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心双手托腮，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桌上的烛火。她缓缓将手向那烛火伸去，瞬间感受到了那灼热的温度。她咧嘴“嘶”了一声，迅速将手缩了回来。
“哎呀唐姑娘，你疯了吗？”婢女急忙赶过来，拿过她的手来察看着：“怎么能去摸烛火呢？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可就惨了。”
“还好，没伤着。”唐心冲她笑了一笑。
婢女也是微微一笑，轻轻将她的手放下，说道：“姑娘你也莫心焦。你的父亲很快就会来接你的。”
唐心勉强一笑，起身说道：“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们陪你吧。”两个婢女都迎了上来。
唐心笑道：“有依儿守着，你们还怕我又被人劫去呀？”
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那姑娘有什么需要，只管差遣我们就是。”
“好。”唐心应了一声，便推门出去了。
月凉如水，鸟声啾啾。一阵清风吹来，撩动了唐心的头发。她大口地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顿感舒适，仿佛这几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阴霾都被一扫而空了似的。
唐心缓步走来，走到了依儿的身旁坐下。两人并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人望着院中的落叶，一人仰望着夜空的星斗。
“你不怕冷？”依儿问道。
唐心摇了摇头，说道：“你答应要讲故事给我听，多冷我都不怕。”
依儿不禁笑了，一边用脚尖捻着一片树叶一边说道：“你为何对我的故事如此感兴趣？”
唐心沉思了片刻，说道：“我看得出，你活得很孤独。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料定你为朵拉人做事一定有苦衷。”
“你和那个江枫眠很熟？”依儿问道。
“不算熟。”唐心继续仰头望天：“是他将我从雾都山带到这儿来的。”
“他的故事你也清楚了？”依儿脚尖用力，那叶子发出“吱吱呀呀”地呻吟声。
唐心面色一沉，说道：“他的故事曲折离奇，我不知道从何讲起，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我对别人说起。”
依儿冷笑一声，说道：“想必他是不愿的。”
“你只需要知道，他不是一个坏人。”唐心说道：“他成为刺客是因缘际会，迫不得已的，或许跟你一样。”
“我？”依儿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的故事或许没有他的精彩。”
唐心向她投来期许的目光，这神采奕奕地目光化作了一股暖流在依儿的心里久久回荡。
“你猜得没错。我不是朵拉人。”依儿终于将脚下的那片叶子踩碎了。她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说道：“但我却是在长城以北出生的。我生在朵拉人的部族里。我的爹妈很早就死了，我已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北境是苦寒之地，终年下雪，草木不生。就在我即将要在雪地里冻饿而死之际，六王爷救了我。他杀了一只羊，剥下新鲜的羊皮来将我裹了。羊皮是极温暖的，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
“啊？”唐心愣住了。
依儿继续踱着步子，说道：“从此之后，我就长在六王爷身边。我七岁那年，六王爷派人来教我跳舞唱曲。跳的是炎族人的舞，唱的也是炎族人的曲。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学朵拉人的舞和歌谣。他说，终有一天，要在颖都欣赏我的舞姿和歌喉。”
“六王爷喜欢神州的曲子，所以我学的也是神州的曲子。”她低着头，轻轻迈着步子：“我十四岁那年，他的大哥做了新可汗。他和他的弟兄们整日饮酒奏乐，玩得不亦乐乎。有一天，他们玩到兴头上，就叫我去给他们唱曲儿跳舞。他让我穿上炎族女子轻盈地衣裳，为他们舞剑。”
“我还记得，那天格外地冷。但我不能穿兽皮做的衣裳，而要穿蚕丝织成的衣裳。我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都僵了。但我咬着牙，将那段剑舞完了。可汗看了非常高兴，拍着桌子管六王爷要我。”
“六王爷哪里肯依，便说我是他一手养大的，说什么也不会让给可汗。可汗发了怒，当场就掀翻了桌子。我吓坏了，丢下剑，慌张地跑了出去。可六王爷追了出来。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回帐篷里。我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
说到这儿，依儿忽然顿住了。她一连呼了好几口粗气，才又说道：“我以为他向可汗屈服了，会一把把我推到可汗的怀里，说‘给，她就是你的了。’可他没有这样做。他把我拽回去，当着可汗和他众兄弟的面，将我的衣服撕破，狠狠按到了地上。然后，我的女儿身从此就残破了。”
“啊？”唐心惊得站了起来。她怜悯似的望着依儿，结结巴巴地说：“六王爷他……他……他将你侮辱了？”
月光正洒在依儿的脸上。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也似那月光一般变得极为清冷。
“那后来呢？”唐心追问道。
“后来？”依儿苦涩地一笑，说道：“后来可汗一甩袍袖，气呼呼地走了。其他兄弟们也都走了。其余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缩在一个角落里哭。六王爷没有理我，任凭我哭。我哭晕过去，醒来了又再哭。这样过了好几天。我也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当我一点点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唐心屏住了呼吸，紧张地问道。
依儿凄然一笑，说道：“我的影子没了。”
“影子？没了？”唐心心惊不已，慌张的目光再向依儿望去。站在月光下的依儿果然没有影子。她再看看自己，自己纤细的身影在台阶上铺开，像一段轻柔的纱。
“你看，我没有影子吧？”依儿摊开双手，笑着说。
“可是……人怎么会没有影子。”唐心抬起迷离地眼睛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依儿又背转过身去，向前走着一条直线，就像走平衡木一样。她边走边说：“原因重要吗？重要的是，我真的没了影子，而且永永远远找不回自己的影子了。”她停住步子，回身问道：“像我这样的人，离开了六王爷，离开了朵拉人，还能活下去吗？炎族人可以接纳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吗？”
唐心缓步跟上来，双眼始终不离依儿的脚下。“太奇怪了。”唐心边走边说：“就连一棵树、一朵花都是有影子的。而你居然……”
“对啊。一棵树，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影子，而我却没有。”依儿也扬起头望着天边的弯月，继续说道：“不过，没有影子也有好处。我隐蔽起来击杀敌人的时候就会更容易得手。”她说着就做了一个刺剑的动作，随即又冲唐心一笑。
唐心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依儿收了笑容，说道：“后来我就成为了一名刺客。一个没有影子的刺客更易得手。于是，在六王爷的督促下，我开始学习剑法。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杀人，十七岁杀了一个部落首领，十九岁杀了……”她向前一步，凑近唐心的耳朵说：“我们的可汗。”
“什么？”唐心又倒吸一口凉气。她连退了好几步，惊恐地说道：“你杀了朵拉人的可汗？”
“不错。”依儿眼睛一眯，冷冷说道：“是六王爷的吩咐。但我也想让他死。我恨他。若不是他，或许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唐心心有余悸地向屋子的方向走去，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依儿抢先一步将她扶住，笑着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故事你不听为好。可你非要听，结果呢？吓着了吧？”
唐心失神般地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六王爷为什么要那么做？”
依儿扶着她一起坐回到了台阶上。唐心将头枕在了依儿的腿上。依儿也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唉，这还不简单吗？六王爷想当可汗呀。”依儿一声冷笑，继续说道：“可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个人。”
“漏算了可汗夫人？”唐心抬起头来问道。
依儿笑着说：“这回你倒机灵啦？不错。当时可汗夫人海兰珠已怀了身孕，只是六王爷不知。于是，朵拉部族召开了六十年才办一次的焰火大会。在大会上，长老们一致决定，若夫人生下的是男孩，就继承可汗大位；倘若生下一个女孩，那六王爷才能登位。”
唐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这下我全都明白了。海兰珠夫人生下的是男孩。所以六王爷就失去了继承汗位的资格。”
“是啊。”依儿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六王爷终究是老谋深算。他以新可汗幼小为借口，行摄政之权。哼哼，他虽没有可汗之名，却拥有可汗之实呀。”
“六王爷其他的弟兄也是你杀的？”唐心追问道。
依儿笑着说：“有几个是。也有几个是自己不争气，在征战中死掉的。”
唐心将身子坐直，问道：“六王爷那样待你，你恨他吗？”
依儿沉思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说：“若没有他，我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我的命是他给的，怎能恨他。”
唐心也久久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面目清冷地说：“你是魔族人，对吗？”
依儿转过头来，望着唐心眼中的自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