钻到囚瓮里为囚的。虽然古语中早就留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说,但是在阶级斗争时时讲、天天说的历史年代,自愿钻进囚瓮为囚、甘当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人,还属于中国奇闻。一个高等学府的学子,何以会自愿到被专政的囚瓮中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