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芝死后,济清泉好长时间没去戏园唱戏,常常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或是跑去喝酒,他没脸面和岳丈开口。
无声自从没了娘,便没看见她再笑过。她常常跑去西厢房,看床上没有娘;跑去花园,那里也没有。无声不能像别的孩子可以嚷着喊娘,她只有四处去找。小月瞧着无声这副模样,心里不是滋味,走过去搂着无声,向她解释一通,意思大概是娘亲去了天上,等你长大了,她便会回来看你。
无声毕竟还是个三岁孩子,小月一番话,她自然也就信了。受姐姐临终嘱托,小月一直悉心照顾无声。
济清泉像是变了个人,戏也不唱了,戏园的生意没了他,自然也是做不起来,听戏的人零零散散。他不时跑去那些风月场所,喝得酩酊大醉,李玉环劝过几次,可没什么效果,以为他是中了邪,只得去找张二爷。
张二爷瞅着师弟这副鬼样子,恨不得给上他几个嘴巴,可终究没下去手。济清泉嘴里唤着:“芝儿,芝儿……”
张二爷将一杯酒泼在他脸上道:“她已经死了,你还要浑浑噩噩到什么时候,你这样子,她九泉之下若是知晓,怎会安宁!”
济清泉迷迷糊糊说着醉话,张二爷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自己所说,无奈摇摇头,扛着他回了济府。
次日清晨,济清泉才醒了酒,他回忆起“江湖骗子”那番话,心觉悔恨,这才下定决心去告知刘芝的死讯,心想:“大不了被岳丈打一通出出气。”
“铛-铛-铛”,刘铁匠正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反复捶打几次,铁块颜色逐渐变黑。铁块又被扔进火里淬炼,“呼-呼-呼”风箱被拉得真响,火光照在刘铁匠脸上,映得满脸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他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草草抹了几下。刘铁匠虽已近花甲之年,可两条粗壮的手臂,依旧那么有力。
见姑爷站在铺外,忙招呼:“清泉,进来啊,我给你倒碗茶,你看这天儿热得。”
刘铁匠把铁锤交给一旁的徒弟,自己提着茶壶殷勤地给姑爷沏茶。街上热闹非凡,各种叫卖声、锣声、车马声、婴儿啼哭声……连绵不绝。在这种氛围包围下,人们不免苦中作乐。
“爹,我没能照顾好芝儿,芝儿不在了。”济清泉跪倒在刘铁匠面前。
“什么?”刘铁匠也听到些风声,如今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面前,他愣住了,手中的茶壶掉在地上,一下碎得四分五裂。济清泉觉得岳丈定会和自己拼命的,刘铁匠回过神来,伸手去捡地上的碎茶壶片,可他心不在焉,手心被割了好几道口子,血从里面缓缓淌出来。济清泉从腰间撕下一条绸布,缠在他的手上,这才止住血。
“这都是命啊,芝儿从小身子弱,我早料定有这一天的,可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快,芝儿终究走在了我前头。”刘铁匠连叹好几声。
接着问道:“芝儿葬在哪里?我好去拜祭她。”
“城外狮子岭。”济清泉又跪倒在地上,刘铁匠拉了好几次,他也不肯起,叫来徒弟,一人一边,才把他给架起来。
无声转眼已四五岁,这个年纪的丫头都是要缠足的,长长的裹脚布硬生生去勒断前脚掌,等到成年再取下,更有甚者在脚上缠上一辈子。小月这个干娘着实心疼无声,这孩子生来便哑,又没了亲娘,如今还要受这缠足之苦,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一向泥古不化的济清泉,这回却主动找上小月:“就不必给无声缠足了。”或许他也觉得闺女的命太苦,不想她再遭这份罪。
于是小月在无声的小脚上,只是缠上几圈白布,并没有狠狠去勒断前脚掌。这丫头的脚比同龄人小,缠上白布没什么破绽。
“驾,驾,驾。”济无游在阿辉身上骑大马,他愈发像个纨绔子弟了。济清泉从脚上脱下只黑布鞋,一拐一拐地跑去揍无游。
无游拍拍阿辉的屁股。
“阿辉,快跑,那个老匹夫又来啦。”
阿辉哪里敢动,无游只好翻了下来,迈开双腿跑得飞快,济清泉年岁大了,自然力不从心,追几步就要停下缓口气。无游不时也停下来,朝他做着鬼脸,他就更生气,卯足劲儿追。
无游跑向大门,一头撞在李玉环怀里,她刚去裁缝铺做了几件旗袍,霜红在后面提着。
“臭小子,你要撞死你娘啊。”李玉环拍拍旗袍。
济清泉过来便要打,被李玉环一下拦住,无游躲到她身后。
“你们爷俩这是干嘛?也不怕外人瞧见笑话。”
“这崽子,胆肥了,敢骂起他老子来了!”济清泉右手插着腰,气喘吁吁。
“骂你什么?”
“他说我是老匹夫。”
李玉环咯咯笑了,霜红在后面也偷偷笑。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臭小子,你明个儿到底跟不跟我去园子学戏。”
一听是学戏,李玉环拽住无游道:“去,去,当然要去。”
无游一下挣开喊:“无声不去,我也不去。”李玉环伸出手指敲了下无游的脑袋,济清泉跺跺脚。
“她是个哑巴。”
“哑巴咋了,你不许无声去,打死我也不去。”无游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腮帮子鼓得圆乎乎的。济清泉没招了,只得答应他。
隔天,济清泉带着无声和无游来到戏园。无声这是头回来戏园,见那些人把浓厚的油彩一层层抹在脸上,她觉得很有趣儿。
花梨上台了,近几年唱徽剧的人变少了,改调京腔者日益增多。那些富商来济园的次数越来越少,花梨也打算改换京腔,不然园子迟早会垮台。
“豪杰出世逞刚强,抢关夺寨把名扬。方天画戟无人挡,匹马单身保大唐。”
无声在侧幕看着自个儿爹在台上唱戏,花梨一身薛仁贵扮相,手持方天画戟,头戴亮银白盔,脸挂黑三髯,内穿红龙箭衣、外有黑绣龙马褂、下身红彩裤,披苫肩,腰缠黄大带,脚踩厚底官靴,甚是威风。
唱戏这一行,一般不会拜自家人为师,想拜师学艺有四种方式:科班学艺、请家中传艺、票友学艺、做手把徒弟。
民间有“上台不拜老郎神,装什么不像什么”之说。梨园供奉的是唐明皇,相传他是这一行的祖师爷,每逢收徒谢师或年节庆典,都要朝他的神位敬香参拜。
规矩嘛,就更多。比如不许阴人开搅、不许蹲活儿、不许扒豁子、不许误场、笑场、不许看场面、看后台、不许顿足、不许开戏前动响器、不许说梦字,凡遇“做梦”二字须得用“打黄粱子”代替等等。济无游正是因为要守这繁多的规矩,才一直不愿学戏,他一向散漫惯了,光听济清泉说那些条条款款的规矩他就头疼,更别说学戏了。
这不,济清泉还没唱完一出戏,他就又溜了,留下无声一个人,无声痴痴望着台上的大人,露出一副羡慕的样子。
“怎么?想学戏?”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站在身后问。
无声回过身只是望他,见这丫头没接他话茬,老头不免有些失落。
“师叔!”花梨下了场子。
原来,老头是济清泉的师叔—马承义,想他年轻那会儿曾是这里的台柱子,京腔身段也是一绝。
“这丫头是你闺女?”马承义问道。
“是啊,师叔,您今儿怎么想起来园子了?”济清泉扶马承义坐下,发现无游不在,四处张望。
“你在找无游?”马承义又问。
“是啊,这崽子,又哪去了。”济清泉还在张望。
“别找了,我刚刚遇见无游,他跑出去了,我瞧这丫头望着台上很入神,莫不是想学戏?可我问她,他没搭理我。”马承义敲敲手中的烟斗,笑了笑。
济清泉从没打算让无声学戏,若不是无游嚷着带她来,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进这里。
“无游这崽子真不争气,我这闺女出生就不能说话,师叔,您见谅。”
马承义瞅着这五官清秀的丫头,心里不是滋味,于是萌生了想收她为徒的想法。
“不如让丫头跟我学戏?她叫啥名字?”
济清泉心想师叔愿意收无声为徒,说明这孩子有福分,我已经对不起她娘了,如今不能再亏待无声,索性让她跟着师叔学艺,只要在济园唱戏,就没人敢嫌弃她是个哑巴。
“她叫无声,今后就有劳师叔费心了。”济清泉抱拳行礼。
马承义起身点燃烟卷,吸了几口,烟雾缭绕下,他似一位仙风道骨的仙人,缓缓离去。
济清泉告诉无声,过几日便要送她去跟刚才的爷爷学戏。无声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是娘亲死后,她头回笑。
老祖宗的传承终于有了一丝希望,济清泉对无游再没了耐心,决定不再管他。算命摊子上坐着两位求姻缘的女子,张二爷让他们从竹筒中各抽一只签,结果都是上上签。张二爷接着一番好话,哄得她们喜笑颜开,乖乖从兜里掏出几枚铜币放在桌上。
一旁的济无游,悄悄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大喊:“张二伯,你又在骗人了。”
张二爷立马去捂住他的嘴,小声说:“混小子,你存心跑来砸你二伯的招牌是不是。”
手被无游使劲拉下来,又坐在他的摊子上说:“反正我爹说你是江湖骗子。”
张二爷苦笑道:“呵,你净听你爹瞎说,他懂什么,我这算命的本事可是在龙虎山天师府学的,正儿八经的手艺。”
“龙虎山天师府?”
“二伯,我能跟着你学算命吗?”无游一下撑起身子。
“怎么?你不跟你爹学戏了”
张二爷可不敢收这祖宗,无游迟早会毁了自个儿的招牌。
“不想学,没意思,净是规矩,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闷也要闷死。”
张二爷没再理会他,继续替别人算命……
无声被送到马承义家,学习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