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对你说实话吧,我回不了老家了。”接着他对我诉说了使我非常惊愕的事情:他的家里都是学医的,他曾就“肌无力”这个病,去信询及过他的父亲。写信时他多了一个心眼,为了怕家里挂心,他在信中说是为病友的病而写信的——家里的回答等于判处了他的死刑,说在当前的中国,还没有医治细胞不断坏死的“肌无力”之症的良药。他对我讲起这些话时,神情颓然地黯淡下来,与那盆熊熊的烈火,形成了明与暗的极大反差。
我安慰他说:“你很坚强,养病也要靠意志。再说你离开井下,劳动也轻松多了。”
“我请求下井时,已然接到了死刑宣判,我想一个学地质的,在临去西天正路之前,总该知道点儿我的专业吧;不然,不是等于一辈子白活吗?!”
我被这位新结识的同类的精神感动了——他所具有的东西,正是我在消亡的东西。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死于茶淀的几个同类,他们都是坦然地面对死亡的。他不同于他们的是,他不想自我消亡,而是想在临行之前,满足一下精神需求——试想如果没有1957年这场灾难,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是中国宝石中的宝石吗?但是历史的风暴,席卷走了他为民族贡献热能的机缘!
“你不能提出‘保外就医’吗?根据你的病情,我估计矿山是会批准的。”我向他提出建议,“你家里的人,又都是从医的,对你的疑难病症一定能有所帮助。”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留在这儿为好。”他说,“人家革命群众把咱们视若洪水猛兽,一旦回到杭州,立刻会成为一块打靶的靶牌,红卫兵就是不斗死我,也会再一次牵连到我的家庭——‘文革’初期,我的家已经受过一次冲击了。”
我无言以对了——他的考虑是十分理智的。
“人的命,天注定。走一步说一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凄楚地一笑,接着说,“用你们北方人的话说,该在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
“你河里井里都死不了,咱们老右命硬。”我自知这是一种空头安慰,还是要说,否则我该说些什么呢,总不能说在这儿是等死吧!
他对我的话没置可否,取下挂在墙上的干粮袋,把两个白馍烤在了炭火盆边;随即又把手伸进干粮袋摸了一阵,从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最初我以为他在掏一块咸菜,当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时,我才看出来它是一块龟化石。它比我前两天在井下见到的那一块稍稍小一些,美中不足的是,它的背上粘连着一块手指高的煤矸石,颇似我童年在家乡孔庙中见到的龟驮石碑。
“好玩吗?”他说。
“不仅好玩,还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呢!”
“送给你吧,我知道你是为它而来的。”“肌无力”开心地看着我,“在井下你就爱不释手了。”
我推辞说:“你是学地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我在矸石山开绞车,留心一点还会捡到这龟化石的。”他说,“这块就是我在矸石山上拾到的。”
我表示了对他赠我“龟驮碑”的感谢之情,然后又安慰他说:“你们南方人,也一定知道,龟在民俗中是吉祥的象征,你拾到它说明你是有福之人。它会保佑你的身体,很快恢复健康!”
我自从得到这具“龟驮碑”后,每天用机油和绵丝擦洗它体躯上的灰尘,直到把它擦洗得通体锃光明亮。张沪也很喜欢这具古化石,她年轻时喜欢画画,因而她还在工余时间,画过它的“肖像”。她和我经常坐在老屋,欣赏那龟背上的八卦纹路,不仅仅从中领略它演绎的大自然的升腾与沉没,更从它驮碑的形象中,去咀嚼历史与人生。
大约过了有三个月的光景,“肌无力”终于因为他的病,走到了他的生命尽头。事情发生在夏季里的一个晚上,我们在井下装完矸石车时,阎恒宝用电铃通知绞车房开车,可是铃声响了半天,还不见绞车启动,阎老西子让我爬上斜井,看看井上出了什么故障。我吃力地爬出近百米深的斜井,出了井口又爬上矸石山,进了绞车房,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开车的木椅上。我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喊了他一声,但是没有回应——走近一看,他面色如土;我把手放在他的鼻翼下,发现他已然没了呼吸。当夜生产为此陷入了一团混乱,只好临时调上来一个曾经开过绞车的张同江,代替了他的位置。
“肌无力”与建源君,都埋葬在了矸石山旁边的那块向阳的山坡上。我虽然十分珍爱他送我的那具“龟驮碑”,经过与张沪商量,还是觉得应该“完璧归赵”:第一,他是学地质的,曾以带病之躯,到井下去实践他的抱负;第二,历史剥夺了他为中华民族寻找矿藏的权利,那具“龟驮碑”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慰他的灵魂;第三,那具“龟驮碑”不是挺富有中国知识分子负重而又坚韧的寓意的吗,他是可敬的知识分子中众多类型之一。因而在他入土不久,我把那具龟化石,埋在了他的坟茔之前。
狐狸朋友把我引到这里来,让我在我的小棚棚里,整夜陷于怀旧之中。因为“肌无力”君不是北京去山西同类中的一个,而是在山西被划成的右派,他的名字被我遗忘了——写此书时,我询及了我的许多当年同类,都因对其生疏,只知其人其事,而记不起他的姓名来——这里我只能用“龟驮碑”君代替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夜班离开井口的小棚棚时,特意到两个同类的坟前转了一圈。当时,迎春花刚刚开放,我采摘了两束,插在了李建源君和“龟驮碑”君的墓前……
背起了瓦斯检查器,走入犯人世界
晋普山在山西省的煤矿中,是一座瓦斯含量最高的矿山,一旦引起瓦斯爆炸,晋普山也就不存在了。在井下听老煤黑子——我们的采煤组长阎恒宝说过,在60年代初期,大同有一座瓦斯煤矿大爆炸。事情惊动了中央,周恩来总理曾亲自飞往大同去处理这一问题。当时,死伤了许多矿工不说,由于当时技术上无法处理全矿的爆炸后遗症,只好把一座好端端的矿山给封堵死了——但这只是解决地上问题,无法解决地下的灭火问题;直到70年代,那矿井下的煤层之火还在自燃。
这绝不是耸人听闻的消息。我到了煤矿才知道,煤的性格非常喜欢自燃,一旦燃烧起来,就很难扑灭。在1972年的夏天,因天气酷热,停放在煤场准备外运的煤,突然自起明火,矿山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把这场明火扑灭了。在同年,一条采煤巷道的工作面,在采煤开炮时,引起了瓦斯的局部爆炸,整个巷道内的设备以及支护煤壁的木质棚架,被一烧而光。这两场灾难性的事故发生之后,矿山为了防患于未然,便加强了瓦斯检查的力量——我就是在这个时刻,被抽调进瓦斯检查组,成为一名瓦斯检查员的。
这个活儿表面上看去,是十分轻松的,但是我每天要背着一台模样小如照相机似的玩意儿,比采煤的犯人和“二劳改”,提前进入当天要采煤的巷道,并在当天要采煤的煤巷巷口小黑板上,标明当天煤层中的瓦斯含量。除此之外,地下煤巷密如蛛网,每一条没有采煤任务的巷道,也要我涉足其内,检查其间有没有瓦斯超限的征兆。
在我担任这个貌似闲差的工作之前,经过一周的培训,技术科长对我们说了这样几句话:“这不仅仅是涉及到千百个人脑袋的问题,也是涉及你们自己脑袋的问题。谁的班上出了问题,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儿,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我很害怕这份差事。刚刚把我选进瓦斯班时,我就去找了秦队长,言明自己不是那块材料。秦队长说,这不是他权力范围内的事情,是矿山以文化程度的高低,由技术部门挑选出来的。所以我干这个工作,是赶着鸭子上架——由不了自己的事儿。
另一个使我不情愿的原因是,我分工负责的煤巷是犯人开采的煤区,在曲沃我已经有过与犯人一起劳动的记录,而负责犯人采煤区,每天要在那地下深处全凭矿灯照明的世界中,与各种类型的犯人打交道。我们区别于犯人的标志有两条:一、他们出入煤矿的主巷道时,走通往大墙圈里监狱的专线(在一个大巷道的丁字路口,他们向北拐弯——我们向东行,那儿站着荷枪而立的武警,以防止犯人鱼目混珠逃出矿井);二、我们头上戴着的是塑壳安全帽,他们头上一律戴着柳条安全帽。至于其他则无差别,不分你是干部、“二劳改”还是犯人,一律是头顶矿灯,身着黑色工服,脚下穿着水靴;一个班干下来,一律是满面煤尘的黑鬼。因而在地下煤城里,要想区别身份,惟一的鲜明标志,就是头上的那一顶矿工帽。
就像大自然的气候变化无常一样,井下煤层中释放出来的瓦斯也常无定式,因而我回忆起那一段当瓦斯员的日子,至今心里还经常后怕。首先,来矿井服劳役的犯人,身上都背着几年的徒刑。此外,犯人的原罪十分复杂,其中既有“文革”制造的冤案,也有刑事犯罪的真案。当他们来到煤巷前,小黑板上分明已写好瓦斯数据,但是他们还是要询问我杂七杂八的问题:
“喂!我们的小命可都攥在你的手心里哪!”(这是犯人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我说‘老二’,你犯的原罪是强奸还是反革命?到底你是哪路好汉?”(这是犯人们每天要问及我的问题。)
“看你像个反革命。是不是你恶毒攻击‘红太阳’了?”
……
我只能装成聋哑人,或支支吾吾。背起瓦斯器之前,负责技术工作的干部,对我们有过规定,除了工作问题以外,少和他们啰嗦。但是有些亡命之徒,见你不答话开口就骂:“装他娘的什么龟孙,你要是没偷没抢,为甚来在这阴曹地府里受罪。”因而,自从来到犯人采煤区检查瓦斯后,我的精神上就没有了轻松的日子。
其中的危险有三:第一种,你分不清真假李逵,在井下曾发生过犯人逃跑时的恶性案例。有一天夜里,几个刑事犯罪的亡命之徒,在井下组织策划了一次杀人逃跑事件:他们用铁锹打死检查他们工作的劳改干部,偷梁换柱地戴上了干部头上的塑壳安全帽。然后,他们又互相把身子埋在出井的煤车里,随着出井的煤车,被绞车一直拉到了井外高高的煤山之上(那儿有专职的翻斗工,将煤车里的煤,翻到煤山之下),这样一来,他们就随着翻滚的煤块,一起滚到了山下。可以想象,当他们随着煤块滚下山去的时候,一定是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的——可是这次逃跑被翻斗工发现,他们都被矿山武警抓捕回来。试想,与这样的囚犯为伍,能不令人心惊吗?!
第二种,任何一个采煤工作面,一个班至少要开两次采煤炮(当时还没有现代化的机械采煤法),而每次开炮之前与开炮之后,我都要冒着呛鼻子的炮烟,顶着纷落而下的煤石,去测量瓦斯浓度,以防炮后瓦斯喷涌而出,进一步引发瓦斯爆炸。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特别是在开炮之后,煤顶没有任何支护遮拦——有一次,我正在半弓着腰,把瓦斯器的皮管伸向龇牙瞪眼的煤层时,一块约有十斤重的大煤,突然从顶板上落了下来。算我命大,它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我腰后背着的电瓶上(为头上戴的矿灯输送电能的一个方方的黑盒子),电瓶当即被砸得粉碎,电溶液烧坏了我的工作服——但是我的小命却保住了。出井后,我换了一身新工服,并更换了一个电瓶,照常跟班不误。为了此事,同类们——特别是张沪,曾找到有关干部,要求更换我的工种,但都未能如愿——如果那块大煤,当时砸在我的腰上,我早就成了瘫子,如果它正好砸在我的头上,尽管我戴着安全帽,颈椎怕也会留下难以想象的后遗症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缩脖坛子?!
第三种危险,是肉体与精神合二为一的。我还要穿行许多条无人劳作的煤巷,那种万籁无声的黑暗,带给人莫名其妙的恐惧,那是没有下过矿井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到的。这里没有电钻的声音,也没有“隆隆”的炮鸣,走在无边黑色中,惟一可以听到的是,大山中的煤层“嘎嘎叭叭”的断裂声——那是大山所独有的语言,似在回叙着它们的历史。亿万年前,它们原本是蔽天盖日的原始森林,在大自然的造山运动中,地火岩浆突然喷涌而出,把它们从地表面翻盖到了地下,于是它们开始失去原色,一天天变成了黑色的煤炭。一条条黑色的煤巷长几里路,我独自一人走在其中,真有走到了冥冥天国的感觉。这个天国中,原来有着许多活灵活现的生灵,但是那些远古年代的生灵,此时此刻都已变成了动物的化石标本。我走在这些幽灵中间,突然想到如果这儿埋葬了我,过了数万年后,我不是也成了幽灵中的一个吗?!
恐惧产生于心理本能,但是在这种肃穆之中,也有在喧嚣世界中享受不到的快乐。头上的矿灯在这个冥冥之国中为你带路,由于这儿没有阶级斗争,也没有人的各种面孔,你可以让你的各种思维自由驰骋。有时我走累了,便在棚柱旁坐下,并关闭了头上的矿灯,让自己独享在大山腹中的那份寂寥。佛家方丈有在缸中坐化之说,想来他们在坐化之时,也一定会有这种意境的享受——我虽然不是出家之人,没有出世之禅功,但在这种死寂之中,多多少少洗掉一点凡尘还是可能的。因而我在无人巷道中,常常滞留很久很久——直到我必须离开时才走。
走到巷口,我在小黑板上留下测量出的瓦斯含量,并在出井时填表上报。所以我的工作尽管充满了危险,但在危险中也有它独有的快乐——这是我当挖煤的煤黑子时期所没有的。
难以忘却的两个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