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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来是空言去无踪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竟已云收雨散,海面再次平静如昔,不得不令人惊震天阙上那拨转乾坤的手。

还是亥初时分,几案上烛火一盏,流漾出暖暖的橘色,云横波怔怔地望着,小婢几次试探着递来眼色,她只作不见,因为没有睡意。

伸手挑开窗棂上的堆纱帘子,一弯银月照亮万顷的细浪,粼光点点,天边繁星如坠,交相成趣。

很美,连拂面的微风也是和煦的,而时令不过三月,要是在寒冷的渊城,此刻的她,早已避在暖室里拥被而眠了。

她躺得太久了,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酥酥麻麻的……心随意动,云横波微微抿唇,转而面向小婢低道:“你去开了门,让我透透气。”

小婢尽管心有疑惑,到底不欲拂逆了她,口中应是,三两步走到门边,“吱嘎”一声,不用云横波嘱咐,她早已仔细地把棉帘掀起,撩在玉钩上。

云横波眼快,顿时扫到外边有娇小的身影一晃,隐没在暗处。

——是谁?

她愣了片刻,心头灵光闪过——噫,是那个小姑娘。

她略一沉吟,樱唇弯成柔和的笑意,起身走到了门边,朝着昏暗的地方轻声笑了句:“是墨姑娘?”

短时的沉寂,然后从舱门外拐弯的地方慢慢探出一张悻悻的脸,可不正是叫墨蓉儿的小姑娘!

“对不起啊……我,我只是好奇……”

她有些紧张,肌肤被阳光晒成了密色,稚嫩的眉眼掬盈着明亮的神采。这叫蓉儿的小姑娘,却比锦辉还要小上岁把,想起刚刚那生死俄顷的险境,云横波只觉得心有余悸,面上的神情不觉越发柔软,“进来坐!”

墨蓉儿连连摇头,头上两条发辫也随之晃动,憨然娇痴,云横波不觉笑出声,眼光遂而落在她松散的发辫上。

一番波折,头发早成了乱糟糟的一团,身上的衫子是换过了,可外边那些大男人哪里想得到这些琐碎。

云横波搀起她的手,触及到的却是掌心里微糙的薄茧,“进来吧,我让那位姐姐给你梳梳头。”

“朗大哥一再交待……姐姐是贵客,我们……不能惊扰的。”

——贵客?他是这么介绍的?

云横波目光微闪,面对这女孩的拘谨,温声笑着,“没事的,我也不困,你正好陪我说会儿话。”

“好啊!”

墨蓉儿喜滋滋地踏进船舱,她本是活泼的性子,云横波又是这般可亲之态,朗清那番“疾言厉色”造下的威胁自然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小婢拉她在妆台前坐稳,解了墨蓉儿的发辫,拿了梳子细心地一层层篦了下来。云横波歪在榻上,笑吟吟地面对墨蓉儿好奇又精怪的打量。

“云姐姐,你来火云岛作客,真是选对了地方!”

小丫头语不惊人死不休,云横波心湖微澜,却不动声色,淡然扬眉,“哦?”

小婢结好她的辫子,重又拿两根系了珠串的穗子给她结在辫尾。小丫头眉开眼笑,抓在手心绕了几匝,喜欢得不得了,打量了半晌,这才端了个圆鼓凳,凑到云横波的身边。

“云姐姐是第一次出海吗?”

“嗯。”

“那你可来对了!”墨蓉儿抢过话头,眉飞色舞地甩下一串脆生生的欢笑。

“放眼这天下海域,没有比我们南冥更富足的地方,可是放眼这南冥海域,要数最美最好的去处,自然是火云岛了!”

“火云岛……有你说得这么好吗?”

云横波秀眉微蹙,很难想象她口中“最美最好”的地方,就是世人口耳相传的禁地!

“当然!”墨蓉儿一个激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滴溜溜的乌瞳闪耀的尽是兴奋愉色。

“姐姐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我前年在岛上玩过一趟,还凑巧遇上了附近炎火之山喷发的奇观——可惜爹爹说不能打扰公子爷,不许我们没事往岛上去。”

炎火之山吗?难怪小岛名曰火云岛……

云横波想得出神,回头见墨蓉儿哼哼唧唧地和小婢一块儿说笑,心里那点波动又开始涌起,倏忽低低地问道:“蓉儿……看你们和烈——烈公子很熟,常常见面吗?”

“也不是啊,一年中总有三五回能碰上吧。”墨蓉儿偏过螓首,想了想又道:“公子爷自己若没空,就会让卫大哥或者是独孤先生到村子里转转,哪家有事,都会在那时请公子爷他们相助的。”

云横波脱口问道:“难道你们不害怕,他是‘火云’啊!”

“呃?”墨蓉儿目中露出诧色,不解地望来。云横波胸口一窒,霎时明白,她并没有听闻过那些江湖的纷纭……顿时沉默,既然如此,何必在眼前纯挚的心上投下一道阴影。

“对啊,火云怎么啦?听爹娘说……十年前周边海枭横行,大家过得很苦,要不是火云岛替大家除了海枭,我们还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呢!”

墨蓉儿无心的话语,让云横波哑然——那些让世人震怖的事迹,在这里却是造福一方的善举……上苍有时真是荒谬到令人发笑!

“该休息了。”

隔着低垂的帘幕,有语声淡淡传来,突兀地插进室内三人小声的絮语里。云横波稍震,墨蓉儿更是惊跳着“哎哟”一声,满脸的懊恼,因为听出那声音,正是烈铮。

回头对云横波做了个鬼脸,窃笑着嘻道:“明儿再找姐姐,蓉儿走了。”

云横波颔首,追随她小鹿般轻盈的身姿跑出船舱,棉帘半露,电光火石间,隐约觑见外边暗影里的那人,一袭白衫,像映射了漫天的银辉。

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仍是洞彻澄明,似能剖进人心底去……云横波立刻侧过身去,尽管下一刻那棉帘就密密地遮掩住一切,但是,她心怯……没有来由地、惶急地想避让开所有可能的窥探。

翌日清晨,云横波早早起身,洗漱之后走出船舱,才发现自己仍是最迟的一个。

甲板上有不少人,多到她在转念间后悔走了出来,可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然后就看到墨蓉儿雀跃地招手,“云姐姐!”

走到船首的护栏前,墨蓉儿伸手指向远方的海平面,水天一色的碧蓝澄透,像极品的琉璃,然而那灿然光耀处,却逐渐露出一角绿意。

“那是——”

她失声轻喃,神色间细微的动荡,有声音很快接下去:“没错……我们到了!”

是他!

何时走近的,她不知道,然而眼光兜转,却见到周边的人已经散了去,朗清甚至强行带走了聒噪不休的墨家姐弟。

这方所在,霎时静默。

他说“我们”……只不过云横波已经生了倦意,不想再为这微末小事动气,明知道口舌之争除了带给自己更加的忿怒之外一无好处,又何必徒费周折。

云横波沉默着凝望那片绿意葱笼的所在……然后转身,眨也不眨地盯着身侧的人。

潋滟的朝霞诸色纷呈,熹光似乎把海上的薄雾折射到了那双眼眸里,滤净了里面的焰苗,露出清澈的星芒来,他的面孔,迎着霞光,如雕似刻。

此刻的他既不是江州酒楼里温澹文气的书生,亦不是彭蠡湖上谈笑间杀伐狠辣的火云……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面目来蛊惑世人的眼睛?而现在,他分明很悠哉。

是的,气定神闲,他就这样以种洒然之姿眺望渐近的家园,而她呢?

意识到旁边沉郁的目光,烈铮凤眼微挑,斜睨着看向她,口气几乎称得轻佻:“瞧够了?”

果然,云横波被噎得一怔,神情里的窘迫更像个做了错事被抓了正着,忿然地侧开身,先时满腹心事的沉重之色却渐渐消弭。烈铮无声而哂。

“到咯——”

甲板上欢呼连连,朗清振奋地叫道:“抛锚,落帆——”

远远地有一群人迎了上来……而她懵然不觉,脚下是细软的白沙,双脚踩在上面的感觉倒比地毡还要舒服。

近滩的海水极其澄净,蓝汪汪的不泛一丝波澜,她的眼光流连在远处,那里绿树环绕,一重又一重地掩映着楼阁亭台,那些树木高大而葱郁,招展着婆娑生姿的枝叶,亭亭玉立,似乎能唤下满天的金阳。

而这里的阳光果然是极暖的,云横波恍惚了一下,向着温煦的旭日抬起了脸……一束束光线,像小儿轻暖的手,软软地拂过。

——这,就是蓉儿口中“最美最好”的地方?

目光而投向岛屿另一边开阔的地带,是一畦连着一畦的谷物,平畴沃野,风过处,空气中流转着清郁香气,那是人世间最淳朴的气息……遥遥相眺,她甚至看得见操持耕种的农家身影……在这个地方,在火云岛上?

云横波默然,埋首而行……身边一直有人在打招呼,她一概不应——她,只是个俘虏,不对吗?

通往住处的路径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微湿的泥土,混杂着草木的清香,两翼白石散乱堆砌,间或夹杂着几茎幽草野花。她目光轻掠,却被两只翩然的蛱蝶所吸。

她怔住,长睫一霎,眸心里有些许关不住的闪亮。冰冷的渊城,可以搭建同样美仑美奂的楼宇,可以移植赏心悦目的琼花琪草,唯独这些精灵般的生命,却是冰原上四季不见的缺憾。

彩蝶追逐戏连,渐渐没入花树间,云横波轻轻喟叹,转身……对上一旁两泓若有所思的目光。

脸颊没来由地发烫,所幸他仅是淡哂着引步在前,漫声道:“与岛屿毗连的是一座千年的炎火之山,炽焰终年不息,所以岛上地气温暖,这些生灵喜欢滞留在此,也不足为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一道拱门,两边薛荔藤蔓纷披倒挂,袅柔可喜,里面隐约可见几重居室,明净幽美。

“那是你的住处,你若习惯,不妨就留下紫儿伺候你的起居。”

离岛月余,的确有太多的事……烈铮沉吟片刻,到底没再说什么,随着静守在旁的影卫转身离去。

他的话云横波听了倒没什么,但是似乎觑见小婢略有惊诧的表情,心里微动。

“怎么了?”云横波仿佛无意间问起,只是看向紫儿时,目光咄咄,哪里容得人避让。

那紫儿迟疑着,嗫嚅着低道:“不是……奴婢只是有点儿诧异。”

“哦?”

“这里是先岛主生前居住的地方,公子爷历来不让人……奴婢没想到会安排姑娘在这儿……”

说时紫儿略有不安,唯恐一句不慎,惹得这姑娘不高兴,偷眼打量,不想这位云姑娘一声不吭,径自往拱门里走。

——前岛主?不让人轻犯?

不管他此举,是有意“示好”,还是代表着其他的意思,她都不想去深究。

一连数天,没有人来打搅,更没有被监视或者囚禁的感觉,在这儿进出的无非是几个打点饮食和起居的仆佣。

烈铮日间并没有出现,但是云横波知道,他来过!

好几次中宵熟寐,耳边悉蔌着细微声响……只是不知是否因御风丸的缘故,她在睡梦中已不复往日的警醒,或者即便有了知觉,困倦也催折得她睁不开眼……朦胧间似乎有暖流一波波渡进身体里……

窗台前一株兰花,紫儿说是名贵的“宜春仙”,她到此住下时,丰绿的叶儿上还是零星几簇花苞,今日乍一打量,那些泛着淡淡胭脂红的花蕾尖端已经涨开,露出粉白的花瓣,那点胭脂色似乎浸润到了上面,娇嫩夺目……这才吃了一惊!

——她来火云岛,竟然这么久了!

始终沉淀在心底的沸烫瞬间滚辣辣地撩起,碾过……没有消息,没有动静,一如她十八年来在云家的寂寂无声,她的被俘,对于整个云家,想必也是无关紧要的。

她强忍着颤栗,伸出手去抚弄那些娇蕊,那么的馨香,深邃入骨……就像是之前被撩拨起的无望,也是早已入了骨的。

“紫儿,瓶里的花都蔫了,你去换几枝。”

支开近旁的小婢,云横波悄无声息地推开门……

这是来到火云岛上她第一次走出居所,还是来时的那条甬道,记得是可以通往海边的。

她走得很慢,边认路,边贪看周遭景致,来时不曾留意,环绕这小岛的竟是几座山峦。

这里山峰自然没有冰原的巍峨高耸,然而山色蓊翠,迎着丽日蓝空,伴着碧海潮声,只觉得别样的秀致妩媚。

旭日初升,映照在脸上身上,那热度刚好使人感到舒适。云横波深呼吸,海边滤净的气息,能缓缓静沉胸臆间的块垒不平,她也不再往前,拣了一棵高树下的石头,坐了下来。

阳光被繁密的枝叶筛成细细的线缕,在地面上投映出斑驳的暗影,云横波抬头,凝视头顶的树冠。

笔直如削的主干,羽状碧绿的叶片,簇生着一朵朵粉白的花,花瓣如丝,密密地挤在嫩黄的花蕊旁,是合欢花吗?

没想到在这里,有了海风和金阳的浸润,寻常的一株合欢竟也如许浓姿妖娆。

低头在微湿的泥地上,捡起一朵凋落的合欢花。此花就是这么一点奇特,连萎谢之后的坠落也是成朵成片的,犹要惹人怜惜。

她握着花茎,双手搁在膝上,累了就靠向身后的树干……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何必在意……她如今唯一能够拿来挥霍的就是时间。

目光投向那片美丽却深广的海域,她在这方孤岛,而故土,在彼岸……

“我想你应该在这儿——里面紫儿一群人已经找翻了整个庭院。”

云横波的手指猝不及防地一抖,凉风拂面,一副衣袖倏然伸了过来,那朵旋转着直坠的花朵,轻盈地落在一人掌心里,平平伸到她的面前。云横波眨了眨眼,却退了一步,眼光再不曾落向那朵花。

烈铮微哂,掀开袍角,径直在石头上坐下,眼光觑见她似有离意,不紧不慢地轻道:“我已经告诉她们,你会迟一些时候回去。”

她终于慢慢地转身,面对他,乌盈盈的眸子想掩饰心情的起落,奈何她的澄澈一如往常。

烈铮笑了笑,眼里有什么闪耀了光芒,“这里不是最好的赏景所在,可有兴致与我一游?”

“不敢劳你大驾!”

她有些惊讶,出口的却还是一贯讥讽的语调。粉颈低垂,在阳光映照之下,两靥的肌肤宛如凝玉,几乎看得清底下淡青的、细小的筋脉。

烈铮微微地眯起眼,嘴角无声地扯开……她从来不知道,她带着些微慌意的模样最是动人!

他不曾为了什么投注过多的心力,只除了她。

来此之前,于她……他一直以为那是责任,带她回到火云岛,一切理应落下句号——却原来不是这样,也所以,他会在凝视到她面上日渐的苍白时而心头郁结。

烈铮突然伸手,云横波来不及反应,他指尖捏着一片合欢花的残瓣,已经离开了她的鬓角。

云横波面上一烫,因为他的手,缓缓凑到鼻端,似乎醉心于花朵的馨香。

“你——”

而他凤眼轻掠,一笑洒然。

云横波微震。当他真意笑时,脸上每个线条都会洋溢出一种神采,仿佛连阳光都想要抢上来。

云横波有点儿目眩,突然就想起当日在江州,初见时弟妹无心的嬉闹——“那个书生,长得真好看”!

大家称他“火云”,是否也因为他时而会张扬出火焰般能与日月争辉的热力?

她有片刻的失神。

“三小姐名门出身,连打量人的样子,都与众不同!还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妥?”

耳中听到的声音,低醇、清淡,一如深潭,他凤眼灼亮,揣着一丝揶揄。

云横波愠怒,面上反倒淡了,“烈岛主能指望我一个俘虏举止合度吗?”

“俘虏?”

烈铮眉峰挑起,有半晌的沉默,就在云横波以为他并不曾在意这句反讥时,他蓦然伸手,云横波一惊,手腕已被扳住,她拧身挣扎。

“若说人质——你那个身为练功炉鼎的六妹,岂不比你更有用?”

云横波大骇,震然地瞪向他。原来,他竟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还轻易地放手,他是狂放至极?还是把整个云家珍逾若命的练功炉鼎,当成了一起笑话?

烈铮语出惊人,自己倒是浑不在意地牵起唇角,懒洋洋地睨着她,说不出来的邪气,令她想伸手把那笑容掴掉,只是如巨石投湖,她开始心乱如麻,脱口问道:“既然知道,为何要——”

她倏忽噤声,瞳仁里掠过的惶措分毫不漏地被他所察,手指缓缓松开,云横波立刻像得到大赦似的抽身后退。烈铮注意到,她那双手又开始互绞在一起,用力的,紧紧的……每回紧张或者彷徨中,她都会不能自已地做这个动作。

她分明若有所觉,否则不会问到一半戛然而止。

“嗯?”

烈铮有意上前了一步,云横波立刻就退了一步,螓首低垂,长睫在脸上投下两丸暗影,遮住里面所有心绪的动荡,烈铮聪明地不再追问。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算了,我们今天不谈这些。”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烈铮轻笑,不意外地看到她露出疑惑。

“什么?”

许是她还沉溺在先前的消息里神思恍惚……也有莫名的战栗令她心生怯然,无力抬头面对他咄咄的气势,竟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一路往海滩外围走去。

走过湿漉漉的沙滩,海水离得近了,远望似一块碧蓝水镜的海面,原来它一直不曾平静,暗湍的潮水卷着泛着银光的白沫,一波波地送来。

脚下的沙滩湿意更甚,云横波走着便有些迟疑,很远了,她都能看到近海浮出水面的礁石。只是执意牵着她的那只手掌,不给她一丝丝犹豫的时间,微一用力,她身不由己,一脚踩进浅滩淤积的海水里,鞋袜和裙裾自然是湿了。

云横波一声低呼,忍不住懊恼地抬头,却撞见他满目的笑意——笑容里,没有邪魅,也没有隽冷和桀骜。

只这一怔,被他拉到一块巨大礁石的后面,视野蓦然开拓。

眼前万里海域,无遮无拦,坦露于面前,不过一个转角,所见浑不似之前她在树下远眺时。

风似乎急了,浪头也高了,欢腾腾地涌来,用尽一切力气地撞向岸边的礁石,摔得粉身碎骨却甘之如饴,阳光下四溅的水花闪耀灼目。

云横波望得出神,耳边听到他的低笑,“敢不敢乘船走一遭?”

顺着他手指之处,她才发现这块礁石下面竟系着一艘小船,舟身细长如梭,船上落脚之处,不过容纳二三人。真正的一叶翩舟,只合该是属于江南水乡的宁谧所在——而怎么在这深广无垠的海面上?

那双秀眉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转视烈铮,他却气色平静,只是眸心的那点光芒,瞧着她总是不自在……定定地望了他几眼,也不说话,下一刻,他已被甩开了手。

她的身影已经走向小舟,烈铮轻笑,继而跟上。

一浪打来,即使离得还远,轻巧的小舟仍是漂荡不定。云横波咬咬牙,单手握紧系在礁石上的缆绳,小心地踏进船里,足尖沾到船舱的瞬间,才知道她一路上之所以没有晕船的不适感觉,全赖那艘巨船的稳持。

眩晕一直盘踞在脑子里、胸臆间,不肯离去……等她渐渐适应这颠浮和动荡,才有暇去观望烈铮。

原来他早已解开了缆绳,也不见他怎生用力,单手摇动船浆,小船顺风破水,竟有如离弦之箭,他并未再看她,嘴角噙笑。

云横波却蓦然双颊火烧,原来自己的渐渐“适应”,缘于身后搀着的那只手!

即便如此,她已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感触那股羞恼,因为小船在风浪中穿梭起伏,即使有他的撑持,她仍得紧紧抓着船舷两边,才稳得住前后仰合的姿势……时间一长,胸口下还是开起一股翻搅,终于忍耐不住。

“还有……多久?”

唇齿间逼出这几字,她自己首先红了脸,盎然地垂下目光,不想目睹他看轻的眼神。

入耳的却是低柔的笑叹,“很快就到了……你抬头看看。”

云横波微怔,因为他语中的温和,也因为抬头之时乍入眼帘的异景——那,也是一座小岛吗?

不同于火云岛的蓊绿,眼前的陆地呈现出一片瑰丽绚烂的色彩,就连鼻端也嗅到了阵阵奇异的芳香,连海风的腥咸都掩不住那股浓郁。

“那是——”

烈铮眯起眼眸,注视着她面上掠起的惊异,缓缓低道:“如春岛。”

“但凡来我火云岛的人,都不会错过这里。”

小船去势减缓,他轻身掠起,手中绳索攀上礁石粗砾的棱角,迅速地缠绕打结。

烈铮向云横波伸出手,这一次云横波无暇去顾及,借着他的搀扶很快跳下船,而目光始终贪恋地游移在入眼的景致上。

小岛不过方圆数十丈,放眼南冥海域,真如沧海一粟,只不过岛中央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泊,映照着蓝天白云,光鉴可喜。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毗连着湖边数丈宽阔的平地,竟然绵延生长着那么多的花树,如火如荼,诸色竞艳,流霞一般地铺陈开去!

粉红娇黄、明紫艳橙,入眼的浓丽鲜妍,平生首见。莫说她自小生活在渊城的酷寒之地,即便是春光正好的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繁盛花海,仿佛春之一季的真意,都被造物者的一双手别具匠心地聚拢到了这里!

春深似海……

不知何时,她身不由己地走进了花海,四合之类,触到的都是丝绸般光致的花瓣,嗅到的都是沁香馨甜的气息。

她不过立在花丛中须臾的光景,竟也有蝴蝶们流连在身畔左右……是因为花朵的馨香也浸染上她的衣襟了吗?

她伸手轻触那些脆弱而美丽的精灵,它们轻盈的双翼微微颤动,又随风一般舞到别的地方。

“此处是否还值得你一番辛苦?”

声音近在耳畔,云横波终究颔首低喃:“很美……如春岛吗?名副其实的一个地方。”

许是花朵妍丽的色泽被阳光折上了她的双颊,那里洇出了一层胭脂色,清透而润泽,泛着淡淡的愉悦。

——到底不虚此行!

烈铮跨上一块石板,俯身看着她趋近那些娇柔的花朵,沉吟片刻,倏忽低问:“渊城很冷,以你体质,想必过得很辛苦?”

那只攀在花枝上的纤手动作一僵,须臾响起她清冷的声音。

“不,我很好……家中的父兄姐妹,待我很好!”

她不曾望来,留给他一个皓白的侧颊,小小的下颌,线条柔美而倔强……明知道她说的有异,但是还是让些许难以白状的情绪波动起来……似怒,似怜!

——从给她疗伤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体,分明是自小被人用高深的内罡强行破败!

而她直到此刻,还说得“正大光明”!

半晌没有等到回音,她忍不住向这边看了看,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眼里弥着些许的冷芒,显然是为那句话而心生不快,却在她转身望来的刹那,迅速湮灭在眸光的深邃里,面上淡到极致,“是吗?”

云横波胸口一痛,像被人用力攥紧,默默地蹲下身去,手指轻抚花茎上密布的软匝匝的刺……他没有出声相讥,眼里的光芒却比刀剑还要尖锐。

她突然抬眼,之前的脆弱一晃而过,眉眼平静地望着他,“不是说今天不谈这些的吗?”

抬脸时她的青丝水一般朝后流泻了过去,露出一截莹白细柔的脖颈,唇色如粉,居然还盈着弯弯笑容,和着四周的花海,这一幕就在他眼里定格。

烈铮目光微闪,心里原本坚守的一角硬壳,不知何时起慢慢崩裂……连目中都软暖下来,隔了须臾,他扯唇而哂,低邈的一声“好”,再无赘言。

——家中的父兄,待我极好!

他其实还有话想问她的,只是她自忖再没有那样坚强的忍耐,可以去承受深想下去的结果,所以只有胆怯地避让!

只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放过。

“我想去湖边走走。”

云横波低语,匆匆走在他身前,为了遮掩眼底莫名的泪意。

烈铮只作不见,落在她身后数尺有余,由她步入花丛里随意采摘,不消片刻,就兜了满襟怀的芬芳。

越近湖泽,地气越是湿润,花朵的气息更为馥郁,中人欲醉,散落在地面的花瓣随风坠入水中,另有一番旖旎。

“喳喳”几声,从不远处的山丘那儿传来。

云横波循声望去,却是山丘岩壁下,一只淡灰色的雏鸟,胸腹澄白,尾羽长成剪形,那模样倒有些类似南方的燕子,就在原地东倒西歪地扑打翅膀,没长出几根翎羽的双翼,自然飞不起来。

有生人走近,雏鸟的鸣声越发的仓惶,“啾啾啾”一声紧似一声。

云横波抬头看向岩壁,山岩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鸟儿的巢穴,一个落了巢的雏鸟……

她几步走近,烈铮不经意地看到,眉间一紧,“别碰!”

云横波自然一怔,只是手已经伸了出去,指尖触碰到雏鸟柔软的脖颈——雏鸟尖利的啾鸣突然止住,小小的脖颈一拧,细长的尖喙电似的啄了下来!

云横波吓了一跳,离得那样近——只是有只手更快,虽然不及把她拽开,却在雏鸟尖喙啄下的瞬间,盖在她手上!

云横波低呼,他的手背上翻出几粒血珠,“这——”

“这些海燕生性桀骜,即便是雏鸟也不愿受人摆布。”烈铮淡淡解释,随手用袖子揩去血珠,发现她的眼光怔忡,仍是盯着自己的手背。

烈铮低笑,突然伸手从她怀中的花束里抽出一枝,“这朵开得真好!”

云横波猝不及防,只觉得有温热的指尖擦过自己的脸颊,不及躲闪,鬓角紧了一紧,然后烈铮掠退了半步,眯眼凝望着她,唇际勾起微笑,“很美……”

鸦青发髻,娇蕊颤萎,她在花海中,原是最清丽的一朵。

“不许摘!”

见她满面通红,伸指触向发鬓,烈铮倏忽轻喝,那眼光焚亮如灼,云横波有如电殛,双臂竟然一瞬失了气力。

如春岛一行归来,烈铮似乎在兑现他身为“主人”的义务,每日里抽出空来,陪她四处游览。

泛舟、垂钓、攀岩……甚至连毗邻的炎火之山也成了他们驻足观赏的景致。

而云横波,尽管不愿意把心情溢于言表,却不得不承认,火云岛是个很美、也很自在的地方……撇开身份的他,也是个很好相与的“主人”。

只要有心去“淡忘”,她发现自己在火云岛的日子,其实并不像最初设想的难捱。

所以,她的脸上,慢慢地开始出现了笑容。这点变化,连紫儿等都有了察觉,近身伺候几人,摒开了早先客气的拘谨,反倒更为尽心。

即使没有烈铮的相陪,她的足迹也渐渐涉及小岛上每个角落,烈铮给了她很大的自由。

岛上每个人待她极好,她不知道这好是否缘自于他的授意,然而就连身为火云岛影卫护法的朗清、卫澈两人,偶尔碰面,也是很恭敬的一声“小姐”!

她的自在,全不同于昔日在山庄里生活的十八载,没有约束,无需谨守闺诫,更不会听到任何的指责和聆训。

只除了,夜深人静,难以成寐的时候,她会独自守着中宵长夜……一次次,去体味咀嚼深心里跌宕的一丝丝羞惭。因为,因为这么久……她竟然学会了安于现状!

一切尚未成定局,她就这么认命了吗?

紫儿和几个丫头,挽着竹篮,齐聚在甬道旁的园子里,采集紫茉莉花瓣,兑了这花瓣制成的胭脂膏子,润肤细腻,姑娘家都爱得不得了。

岛上的花期总比别地要早,刚刚踏入四月,紫茉莉已经开得一片灿烂。

云横波开始还有些兴头,跟着忙活了一阵,只是转悠了几趟,择的花瓣被紫儿她们都笑说“开得太过,不能用”,这兴致立刻大减。

云横波抽身退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翻拣竹篮里的花草。

她其实也转不动了,腿脚都乏力得很,顶着日正的阳光跑了这么几趟,居然脑子里都有些儿晕。

心口一瞬泛起凉意……时光渐被消磨,她怎么就忽略了身体里还有御风丸?

烈铮已经不再给她每天里渡气行宫,但是她没有忘记最后那一次,她瞥见那双深眸里的阴郁。

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不会好了?是不是很快会——

云横波抬头,让阳光洒落在脸上留下一片温煦,暖暖地弥漫四肢百骸……她阖眼,心情的起落随着这股暖意,渐渐趋于平静。

——真要这样,也好!不用挣扎,没有矛盾,自此解脱!

“属下见过小姐!”

云横波微怔,一道轻捷的身影掠入视线,黧黑的面膛,眉眼生笑,是朗清。

她其实不愿意听到他们如此的相称,只是在纠正几次却无甚效果之后,也就懒怠计较,一声称呼而已。

“你好。”

朗清和卫澈,一热一冷,骨子里却极为相似,一样的技艺高绝,一样的心气不俗,也一样的对火云岛,或者说对烈铮忠贞不二。

朗清见她神思恹然,倒也不想打搅,行过礼,正要离开,远远地跑来一人。

“朗护法,骆家商船有消息了!”

那人气喘吁吁,跑得很急,云横波也注意到在听到“骆家商船”几字时,朗清神情里的凝重,知道滋事体大,自然不欲相听,往斜里踱了几步,就要避开。

“小姐。”

朗清忽然相唤,她一怔,“什么事?”

朗清匆匆疾道:“属下要赶往处理事务,这是慕容世家寄来的信函,有劳小姐帮忙交予岛主,朗清谢过了!”

一物轻飘飘地塞进她手里,不待她反应过来,眼前人影一晃,已经失了朗清踪迹。

“你——”云横波秀眉轻颦,奈何他三两步早已走得远了,眼光移向手里的纸张,心头掠过些许艰涩。

这些时日,烈铮和她之间平静无争,甚至看来相当和睦的相处,使得周遭的人们也开始淡忘了她和他们原本对立的立场,她该为此感到高兴呢,还是为眼前的荒唐抹一把心酸泪?

紫儿她们且摘且闹,云横波也不想扫了她们的兴,垂首沉吟片刻,转身踏上回廊。

烈铮喜静,他的住处隔着走廊,被掩映在密密匝匝的浓荫绿意之中,一路走来,并未见到什么人迹。

火云岛上并无闲杂人等,大多子弟乃是隶属卫澈麾下的影卫,白日里自然有事操持。放眼整个小岛,倒是只有陪在她居所里的紫儿她们,显得悠哉些。

正厅里不见烈铮的身影,云横波转而迈上石阶,轻扣书斋的门,“吱嘎”轻响,门扉竟是虚掩的,那么想必他在里面了。

“朗清送来的信,他——”

一言未尽,云横波已然发现书斋里空空如也,并无烈铮的踪迹。

书斋半掩,应该不会远去……这是他私密的地方,她从未踏足,也不想被人或者被他看到自己的逗留。

还是快点离开吧。

室内几案上错金博山炉燃着一炉好香,气味清冽而不浓郁,袅袅弥漫整间书斋。云横波随手把信函置于案上,在打量室内的瞬间,心神被一副悬挂中堂的裱字所吸。

——冰火相容!

冰火相容?

云横波一震,偏首凝视那墨汁淋漓的四个字,不是他的笔迹,然而刚劲锋转,苍遒傲岸,隐透一丝孤绝人寰的滋味,竟使人望而生凉。

云横波怔住,良久……发现自己挪不开眼神,甚至不由自主地朝着横幅的地方走近了去。

冰火相容……冰火,又怎会相容?

口中咀嚼着这几字,只觉得玄机重重,晦涩难揣……然而细细思量,电光火石之间又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直灌而入——是什么?

云横波望得出神,茫然间伸出了手,颠起脚,指尖慢慢触上了那个“容”字,“轧轧”声响——云横波骇得缩回手,瞠目结舌地瞪着那挂有横幅的墙壁,朝两边缓缓移开两尺有余,眼前霍然多出一间暗室!

这,这是密室?

云横波迟疑着退了一步……只是,自打看到横幅,那丝奇异的感觉越发浓烈,蛰伏在体内像是不安分的蛊虫,诡秘地异动不安……一步步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眼前一暗,只有一点点稀薄的光亮在不远处散溢着柔和,她向着那束光亮走去,眼睛逐渐适应了密室里的昏暗。

四壁萧条,并无长物,眼前唯有一张长几,零星散乱搁置着几本书籍,式样古旧,触手已有微尘。

密室里的薄亮,来自于长几上的一对紫铜烛台,瑞兽呈祥的雕刻,只是烛台的顶端,不燃烛焰,镶嵌的却是两粒浑圆的夜明珠,若说这密室内,最招人注目的,恐怕也就是这对珠子了。

掩不住的失望很快掠过心头,云横波默然轻喟,就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擦过紫铜烛台的方向,墙壁上隐约有幽光闪过!

那是——云横波心头大震,三两步走到长几前捞起烛台凑近墙壁。

那是……一张画像!

峰峦叠嶂,翠谷凌云,淡淡的笔墨勾勒出一处人间盛景。只是景好,不及人美,画上一名女子,眉目娟丽,韵致横生,跃然纸上。

然而云横波的惊,不在于其他,只因画中人,她见过!

不是真人,而是母亲带着她们家中祭祀之时,在祠堂不起眼的一处角落里,惊泓一瞥的画像——她的小姑姑,云岫!

听说,自己尚未出世,小姑姑已经染恙辞世,她的画像,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云横波大气都不敢喘,眼光瞬息都不曾离开画纸。未见其人,只凭眼前之像,已足以揣想得到小姑姑当年风采……作画人固然是丹青妙手,如果没有一份相契灵犀,只怕也描摹不出那份韵致。

眼光顺着小姑姑翻飞灵动的衣袂下移——“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是……这字迹,和横幅上乃是一人所写,是谁?

“你在这里!”

一声低喟如在耳畔,云横波惊跳着转身,烈铮负手而立,除了眼光微沉,他没露出半点的不悦。

然而即便此刻面对的是一个震怒的烈铮,云横波也不会退缩,因为心头纷沓而至的疑念。

“怎么会有这张画?”

云横波的语气近乎质问,紧紧盯着烈铮,意欲从他的眉间眼底捕捉到一丝丝动荡。

“怎么?有何不妥吗?”

烈铮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画像,“这是义父的遗物。”

“画中人是我的小姑姑!”

云横波脱口说道,而他只是轻轻的“哦”,对上她满是狐疑的盯视,也不在意,淡然哂笑,“这么巧……听说这是义父生前的故人。”

“还有呢?”

——故人?她怎么总觉得烈铮此时的淡然之下,掩藏着些许晦涩莫名的意味。他知道什么?他又隐瞒了什么?

两派交恶近百年之久,若没有蹊跷,小姑姑怎么会无端端成了他的义父、前任火云岛岛主的“故人”?怎样的“故人”?

内心怦然激跳,她有些许的按捺不住……不能不去揣想,这一切的过往,会与今天她所遭逢的变故休戚相关吗?

烈铮掳她来此,却待如上宾,一直觉得笼罩在她身边的氛围,是那么得诡谲混沌……包括之前,他曾经说过的,做过的……如果能有一根清晰的线牵引,或许,她就能拨云见日,再不会如此蒙昧惶惶。

云横波的追问,只换来他似笑非笑的一瞥,“我不是万事通。”

“找我什么事?”

明明知道他是借题岔开,但是眼前之人如果刻意搪塞,那么,就不要指望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

云横波眸光黯淡下来,沉默片刻低道:“朗清有事处理,让我递一封信函,已经放在你的书案上了。”

“谢谢。”

他背对的身姿清颀洒脱,言语间甚至没有一句过问她何以会进入密室?

云横波若有所思地凝视他的背影,及至他转过身来,捉住她来不及收回的眼光,她惶然地一避,那张脸还是几近透明。

烈铮眉心微紧,原本拿起信件的手重又扔下,觑着她转而似要离去,“等等,我也正有事和你商量。”

商量,和她?

云横波不知不觉间已经戒备了神色,抿紧了双唇,也不接茬。

“你的伤,不宜再拖下去——明日我就替你散功,解开御风丸的禁制!”

——散功?禁制?

云横波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料,眯起水眸逼视过去,“散功?什么意思?”

“御风丸激发了你身体的潜能,使你原本薄弱的内息日进千里,但是御风丸药性霸道,武学没有根底之人,擅自服用,无异于饮鸩止渴。”

“那又怎样?”

“云家的舒卷心法其性寒冽,如今那寒毒积聚在你体内,再不连根拔除,你的性命危在旦夕。”

云横波只觉得眼睑处突突地跳着……果真是这样,虽然早有所料,听他这般冷静地道来,心头到底掠起一丝寂凉。

“听天由命吧。”

云横波拧过身去,投向窗外的眸光,一度洇出惘然,她没有看见因为她那无心的一句,烈铮霍然寒厉的眼色。

“我说过,我有办法救你!”烈铮缓缓地开口,而她的无动于衷,就像一根刺,无声地扎了进来。

多少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挫败……明明见她也是个敏慧的性子,可惜只要事情攸关映雪山庄,她就冥顽不灵。

一抹暗怒,难以遏制,烈铮倏忽冷道:“只要散去你的内力,再改而修炼冰火七重心法,我担保你自此安枕无忧,再无性命之虞。”

果然,她像被火焰炙到一样,在他话音未落的片刻,尖声叫道:“不要!”

“你凭什么代我做这样的决定?”

云横波浑身颤栗起来,而烈铮的面无表情更是激怒了她,骨子里的一股血性顿时不可收拾地沸腾起来。

“你凭什么决定我是生是死?”

“不就是一条命吗?当初我既敢在你手里救人,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随着两句怒斥,她心里的愤懑犹在涌动,可是到底自控下来,只退到离他数步开外的地方,水眸幽冷,眉宇间尽是孤拗之色。

烈铮被她眼底的那种寒光戳到……最初的相逢,她就是用这种冷冷的眼色,默默流露出对他的恨意。这些天来,很不容易……他是一点一点地、清楚地看到那些冰冷逐渐在消融,散却——而此时此刻,她竟然恨他?!

映雪山庄上十八载的圈养,对她的影响竟然是根深蒂固、难以割裂的吗?

为了那荒谬的“恩情”,她甚至可以枉顾性命?云泽和云鹤天能泰然处之地放任她留在此地,想必倚仗的也是这一点!

烈铮心头有如熔浆滚过,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格格”轻响……有伸手拎她过来、把盘踞在她身体里的固执偏见捻为齑粉的冲动。

他凤眼微眯,眸底闪耀的寒芒,隐忍又克制。他无法去忽视,眼前的她,苍白而单薄……任何怒气的发泄,都是她不能承受的伤害!

“好骨气!”烈铮怒极反笑,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的乌眸,神色里尽是疏狂和一丝轻蔑。

他讥诮地轻嗤,“只可惜,你不放在眼里的冰火奇书,却是你两位父兄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胡说!”

清淡的一句恰如惊雷在头顶劈过,把她抛到一个暗无边际的世界里。她明明不信,但是烈铮眼里的冷芒尖锐,硬是让她半身摇晃着,跄到书案边,她伸手撑住,眼前掠来蒙蒙的灰雾……有冰凉的水雾猝不及防地从眼底弥出,她按在一方镇纸上面,硌得掌心刺刺地痛,只是掌心的疼痛,仍是不及身体里撕裂的痛。

“你……胡说。”

声音渐低,自她垂落的眼里,滴下数颗水珠,很快被案上的宣纸吸去……如果,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能这样被轻易地吸去,该有多好?

被迫留在这孤岛上,心里已有不尽的苦楚,他现在却还想用他冷酷的言行,彻底地斩断她和家人之间除却血缘之外,最重要的牵系……怎能容忍?

她无法去漠视,他言语里影射的,对父兄的辱蔑和诋毁。烈铮,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狠辣的火云!

“横波?”

烈铮心口一凛。她的模样很不对劲。

三两步掠到她身旁,不及开口细问,手指已经扣住她的肩膀。

云横波如受电殛,拼尽全力挥开他的双手,“别碰我!”

“走开,你走开!”

又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那几天,她神思恍惚,但是执拗孤冷,烈铮急怒莫辨,眼光触及到的,却是她满脸的泪湿,

“让我看看!”

他的低喝就在耳边,恁她怎生挣扎,也无济于事,“哐”的脆响,撑在书案上的手,掀动镇纸,不知撞到了什么,云横波想也未想,随手就握在手里,觑了个空,“呼啦”一声砸了过去。

猛然间一物掷来,离得那样近,烈铮只来得及把头一偏,冰凉的刺痛从面颊上瞬息擦过。

“哐啷啷”连连巨响,青田玉纸镇砸到了壁角的格架,上面一摞古玩瓷器,跌得粉碎。

云横波所有的挣扎在刹那间僵冷——她根本没有料到,狂躁中她随手的一掷,他竟然没有躲开。他右边额角上,一道血痕,慢慢地洇出血珠来,蜿蜒着滑下他玉濯般的肤色,触目惊心。

手指蓦然被握得生疼,他猝然拉近彼此的距离,迫她直视他沉怒的眼,里面幽暗湍急,像无边无际、正酝酿风暴的海。

“云横波!”

这三个字,由他齿缝间紧迸着咬出,云横波几乎以为他可能会在转瞬间一掌杀了她,惊惶令她死死地阖紧双眼,即便如此,还能听得到他急促不平的喘息声,近在咫尺。

烈铮指掌用力,仅仅从她颦紧的秀眉,也知道她很痛……但是他松不了手,因为,他才是被刺伤的那一个!

“云横波,你倚仗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压抑的,但是难以平复的郁懑,在理智阻止之前,厉声喝道:“你敢如此——无非知道,知道我在乎!”

滚雷隆隆而来,轰得她五内如焚,唇舌焦渴,睁大的眼眸,茫然地瞪着他。

一室死寂。

烈铮迅速地沉默下来,眼底一片阴霾——该死,他居然失控!

他瞬间松手,转身就要离开……身后传来声响,她踉跄着,似乎撞到什么地方……他狠下心,微滞的脚步再次加快。

书斋里,又是“彭”的一声——烈铮身形倒退,风一般掠了进来。

浑身都在痛……像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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