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个人来说,当年对我刺激特别大的,是在这年的1月8日周恩来的病逝。这位政治老人走了,使中国政坛上少了一个“平衡”危机的中介机制;由于少了这个重要人物,多病的毛泽东便难以听到另一种声音。毛泽东于该年2月提出的“走资派还在走”,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邓小平,就是周恩来离世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毛泽东曾经重用过小平同志,在“文革”中把他打倒;1975年再次起用了他,主要是周恩来运作的结果,可是不过一年左右的光景,毛泽东再一次把邓打翻在地,这使我的思绪像是走进《易经》中的八卦阵“死门”。我无论如何苦思冥想,也找不到中国政局能走出八卦阵的“生门”。在这种情状下,作为一个最底层的贱民,不如闭上眼睛,自我找乐——周末的京剧表演,其渊源就在于此。
大概是在当年5月中旬的一天,我去麦收现场检查麦收亩数,刚刚走到吐出淡紫色花蕾的苜蓿地边时,忽然发现地里蹲着指导员陈大琪。他见我走了过来,便朝我喊道:“地太干了,你记住明天安排人放水浇地。”
我答应回去写在黑板上,以防忘记。同时告诉他,我是去麦地看收割进度的。
他说:“你先过来一下。”
我走了过去。和他站在地边的一棵大杨树下。
“这一段,你感到咋样?”他询问我说。
这句话问得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问的是指哪一方面。
“常看报纸吗?”
“从宣传室那儿拿到的,我都看了。”
“你有甚感受?”
我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作出了违心的回答:“形势大好,批邓又把‘文革’精神,重新提出来了,我得好好学习。”我虽然知道陈大琪是个尊重知识的干部,但他毕竟是管理我们的劳改干部,在政治问题上我不能嘴上没有一把锁。
“这是你的真实看法?‘文革’把……”他扭头看看四周,回过头来对我说,“‘文革’时期只有劳改单位还在规规矩矩生产;都去抓革命了,国民经济的问题,你这个知识分子考虑过没有?”
老实说,陈大琪指导员的话,着实地把我吓了一跳。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所想的,也是每一个有爱国良知的百姓——包括知识分子在内,无不忧虑的问题。在这蛮荒野地,他突然道出了他的心声,使我更加难以作出回应了。但是不回答又是泯灭良心之举,我心里七上八下了半天,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啊,有的国家的宇宙飞船,都从月球上带回泥土来了,我们这里还在斗来斗去的呢!”
是不是陈大琪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妥,因为我们的身份毕竟是专政与被专政的关系。当我回答了这句内藏政治的话以后,他就抛开了这种并不对口的谈话,而转向了劳改队中的话题,他说:“有人反映你们几个人,常在窑洞里唱甚的京剧。其实我早应该找你谈谈——”
我忙打断了他的话,主动自我检查说:“最近麦收挺忙,我们已经停止了这种活动。唱旧戏是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今后不再演唱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偶尔唱唱也没甚问题。”陈大琪坦诚地说,“咱不认为那就是为‘四旧’招魂,旧京剧是中国的古老文化遗产。我是想对你说说你的个人问题。”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起来,很显然中队是对我有了不好的看法,不然的话,陈大琪怎么会说出“个人问题”来呢?!我的心狂跳了起来,等待着他对我的批评。
“你知道我为甚让你当脱产的统计员吗?”
我思考了一阵,没能回答出来。
“你不同于别的右派的是,你是有写作才能的人。说穿了吧,我爱看书,便更看重能写书的人。让你当统计员,是想多给你一点个人的时间,改造这么多年了,啥业务都得有个恢复过程。可是我看你没有爱惜时间,娱乐归娱乐,你总不能舍正事而干闲事,你说我的话对不?”
我的脸顿时烧红了一片,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是的,我从来没有想到陈大琪让我当统计员,是这么一番用意——他很器重我,我是感悟到的,那昔日的一篇千字小文,是他爱护我的机缘;但是我当真没有意识到他的用心良苦至深,竟然考虑到了我的将来。我十分激动,在这种激动之下,我毫无遮拦地把我与山西作协的联系情况,一股脑地都告诉了他。之所以如此,我确信陈大琪是一个能交真心的劳改干部——他与我昔日劳改生活中相遇于营门铁矿的指导员曹茂林(见本书第一部),相知于团河农场的董维森(见本书第二部)同属对社会有深刻洞察力并真心爱护知识分子的干部。他们在严肃的外表下,都深藏着一颗社会良心。陈大琪所不同于前两个人的是,他形象上并不存在公安人员的外表(很少见他有穿警服的时候。我们初来时,还是残冬时节,我发现他常常把手揣进棉袄袖口;但是那两只棉袄袖子不够长,因而总是有半截手腕裸露在外边),可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陈大琪心里揣着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心——于是我便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令我敬佩的他。
“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让我知道这些?”
“因为这还是纸上谈兵的事,成功的系数很小很小。”
“这是好事。为了这事,你更应该有几年的准备。”他说,“以后少唱京剧啥的,无论是老戏和样板戏,都帮不上你的忙。统计室有笔有纸,常画画写写的,熟悉一下你的本行业务。”
“谢谢陈指导员。”
“你放心,只要上边有令,中队绝不拦你。”
当天晚上,我去给中队呈送报表的时候,特意把我与省作协段杏绵等同志的通信,带给了陈大琪。他看完通信之后,咧开他那厚厚的嘴唇,笑眯眯地对我说道:“还算我有眼力,当时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将来国家还用得着。人家的信写得很诚恳,只要是省局松松口,你还是有希望走的——为这,你也要早做准备。咱也不知为了个甚,见到有用之才,窝在这伍姓湖里,就心里不是滋味。对张沪回北京治病的问题,也是我同意了的。对你也是一样,上边有话我就放人!”
他把段杏绵大姐的信交还给我,问我这儿有什么书,他想看看。我想了想只有雨果和果戈理的两本书了。他问我有没有中国的什么小说之类的,特别是我写的书。我告诉他,我的三本著作,都因为张沪的曲沃事件,留在曲沃了。他对外国的小说,没有多少兴趣,我便没有任何一本书给他看了。
当夜,我失眠了。使我怦然心动的是,在伍姓湖我又遇到了一个像董维森那样的知音。从表面上看,他是对我一个人的爱护;深掘开来,他是对整个落难的知识分子群体流露出的内心同情。再用宏观的视野去分析他,他貌似一个不谙时政的农民,但是他的内心却深谙政治——只是因为他头上顶着国徽,无法公开表示他对时政的看法罢了!在这个失眠之夜,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我之所以独居一个窑洞,而没有想到利用时间,还是基于对时政的失望和对自我缺乏信心。哲学家尼采说得好:只有下过地狱的人,才最知道如何去建造天堂。邓小平在“文革”中被打翻在地,我虽然没有把他视若彭大将军;但他的魄力与铁腕,在中国政坛上似乎是无人可以与之匹敌的。可是好景不长,毛泽东不过才用了他一年光景,便又把邓小平再次打倒——国家没有希望,个人的希望又在哪儿?!
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之际,我忽然想起姜葆琛君对我的赠言,他说天快亮了,就是在于物极必反。我目前的生活与学习条件,是过去任何时候所没有的,我的生命还要浪费到哪个时辰?绍棠来信中,也曾提及要储备一些作品,我每天用早已升了天的吕布、罗成、苏三解忧,就能真正无忧无虑了吗?!在这一夜,我下定了决心,要练练笔了——不管是在劳改农场待下去,还是调离这块土地,我都有必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包括我早已死去了的文学生命!
国家还处于“死门”紧闭的状态,在这个难以忘却的夜晚,我在失眠中寻找着自己的“生门”。
无水的干湖与有水的深井
我是用薄薄的几片烟纸,在那间属于我的窑洞里,开始了我十七年后的笔耕的。首先进入我的创作天地的是昔日我在团河农场劳改时,那两只被异化了的白天鹅。当时在我们的园艺大队队部,有两只被劳改干部剪去了一圈翅膀的白天鹅。
它们的故乡在东北的兴凯湖。那儿劳改农场的头头,不远千里把它送到了北京近郊的团河。天鹅本是鸟类中最为温驯的动物。早年我当记者在北大荒采访时,当地的老猎人告诉我,它不仅仅天性柔顺,而且绝无其他鸟类互相格斗的恶习。但是在劳改队的这两只天鹅,在劳改干部的调教和劳改人员的挑逗下,渐渐失去了它们原有的本性。不知它是怎么养成区分两种人员的本领的——我们劳改成员,偶尔去大队部办事时,那两只美神便立刻变成了凶神,扑打着飞不起来的双翅,主动向我们发起进攻。这件事儿,对我的刺激极大,那美神何以会变成了一只长翅膀的“狼狗”?
非常有喻世意义的是,有一年的春天,天上的一群白天鹅,由南方北去。当它们飞到同类窝居的上空时,便缠绵悱恻不忍离去。当时中国还没有爱护鸟类的意识,一位农场场长,开枪射落了其中的一只,按照人们的一般思维模式,把受了伤的那只天鹅,放到它的同类中去豢养,一定能把它驯化成地上的地鹅。谁知,事与愿违。第一,那两只早已异化的同类,对这只外来的天鹅成员并不友好,它们把它视若异类;第二,那只天上的美神,拒绝接受进食,直到绝食饿死。由这两只白天鹅,我联想起昔日北京大学西语系讲师黄继忠,他在被划为右派后,因老婆离婚,几个孩子没有收养人,黄只好将其带进了劳改队——那几个可怜的孩子,也像那两只白天鹅一样,经受着环境造成的另一种异化——我便将那几个娃儿,浓缩成为一个,并与白天鹅写在了一起。这就是后来在80年代获全国中篇小说奖的《远去的白帆》最早的雏形(小说问世后,当时已是北大西语系系主任的黄继忠,曾先后给我来过两封信,表示他对一个中国作家勇气的敬意。之所以如此,因为这篇东西,先后经《人民文学》和《十月》两大刊物的审读,都因其政治内涵而未能披露。后来巴金及其女儿李小林路过北京,拿到《收获》上发表了)。
若不是当时发生了唐山大地震(1976年7月28日),我的那篇小说,就在窑洞中完成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使我的小说写作中断了,因为这个自然灾害太刺激人的中枢神经了,它迫使有良知的中国人,把视线的焦点立刻转移到了中国那雪上加霜的政局。记得在唐山大地震后的第三天,陈大琪把我找到了他的办公室,面色严肃地对我交代了一项紧急任务:山西发下来通知,每个单位都要有专人负责关注震情发展。我们的中队院外,有一圆口形的水井,要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去丈量一次井水的升落情况,并每天做出记录,向中队汇报。
伍姓湖学大寨学得干了底儿,但是那口井的水,却很深很深。每天早上,劳改成员们还没起炕时,我手拿一卷米尺,到井边伏下身子,把井水离井口的高度记录在案;晚上,我手拿着一只电筒,再重复一遍早上干的工作。量完之后,我要到陈大琪屋子里去当面报告水情。
有一天,他忽然让我在屋内坐下,并关上了屋门对我说:“你看,是不是要发生地震?”
我说:“水位没有什么变化,我看不出有这种迹象。”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像并没留意我的回答。
“咱是说……是说……别的地震!”他转了又转以后,终于道出了他的担忧。
我最初以为他说的是别的地方要发生地震,但看他神色饱含着惊恐的样子,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一句隐语——它一语双关,随便别人作出什么解释。当时正是“四人帮”登基夺权到了急不可耐的时刻,这句话的政治含量,显然是超常沉重的。我惊愕地低下头来,一方面对陈大琪忧国忧民的心肠,十分敬重;另一方面,我也怕错误地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回答他的话时出什么问题。于是思索再三,我说:“地火岩浆形成气候,别的……别的……地震,也可能发生。”
说完这句话,我不敢再在屋内多留,匆匆走出他的办公室。待回到窑洞内,平静一下狂乱的心情之后,我感悟到陈大琪的心,就像是我丈量的那口深井——湖没有水了,那口井却深不可测。我对他说的地火岩浆,是指这年的4月5日,蔓延于全国追念周恩来的炽热民情而言的;尽管它立刻被定性为反革命暴乱,但是全国老百姓没有一个人会接受这一结论。至于陈大琪是根据什么情况,预感到了有可能发生“另一种地震”,我不得而知。但是他说到的“别的地震”,绝对是指政治地震而言。在那个年代,不要说敢于把那种话说出口,就是敢想想,也算是难能可贵了——这就是在我最后一个驿站,所遇到的陈大琪。但是由于国家雪上加霜之灾,也给我带来了更大的不安,在这种形势下,我的个人问题,怕是无法解决了;试想谁能冒着风险,在这乱丝无头的政治气氛中,为我离开劳改队的问题而奔走呢?即使是有人为之奔走,又有哪个文化单位敢于收留我这个贱民呢?这是我在发生了唐山大地震以后的真实心迹,而在真实的心迹中,令我最为动情的是陈大琪心中那口深邃的井,那是无法用米尺加以丈量的!
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出乎我意料的:在当年的8月底,我突然接到来自临汾地区文联的一封信。寄信人是地区文联主席郑怀礼。他约我在9月上旬,亲去临汾一趟;往返路费,他们文联负责报销。对于我来说,这无异于一声惊雷——这是什么时候,怎么真的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劳改农场的人相见。
我把信拿给陈大琪看过,他非常高兴地说:“你去吧,这是大好事。”
我说:“人家只说是见见面,并没说别的话。”
“你怎这样麻木,他写这封信来,至少要经过临汾地委。不要看只是几行字,这是一路绿灯的表示。劳改局虽然还没有下文通知农场,这是迟早的事。你月初就去吧,路费不够先从我这儿拿。”
“我有路费。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来得不适时令。”
“你来山西七八年了,你没感到山西人有一股子敢想敢干的精神吗?”
大概是在我临行之前的前两天,陈大琪来窑洞找我。他告诉我,农场已经接到了省局的指示,放我出笼。至此我心上悬着的石头,才算是落在了地上。去临汾那天,我洗了个澡,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在同类的祝福声中,到永济登上了北去的火车——在车过曲沃的时候,我想起1970年的悲怆往事。此一时,彼一时,昔日被戴上手铐的我,此时要走向新的生活了。
是梦?
非梦!
在临汾,郑怀礼在临汾宾馆接待的我。当我走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时,真有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当天,郑老请我喝的是竹叶青酒,他光头赤脸,脚上穿着一双布鞋,一副十足的老农模样——但是他已经在文联工作多年,是一位30年代的老地下党员。饭后,他带我去见了临汾地委宣传部长郭璞。
郭部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来吧,我们临汾需要你。当然,现在要干成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拿出点‘舍得一身剐’的劲头。调你来临汾工作,是我最后签的字。中国的建设需要人才——就这。只是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