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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晶

“几年来他一直讲的就是这些个玩意儿,你还没听够啊?走吧,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我撺掇着。

她低头犹豫了一下才说:“那好吧。”说完她就马上站起了身来。这女孩从小就是这样,说得出做得到。

我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我看到望月的目光向我们移来。于是我面带微笑冲他潇洒地挥了挥手,说:“您慢慢忙着。”在转身的最后一瞬我注意到了望月眼中一闪而逝的不悦之色。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我喜欢看他眼中的这种神色。

走出果树林,阳光又将我们笼罩。天边的云彩鲜艳得直如节日舞会上的鲜红果汁。有水晶在我身边,夕阳的气势令我无法抵挡,我心神震荡,认为天堂之门已为我开启。我看着身边微微低头随我一同前行的水晶,只觉得她美得令人头晕目眩。夕阳的鲜红光芒笼罩中的她,宛如正在火中行走的仙女。我觉得此刻我就是在天堂中漫步,我真想和她一直走下去,永不停步!

水晶的问话打碎了这美好的寂静:“哎,你想说什么啊?”

是啊,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我很爱你啊!我想说,放弃你的理想,嫁给我吧!可我没有胆量这么直截了当地说。

十秒钟后,我找到了话题:“你觉得望月讲得怎么样?”

“不错。”她说,“他的口才很好,年轻人都爱听,也很有道理。”她的口气比较随便,听起来她似乎对望月并没什么特殊的感情,这让我高兴。然而她仍然赞同望月的主张,这又让我着急和害怕。

“你们真的……要走吗?”踌躇了一阵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你们真的要离开这镇子吗?”

“是啊,”她随口回答,口气就好像这事如同日出日落一般理所应当势所必然。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这镇子不好吗?”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呢?为什么要抛弃小镇?”我将这两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解与迷惘向她倾诉了出来。

“因为它不能进化。”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进化?”我立刻追问。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进化,一切的一切。我们作为其中一部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进化,对吧?”

她说得似乎合情合理,我的脑子转得又不怎么快,一时只好沉默。

“在这个不正常亦不自然的镇子上生活,我们真的能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吗?”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黑幽幽的瞳仁宛若深不可测的池渊,“这镇子唯一的失衡之处,就在于我们的心理。在小镇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我时常感到心慌意乱,经常因为空虚而伤心。我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生命一点点地离我远去,而我却连自己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都弄不清,只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消耗生命,这让我一想起来就惊恐不己。为了找到我的生命的意义,我一定要走出去!”她很动感情地大声对我说。

“可是你能肯定出去之后一定能找到你所渴望的那些东西吗?”我低声说,“或许你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徒然地失去了一切!这值吗?”

“我可以肯定我一定能找到一样我们这儿没有的东西。”她说。

“什么?”

“希望。”她说,“我们的镇子里没有希望。不进化就没有未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将一直持续下去,最终的结局就是望月所说的高塔不再保护我们……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可我们这儿却没有希望……”

“可这儿也没有绝望!”我大声说,“别听望月的胡言乱语,那个最终的结局离我们还极其遥远!这镇子还有足够的存在时间供我们度完余生,至于我们死后的事,已与我们无关,我们何苦惶惶然不可终日?外面是一个凶险的世界,以邻为壑就是那儿的人们最基本的生存原则,在那里人们互相伤害,纷争无休无止,一切都纷乱不堪。这也叫有希望?你没听过商人们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吗……”水晶的头缓缓低了下去,看上去这是因为她在心中无法否定我所说的事实。这让我倍受鼓舞。

“水晶!”我乘胜追击,“不要再考虑什么意义不意义了!意义那玩意儿纯属子虚乌有,千万别被它迷了心窍……你不要再和望月那帮人搅在一起了。那混蛋讲的倒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但他在撒谎!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才不在乎什么进化不进化意义不意义哩,他真正要的是权力!是的,权力!我们这小镇上没有权力,社会是靠成年人自觉克制自身欲望来平衡和维系的,镇长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权力。而望月这人的权力欲又特别强,所以他才狂热地鼓动大家出去,一出去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没听见他要干什么吗?他要征服要掠夺要扩张要杀戮!天哪,你怎么能追随这种人?他不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不重要。”她平静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我追求生命的意义,望月追求权力,别人也许在追求着别的什么东西……各人的具体理想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大的目标一致,那就是走出这镇子参与进化。眼下这个目标最重要,为了拥有足够的勇气与决心,我们必须相互依靠相互激励。只要一出去,我们就都能找到实现各自心中理想的希望了……”

“那我呢?”我脱口而出。

水晶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想再拐弯抹角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儿,对我公平吗?水晶,你想过我吗?你在意过我吗?我……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几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每一次见到你想到你,我的心都直发颤,就是这种感觉,错不了的……别走,留下来吧……和我一起生活……嫁给我吧!我、我会种地,我是一流的种田好手,我能让你过上轻松幸福的生活……”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双唇和牙齿在剧烈地颤抖,全身也抖得厉害。

但是水晶却垂下了双眼,我看见她的双颊开始泛红。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这时夕阳开始冉冉没入地平线,黑夜的影子已悄然显现。

良久,她缓缓抬起了双眼:“阿梓,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融于了浓重的暮色之中,看不清了,不见了……她走了之后好久,我仍旧伫立在原地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时间仿佛已经死去,我的思维凝滞了,全身不能动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黑夜彻底占领大地,家家户户的窗口摇曳灯光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我索然无味地呆立了一阵子,终于迈动沉重的双脚,向我的家走去。

一转眼麦收时节到了。

这是段忙碌的日子。家家户户的主要劳动力都得手挥镰刀汗如雨下地下田收割;而女人和老人则要在家忙着烧水做饭清理晒场修理农具,搞好后勤。每一个人都忙得不行,时间是不等人的,迎接商队可以说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然而我爱这段日子,爱这种充实的劳累,以及期盼商队的兴奋。

商队的到来,带给了我们缺乏的盐、油料、洗涤用品、布匹之类的必需品,还有许多构思精巧可以帮我们在生活中投机取巧但却并非必需的奢侈品,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坏消息:北方的“黑鹰”部落由于今年遭遇罕见旱灾,整个部落有组织地集体南下,准备以劫掠农庄和城邦来渡过难关。他们已经荡平了两个村庄,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像这样红了眼豁出去了的流浪部落,即使是强大的城邦也惹不起,他们就像瘟疫一样,谁碰上谁倒霉。

然而令我们吃惊的是,商队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这个黑鹰部落对我们这个小镇兴趣最浓厚!

同样令我吃惊的是镇上的长辈们似乎对这消息无动于衷,他们依旧若无其事地干活、吃饭,和商人们侃价、交易。我知道他们见过更大的场面,但是我没有,我想像着漫山遍野饥饿的人群冲过来的场面,心里直打鼓。

这支商队走后,一直没有新的商队到来。小镇在平静安闲之中打发了十二天的时间。这期间人们不急不慢地各忙各的,似乎完全忘了有可能逼近来的危险。镇长甚至举办了两次歌舞会,像往常那样用娱乐来调剂小镇单调的生活气氛。这两次集会我都去了,依然在震撼人心的歌声中尽情享受着生存的幸福。但是到会的年轻人明显减少了,水晶也没有露面,对我而言舞会上没有水晶气氛就平淡了许多。

第十三天,随着初升的朝阳,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影。

不一会儿居民区的街道上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等待着塔上拥有望远镜的观察员通过广播传达的观察结果。

随着黑鹰部落一步步逼近,有关它的基本情况也逐渐清晰了:这个部落人数在二万六七千人左右,最前方是约一千名壮年男子,均全副武装;中间是由牲畜或人力拉拽的辎重车辆和妇女儿童以及部落主力武装;最后又是一千武装男子。以他们的前进速度,下午四点左右即可抵达生死线。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部落中老年人不多,看来他们已经妥善处理了这些“拖后腿的包袱”……

镇长的命令下来了:全镇成年男子全部自备武器前往各家的果林区,组成最后一道防线,以防万一。

上午的剩余时间里,我和父亲在家中仔细擦拭我们家的那两支猎枪上的黄油。

黄澄澄胖乎乎的子弹油腻腻的,给我的感觉很陌生。因为我这辈子只打过三发子弹,而且还是父亲装填好了的。枪在我们这儿的用途只是打打鸟雀小兽,再不就是用来作为与商队交易时的公平保证,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

父亲擦枪时沉默不语,我从他眼中看出他并无恐惧之情,而是心中另有什么复杂的感情。我想问问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遂作罢。

母亲则在忙碌地为我们制备干粮和饮水,她在竹篮里放了果干、咸肉、奶酪、熟鸡蛋,水罐里也撒进了薄荷,父亲的酒壶里装上了最醇厚的陈酒。在她看来我们好像只是去野餐似的。

准备停当,我和父亲背上猎枪和子弹袋,他提着酒壶水罐食品篮,我背上卧具,向果树林子走去。

这真是热闹非凡的一天。阳光明媚和煦,街上到处是身背猎枪手提食品的男人,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冒出腾腾热气,孩子们爬上自家楼房的天台,一边咬着蘸了蜂蜜的麦糕,一边好奇地望着远方模模糊糊的人群。小镇的空气中弥漫着过节一般的气息,天呐,我喜欢这热闹的场面和这种节日般的气氛。

从下午四点开始,黑鹰部落的成员们渐次抵达生死线,他们有条不紊地在那里扎下营来。

黄昏时分,一道道的炊烟从对面的营地里升起,在天边鲜艳的晚霞映照下,这道景致竟是那么动人。我怔怔地凝视着这画一般的美景,一时间竟忘乎所以到了丧失时间感的地步,只觉得仅一刹那工夫,天色就黯淡下来了……

寒森森的月亮升起来了,猎枪在我的怀里散发着寒气。今天我所见到的景象已烙在了我的脑海中,我爱今天小镇节日般的气氛,也爱傍晚时分在夕阳金辉映照下被如雾的炊烟笼罩着的部落人群,美使我分外留恋生命,而害怕死亡。我不能理解即将发生的冲突的必要性,我不明白黑鹰部落为什么要来进攻我们?依水晶的说法,我们与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不必进化而他们仍在进化……进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一连串的爆响骤然响起,明亮的绿色死光划破夜空连续闪现!我头皮一炸,神经质地甩掉羊皮毯跳了起来,端起猎枪紧张地扫视四周。但月光笼罩的大地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清,除了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死光的余韵。

“怎么回事?”父亲略带紧张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也被惊醒了。

“没什么,高塔发射了几道死光,除此看不见什么动静。”我故作镇定地说,竭力克制着刚才的惊悸造成的颤抖,我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得像个样子,我不想永远做个孩子。

“喔,他们想趁夜暗摸进来……这可大大地失算了。高塔夜里照样看得见,白赔几条人命罢了……”父亲一边说一边重新躺了下去,不一会又睡着了。

我深知他此言不差。没人进来的话,高塔绝对不会发射,而高塔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生死线之内现在肯定躺着不少尸体。

下半夜和父亲换班之后我很困了,再加上高塔大大增强了我的安全感,我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天亮后,母亲送来了早饭,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慈祥的爱意充满了她的双眼。母亲的关怀和热乎乎的麦糕令我分外留恋平常的普通日子,我真希望昨晚的那几个送死的人能令黑鹰部落认清现实,从此知难退去,这样那些人好歹也算没白死。

然而他们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开始了新的行动。他们居然将一门长身管的火炮推到了生死线的边缘上,炮口指向高塔。我通过图书馆的书对这种凶器有过初步的了解,而我们高塔上的那门电磁大炮在驱散冰雹云时的精彩表演更使我对这种武器的可怕威力有了直观的认识。我知道这东西发作时声如雷鸣,弹着处贯壁毁楼,破坏力极大。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了这种野蛮的物什?

正惊异间,只见那门大炮炮口火光一闪!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绿光也在空中闪现了一下。

于是有什么东西在空中猛然爆炸了!

弹片噼哩啪啦地打在已收割后的田里,溅得尘泥飞散,那情景直如雨点打在小河河面上。一会儿之后,爆炸声传来,虽然声音已不算震耳了,但其凶猛的气势未减,仍能向我们展示着暴力的可怕。

紧跟着死光射出,火炮那儿立时腾起几股白烟。向小镇抛射高塔认为其速度超过安全标准的物体也违犯了高塔的安全原则,高塔可以采取措施消除危险源。

之后那门火炮再也没有发射,极可能再也无法发作了。

直到天黑他们也再没什么新的动作。高塔连他们这样的王牌手段都轻易化解了,可能他们已无计可施……

连续三天,黑鹰部落毫无动静地呆在那儿,并不想法进攻,但却也不走,不知他们还想干些什么?

第四天中午,高塔上的那一门电磁大炮突然发作了!

炮弹打在生死线之内,着地时并没有爆炸,而是深深地扎入了地下,片刻之后,爆炸才发生。那场面犹如火山爆发一般,黑色的烟尘和着泥末儿腾起三四十米高,煞是吓人。

“原来他们想挖地道从地下钻进来。”父亲望着正在散去的尘泥说,“这没用,躲不过高塔的眼睛,以前早就有人试过了。”

“如果加大地道的深度呢?再挖深些也许就行了,我不相信高塔的眼力没个止境。”我说。

“这是不可能的。小镇的地下水脉纵横,加大深度极易造成塌方。这镇子从地下是无法攻破的,淹不死压不死的除外。”父亲说。

我默然望着尚在冒烟的爆炸点,心想不知又有多少人断送了性命。

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未令他们死心,翌日清晨,他们又亮出了新招数。

这一回他们挑出了一百个成员,让他们一字儿排开列在生死线旁。

不久观察哨报告说那一百人全是老人。

父亲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掏出了祖父传下来的机械怀表,紧张地望着那些人。

猛可地,一个骑着马的人手中的步枪朝天喷出一股白烟,那一百人竟然立刻冲过生死线狂奔起来!

绿色的死光冷静地连续闪烁,奔跑中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他们死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活人被剥夺生命。我感到寒冷。我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可其余还活着的人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只管埋头狂奔,似乎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冲入居住区似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纯粹是在自杀,他们一个不漏地全被死光放倒在了地上。

“二十五秒。”父亲合上怀表盖轻声说,他脸色苍白。

“他们这么干是什么意思?纯粹送死嘛。”我不解地问。

“他们想弄清高塔杀人的速度有多快……”父亲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麦田回答,“但愿他们不要……但愿……”他喃喃地说。

我低头盘算着。杀一百人要二十五秒,一秒钟是四个人,从生死线到果林不足四千米,一个人跑步大约只需要十七八分钟,就算二十分钟吧,二十分钟是一千二百秒,这期间高塔只能杀死四千八百人,算五千人吧,也还不及他们整个部落的零头……我的脸也白了。

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不安地张望着,双手不离自己的猎枪或者砍刀。

对面的黑鹰部落也蠕动不已,人员调动频繁,明显是大行动征兆。

下午四点,灾难降临了!

随着一阵海啸般的呼喊,早己集结好了的人群向我们小镇发起了冲击!洪水般的人浪着地席卷过来,竟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毛发倒竖!

不过高塔显然对此无动于衷,绿色的死光准时闪现了起来。令我意外的是,好几道死光竟是同时闪现的,高塔在四面开火:原来它的火力发射点不止一个!

狂奔中的人们如同镰刀下的麦子一般连连倒下。冲在最前面的是妇女以及仅存的一些老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死,部落用他们来吸引高塔的火力,争取时间。在他们的后面,才是主力壮年男子。

他们的打算无可指责,就战术来说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是不幸他们在战略上彻底错了,他们实在不应该进攻我们的。因为高塔现在不仅在四面开火,而且它的杀人速度远不止一秒钟四个人,大约达到了一秒钟十个,并且还在逐渐提高效率。看来高塔是具有分析判断能力的,它可以视情况决定自己的行动。而那些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太可怕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大错已经铸成!

高塔的杀人速度现在大约已提高到了每秒三十人左右,密集的死光犹如一张绿色的大网,罩在小镇的上空。

看似不可一世的人浪此刻如同撞上了礁石,人的生命的脆弱现在暴露无遗:三十分之一秒而已。似乎还嫌火力不足,那一门电磁大炮也加入了杀人的行列。它一炮又一炮地打在人群的纵深,帮助减轻压力。炮弹在离地面十来米的空中爆炸,以最佳杀伤效率用飞射的弹片将大片的人割草般砍倒。我能看见翻滚着飞向天空的头颅和手臂……

急风暴雨般打来的死亡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冲击着我。我仿佛遭到了严冬酷寒的突然袭击,身体、灵魂、思维一起被冻住了,以至于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因而也没有任何感觉。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已经完全没有了冲进居民区的任何希望,他们却仍然疯狂地继续冲击着。人浪缓慢地向镇里流动,但不等冲到一半的距离这人浪的能量就将笃定耗光。这些人此刻似乎丧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断能力,而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控制,令他们对死亡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但在高塔的面前,这种顽强也是没有意义的。只见绿光闪处,死者层积,黑鹰部落的身躯急剧缩小……

终于有人开始恢复自我意识,感觉到了恐惧,他们开始回转身向外面跑,但在跑出生死线之前,向前冲和往后退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扭头望向父亲的脸,想了解此刻别人的感受。我看见父亲的脸色苍白得像天上的云朵,但他的耳朵却奇怪地变的通红,似乎血都流向了双耳。

恐惧终于彻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彻底大退潮开始了。但高塔似乎并不打算减低效率。人们依旧在成片倒下。只是电磁大炮安静了下来。

这时我有感觉了。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它既像是令我直欲燃烧的火热,又像是将我冻彻骨髓的酷寒,总之难受得厉害,简直无法忍受。

等到高塔的死光发射频率开始下降之时,生死线之内的人影已经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线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哭着喊着奔跑或倒下。他们没法帮助线内的人。

当生死线之内的最后一个人倒下了之后,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大地,我们和外面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滞状态。空气中飘荡着空气电离之后的辛辣味道。

隐隐地,我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它细若游丝但却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终于,我听清楚了,那是哭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幸存者们的哭声。那哭声分外悲切,我从中听出了生还者对死者的哀悼,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他们今后的命运凶多吉少。这个部落中最强壮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儿童和少年,这个部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

哭声在天地之间缓缓飘荡,但在广漠的世界中这哭声显得那么的微弱……

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人们却都不离开果林,吃完晚饭人们仍然露宿在这儿。

我像前几天一样守上半夜。

怀抱猎枪身披着皮毯的我,疲惫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动弹一下。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累?

我倚靠着一棵果树,偏着头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枪管,一动不动地木然凝视着这个已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怕的现实使我终于无比深切无比形象地领教了外面世界那残酷的、以邻为壑的生存原则,领教到了他们相互争斗伤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终于看清了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使我彻底明白了进化的重负的分量:它竟能迫使一个极为强悍的群体不惜以全族灭亡为赌注,甘原忍受巨大的牺牲也要尝试卸下!黑鹰部落绝不是为了我们仓库中的麦子才不顾一切地向我们一再进攻的,需要足够的粮食只需多抢几个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们的真正意图,是要夺取我们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小镇,夺取我们的高塔,卸下肩头沉重的进化的重负,拥有一种轻松幸福的生活。这就证实了我一直以来对进化的猜测:绝不存在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有进化就会有艰辛!因为进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只要进化存在世界就一定会不停顿地运动不停顿地改变,和谐与平衡因此根本无法长存。哦,众生求有常而世界本无常,就是这一矛盾决定了人生的苦涩与艰辛,决定了进化的沉重。世界啊,你为什么非执意要进化不息呢?我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命苦啊!进化为什么非要是一种压迫我们的异己力量呢?进化有尽头吗?进化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我仰起头凝视天顶的一轮明月,只见苍白的月光映出了云层的轮廓,天穹显得寥廓而神秘。我心灵一颤,一丝凄然—丝悲哀漾上心头,我想哭,但我不知道这泪究意该为谁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发现黑鹰部落的幸存者们己全部消失了。他们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去,走向了虎视耽耽的未来。他们甚至连亲人的尸体也没法取回。

于是我们帮他们承担了义务,在镇长的安排下,一部分壮年男子回家取来农具到镇子的闲置地上去挖坑,其余人负责搬运尸体,我们必须尽快处理掉遍布麦田的尸体,以免发生瘟疫。

男人们两人抬一个开始向闲置地搬运尸体。人人脸上都漠无表情,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悲伤,每个人都只是埋头干活。但是我知道这冷漠的表情下是颤抖的心,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证明。现在我知道长辈们为什么谁也没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过外面的世界,进化的诱饵肯定也强烈地吸引过他们,然而后来他们肯定都认识到了进化的沉重与艰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来。喂,望月,你小子认识到了这些吗?你为了获取权力而不负责任地狂热鼓动大家出去,可那么强悍的黑鹰部落都渴望卸下进化的重担,你们这把嫩骨头承受得了吗?我四处寻找着望月,因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实是最好的论据,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脸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见了望月,他也发现了我。我挑衅地望着他,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走开了。看着他我想大声冷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麦地里的死者太多了,简直形成了一个外径五千米内径约三千米的由尸体组成的环!即使是猪或牛的尸体,达到这个程度,我看那也是相当可怕的。恐怖压得我们几乎无法呼吸。那场面我终生难忘!

为了赶时间,我们将儿童的尸体都投入了河里,让他们顺流漂下去了。看着一具具小小的尸体慢慢消失在远方,许多人和我一样在擦汗的同时抹去泪水。

我们终于赶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完毕了,当最后一鍬土投出之后,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就好象巨石掀起的波澜已然平复的河流,又开始像以往一样平缓地流动。

但是我敏锐地感觉到,镇上的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少许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轻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温馨,那一刻,节日般的气氛令人心跳,音乐撼人心魄,麦酒香气醉人,孩子们天真可爱……一切都很美。但是现在,我干活、唱歌、散步时,再也没什么感觉了,劳动不再乐在其中,歌曲虽仍悦耳但却再也没有了往常那种让我身心俱为之颤抖令我直想大声呐喊的力量,我的心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不久后我发现了镇上生活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讲会再也没有举办了。这一场大屠杀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又—次开始重复三百多年来一直在这镇上反复重复的人生轨迹,自觉而主动地维持小镇的和谐与平衡。从今后我们这辈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个自己喜爱长辈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两个孩子(不可以再多了),并将他们抚养成人,要他们重复我们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生活这东西就该是这样的。我决定过一阵子重新去试探一下水晶的态度,我也该结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动来找我了。她站在屋外的耀眼阳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害怕靠近她。尽管有大厅的阴暗保护,我仍感到了凌厉锐气的逼迫。

她约我五点钟到镇西的“兔窝”去,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自然求之不得。“兔窝”就在镇西离生死线不远的闲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们成功地对一群刚搬迁到此的野兔进行了一场种族灭绝行动而得名。

她消失在明媚阳光之中时,我的心忽地抽动起来。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白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安不下心来。

下午四点刚过,我便忍不住向镇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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