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扶着我拉车的车把,有气无力地向老残队的监舍指了指。
“他怎么也来到了这儿?我记得反胡风运动以后的第二年,他就结束了‘隔离审查’,消息是见诸于《人民日报》的。”
“天空时阴时晴,而今连老帅们都打倒了,他不来谁来!”
尽管他的话说得合乎逻辑,我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据我所知,这位文学长者始自于1935年——他在北大史学系读书的时候,就参加过著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在武汉《七月》丛书中开始了他最早的文学生涯。特别是新中国刚刚成立之初,他只身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北京,是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代表。他会德、俄、英几国文字,我在解放初期,就在西单旧书店里读到过他的几本译著。归国之后,笔耕不辍,翻译过莎士比亚、普希金的作品,是个非常受读者尊敬的文人。
姜葆琛对我说:“你没有忘记在你们作协批判胡风的时候,文艺界噤若寒蝉,只有一个为胡风申辩的人——他就是吕荧。胡风被定性为反革命后,敢于去看望胡风的,还是吕荧。”
我说:“那时我还是小字辈,没有资格参加批判胡风的会议。可是我听到过吕荧当众为胡风辩解的事。”
“你想想,就凭这一点,‘文革’能放过他吗?”
不用再多说什么,我已然全明白了。
我拉着芦苇小车,因为姜葆琛要不断地歇息,我们走走停停,走了很长时间。这倒也好,一路上,我从姜葆琛那里知道了很多有关吕荧的事:姜葆琛在社会谋生期间,已经结识吕荧了。“文革”前夕,姜葆琛几乎成了吕荧的生活助手(因为吕荧与妻子早已分手);虽然那时候吕荧有时还写一点文章,但精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每每姜葆琛去他家时,常见他木呆呆地摆弄古字画之类的东西。有一两次,姜葆琛甚至发现吕荧在屋角大小便。姜葆琛出于对吕荧的尊敬,有时为他打扫卫生,或干些零星杂事。姜葆琛家在张家口,北京只有个姐姐,所以有时间常到吕荧家走走。但是姜葆琛没有想到的是,“文革”乍起,他和吕荧都分别被认定是不安定因素,同时受到“强制劳动”处理(在劳改队内部简称“强劳”)。也算是一种缘分,两个苦命人先后都被押解到了天堂河。
姜葆琛告诉我,吕荧的生活能力很差。他是抱着一台英文打字机和译成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走进劳改队的。大概是出于怕停电的心理障碍,还把一大包蜡烛带进了天堂河农场。一个蓬头垢面的文化人,进了劳改队,已然受到小流氓们的注意,加上英文打字机以及蜡烛等东西,因而吕荧在强劳人员中被视为一个两条腿的怪物。小流氓们常常拿吕荧找乐,而找乐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偷拿他的蜡烛。因为他每每丢失一支蜡烛,都要东找西找,找不到时,他就变得疯疯癫癫。一些来自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文化的小痞子,对此乐不胜收。待从天堂河转移到茶淀时,吕荧带进来的那些东西,已经一无所有。吕荧伤痛的心,为此而一次次流血是可想而知的。
茶淀的生活条件,比天堂河还孬,这儿地处渤海之滨,冬天盐碱滩的大风一刮,吕荧冻得浑身哆哆嗦嗦。姜葆琛知道这个大文化人的价值,为保护吕荧的身体,常把自己穿的破棉大衣给吕荧披上。但是这里不仅仅是寒冷,还伴随着饥饿,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吕荧,形神枯槁得如同叫花子一般。在好天,他惟一的去处,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到了大风吼叫的日子,他身穿着麻包片般的褴褛衣衫,躺在土炕上等死。
“该怎么对你说呢?”当我们走近了老残队的队址时,姜葆琛对我感伤他说,“那形象就像是电影《红岩》中的华子良。华子良还能围着监舍跑步,而吕荧不用说跑步,连走路都不行了。狱医说,他熬不过今年夏天。”
我拉着苇车,慢慢地向前走着。不知为什么,我怕见到吕荧了。我之所以帮着姜葆琛把苇车拉到老残队,一是出于对这位来自清华大学的同类的关照,更为重要的心理需求,是想见上吕荧一面。我把车把往地上一放,十分矛盾他说:“就送你到这儿吧,我们的苇子车怕是在等我了。”
姜葆琛说:“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儿,还是见上吕荧一面吧!”
我迟疑地望着那几排破落的房子。
他抄起小车车把说道:“走,跟着我走,老残队没有你们队那么多规矩,反正他都是快要去见上帝的人了,队长都怕进这个院子。”
自我斗争的结果,我还是跟他去了——当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笔下会出现吕荧的名字,我去看吕荧,完全来自于“物伤其类”的良知感召。直到今天,我也忘不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吕荧躺在炕上,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外形;昔日的一位大写的人,此时抽缩得如同一个小小侏儒。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成了一具只会出气的木乃伊。我在劳改队见到过不少的死者,但从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使我为之泪落并为之动容的——在吕荧这具活尸面前,我失去了严酷生活赋予我的冷静。归途上,同组的成员张奎令与我说东说西,我则缄默得像个哑巴。我似乎觉得我们的车上,拉回来的不是“腹中空空”的芦苇,而是沉重如铅的历史。
老残队在茶淀西荒地,是距离五八六坟茔最近的一个分场。就在我们去拉芦苇的几天之后,吕荧走完了他的路程——当年他仅仅五十五岁。不久,在那芦苇塘围起的一片乱坟中,拱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土丘前竖起的一块红砖上,只留下粉笔写着的两个白字:吕荧。
三个同类相继驾返“瑶池”
这里所以盗用仙境中的“瑶池”之名,既有祭悼亡魂升天之意,又因那个“池”字为水字旁,三个死者中的两个,是因溺水而去了天堂的。
第一个死者,是知识分子中书呆子的类型,他并非自杀,而是被自己的刻板和痴愚杀死的。他名叫张赞祖,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张资平的儿子,划右之前是新华社的资料员。张资平在鲁迅先生笔下,其形象无需笔者多言——但是在他儿子身上,却难以发现父亲的遗传基因。在老右中间,他是个最安分守己的人,用同类陈端昭的话说,他的安分守己到了机器人的程度(不知这样一个木讷的人,何以在1957年也成了右派)。
张赞祖负责一块水稻试验田,试验田的旁边有一个调配化肥的池子。有一天,陈端昭走到池边急于小便,便往化肥池里撒了泡尿。张赞祖立刻急了,认真地朝他喊道:“哎!你为什么往池子里撒尿?”
陈端昭不解地反问说:“你这个人也真怪,往池子里撒泡尿怎么了?”
张赞祖急赤白脸他说:“会影响调配好了的化学成分!”
陈端昭笑了笑:“你这呆子,怎么会成右派?划你右派的人,真是瞎了眼。”
就是这个老老实实的老夫子,在春末的水田耙地季节,出了使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死亡事件。在农场的所有农活中,在水田耙地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当时还是春寒时分,水田里放满了水,拉着耙地器的马,在泥水中走着,后边手扶耙地器的耙地人,要跟在马儿后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直到这块水田被整成一字形的水平线。
马在前面被泥水溅成泥马。
人在后面被泥水溅成泥人。
人不同于马的是,马有一层皮毛护身,不怕泥水之冷,而人可没有那么方便,不能穿着衣裳下水,因而在没有女号的地方,往往是冒着刺骨的水寒,光着身子下水。像张赞祖这样的一根筋,是干不了耙地的活儿的——他的任务之一,是每天拉着耙地归来的马,到水塘里把马身上的泥洗涤干净。他干这个差事的时候,总是用手牵着马的缰绳,惟恐马儿逃跑,等洗完身上的泥浆之后,再把马牵入槽头。有一天,这个书虫又牵着马到水塘边洗澡,哪知这匹马离开泥浆地以后,洗澡心切——张赞祖刚刚拉着马缰,那马儿就朝水塘狂奔。本来张赞祖扔开马缰,任它去水塘也就行了,可是这个呆子,受习惯心理支配,还是死死地拉住马缰不放。结果是马把他也拖到水塘中去了,这个呆子是只旱鸭子,不懂水性;当时又适逢水塘边上无人,那马洗净耙地的泥浆回到岸上,独自奔向槽头吃它的草料去了,而绝对忠实于自己职守的张赞祖,就再也没能上来。
北砖窑的乱坟岗子里,有了张赞祖的名字。这不是自杀,也可以称之为自杀——自杀于他刻板的忠诚。虽然这种死亡颇有点“末路英雄”的别样风情(是为了农场的一匹马而死的),但是他死了也就死了,在坟地上和其他死亡号一样,土丘前只有一块砖头。
第二个自杀的人,是前文提到的陆浩青。这是与张赞祖在思想上遥相对立的死亡。从他进了劳改队后,就有了结束生命的念头,笔者在前文中提及过,他在团河的三畬庄已悬梁自尽过一次,只是因为他的命大,被人发现救了下来。如果当时的政策能够给他以工作或学习的机会,这个来自清华化学系的尖子生,也许会有“回头是岸”的悔悟;但是,当时的政策不仅没有给予他任何温暖,反而把他当成精神病患者处理,送进了公安局开设在延庆的精神病医院(吕荧也一度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处理过)。这种雪上加霜的冷冻结果,无疑地更加重了陆浩青的死亡决心。团河的同类开往老巢茶淀时,又把他从精神病医院弄了回来,当成好人一块儿奔赴茶淀,致使他走向死亡的深渊。
他在回到茶淀之后,便开始了自杀的轮回“游戏”,在团河他是用一根绳子,来到老巢他依然“照方抓药”:第一次他自挂于一个窝棚里,被同类救了下来;第二次,队长专门派积极分子毛振甫看守他,他换了个地方,躲到厕所背后的墙根,再次把脖子伸进死亡的圆圈,不幸的是又有人发现了他,他被同类从那个绳套中抱了下来;第三次,他开动一个化学系大学生的智慧,在大白天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刻,溜到房后同类们晒被褥的洋灰杆子旁,钻进自拴的那个○形套套。同类们都出工在田,看守他的毛君大意失职——他终于去了他向往已久的去处。待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面色紫青,停止了呼吸。同类们急不可待地把他放倒在地上,大个子尹长宙对他进行人工呼吸——但是一切都为时过晚,陆浩青的魂魄离开了他不愿意待下去的地方,飞向了他几次争取、几次失败,最后终于获得成功的鬼城丰都。
此事对我震动极大,虽然他自杀于东区,西区的同类们听到消息后,还是足足议论了好一段日子。多数同类都在感伤之余,感到自己的怯懦。前文提到的“林妹妹”自投什刹海,曾使我们苟且偷安的同类,无以面对勇者。这一次,有良知的同类,又受到一次灵魂的震撼。
但是前面两个同类的死,都不具有第三个自戕者的丰富内涵。他名叫敖乃松,上海人,曾就读于南开大学物理系。此君本是改造中的积极分子,他之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的自悔。据知情人告诉我,敖君昔日曾有过误伤同类的行径——被伤害的不是陌生的同类,而是他同类中的知己。其实,在改造期间,为了争取个人的前途,不顾别人死活的人,在老右中不乏其人。但在前途的梦幻破灭之后,能有敖乃松勇气者,几乎是后无来者——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屹立在苦难年代的知识分子面前的一座丰碑。
这个悲凉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秋天。有一天劳改队搬家(从一个队调往另一个队),同类们看见敖乃松把他的行李装在了搬家的大车上,但是到了新的地方,却发现敖乃松失踪了,以他的表现来说,没有人怀疑他会逃跑,或者出什么背离改造经纶的事情。
大家纷纷议论着他可能的去向:
“是不是去买什么东西去了?”
“再远的地方也该回来了。”
……
其中一个同类,忽然想起了他近日的异常。就在搬家的前一两天,敖君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给全组的成员们,每人送了一点东西。在劳改队内,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送,不外是笔记本、圆珠笔一类的东西。这个重要的发现,使同类们立刻不安起来。但是大家刚刚来到一个新的中队,苦于不知他的去向,没有办法寻觅他的踪迹。过了一两天,队长才下令让他们到一个水塘去打捞敖乃松的尸体。他的死并不是干部首先发现的,有一个场外的老乡来场里割草,发现了溺水而亡的死者。使同类们震惊的是,他是以一种超常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用一根绳子捆着自己的脚,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水塘边的一棵树上,然后把他的头浸在了水塘里,直到停止了呼吸。这种死亡手段的选择,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要有义无反顾的坚毅。因为当死者感到溺水时的痛苦时,是可以改弦易辙回到生者的世界中来的,他只要两手用力支撑着塘坡,身子缓缓向后移动,就可以自我解脱死亡。可是这位敖乃松,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硬是在水波中浸死了自己。
当同类们提着绳索,把他拉上岸来的时候,发现了他十分简短的死亡遗言,大意是让来寻找他的同类,不必下水去捞他,秋天的水太凉,容易得病着凉——只需像拉网一样,把绳子往上一拉,就会把他拉上来云云。同类们正是如此这般把他拉出水塘的,但是看了他的遗言之后,不仅在场的老右目瞪口呆,就连那位姓温的队长,也为之感叹了好一会儿。劳改农场自杀的人并不罕见,敖乃松的死亡方式,可谓空前绝后。如果说前两个自戕的老右,死因中都留下了时代风云赏赐给他们的精神异常;那么敖乃松之死,则无这方面的精神变态——面对死亡他太清醒了,竟然将其当成了一场游戏。当然,深深探源,他也是一个荒唐年代的祭品;可是祭品与祭品相比,显然带有他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分量。
正是由于此故,有的同类为他的死流下了眼泪,有的为他的死写了悼诗。直到历史新时期,我们从各个地方平反回来,昔日同窗难友偶然相聚,还常常为之涕零。记得,张志华(我前文写到的那个逃号)从福建老家来北京看望我时,曾说过敖乃松足可以称之为一代知识人的典范。他选择的死亡游戏,当然首先是对反右和“文革”的抗议,但不容忽略的一点是:他身上有着人类应有的自审良知——他伤害过同类,在无地自容的良知反省中,便有了这场貌似游戏,却又深藏着游戏之外令人折服的精神升华。敖乃松的死,足以使那些当年整死人的活人,或将许多知识分子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文化官员,当成一面镜子,看一看自己脸上的污垢,心灵里的霉斑。仅以文化界而论,他们的地位比这个来自南开的大学生要高得多,但是放在灵魂的天平上称一下重量,他们的人文良心又显得比敖乃松矮了半截。
生命档案中的灵肉之裸
我不属于以上三种类型中的任何一种,因而我活着——尽管我活得十分沉重。
在我的印象中,在茶淀农场最难熬的还是火热的夏季。由于大盐碱滩的土质,盐碱含量极高,所有的树木,都不易成活。站在田野上举目四望,一马平川的大地上几乎找不到一棵遮荫的绿树。即便是有一两棵侥幸的柳树,从盐碱滩地里钻了出来,也是弓背弯腰,像是畸形的怪胎,无法起到为劳改成员遮挡烈日炎阳的作用。这是西荒地的自然赋予的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