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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寒澈天地,无情人间,何处才是生机?那风那雪,几时才有终结的一天?

昨夜惊变,于他们可是转机吗?

卫澈眼望着坐在床榻边宛若痴了一般的素影,吞噎无声,流转在唇齿间的话到底难以成言,枉自心焦如焚。

心内喟了声,眼光衔着几分惊焦,凝向仍在昏睡中的爷——寻到他时,探到那份气息竟有走火之相,该怎么是好?

“夫人,您一宿未眠,这里有我,您且歇息一会儿?”

“不用了。”

辨不出喜悲的声音,不改的仍是那份坚守……四年里,从来如此!

他记得,她用那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他记得,他说过不会弃她而去……

此念犹如冰雪灌顶一扫胸间浊气,汤汤而起的真气充盈游走,那道禁制再也阻不住他了!

眼睑如负铅重,罩着一束束灼目的炽光,他极其厌恶,不管不顾,拼命睁眼——汗湿重衣!

四壁光柱消散,渐而清晰……清亮,一缕晨曦透窗而入,照见旁边那一袭素衣。

胸口绞痛,定睛再看。没有错,真的是她!

隔了经年烟尘,她的眸融了太多的哀愁在里面,遮蔽了曾经潋滟流影的光芒,只余沉寂,一眼望见,痛入骨髓。

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转,那双水眸乍惊乍喜,一抹华彩掠过她瘦盈盈的两颊。

“烈——烈公子!”

油然的惊喜,在瞥见他仍然深邃无波的表情后,一度黯淡,那句“烈铮”改而变成了“公子”!

烈铮手指成拳,用尽一切自制,生生捺下揽她入怀的冲动,眸底淬寒——睁眼的刹那,脑中万念攒动!

如果一切如他所猜测的,现在绝非可以相认的时刻,人生再没有多少四年可以如斯而废,他不能再置她于凶险之中。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想一想,他要做什么?他要怎么做?

“我怎么了?”

“你昏倒在雪原绝顶,卫澈说你气血翻涌,不好好休养,恐会走火入魔!”

云横波退开一步,每说一字,都像在撕扯她的心……却怎么也不提昨夜发生之事。

熹光折上她的鬓角,仍是苍然的色泽……烈铮目色泛红,齿舌咬紧,口中已泛出血腥味。

“我饿了,云姑娘能否赐一盏茶汤?”

一阵沉默,随后云横波转身往外走去,“稍等。”

旁边暗影里的卫澈,满心透凉,沮丧到连抬腿的气力都没有了……原以为,原以为一切会有奇迹,难道,真没有人能抵得过扫尘缘吗?

面如死灰的他正要挪步,手腕被人勒住,他心中一怵,惊然抬头。对上的眼,遽然已是晔晔如焚,光冶如焰,笔直地刺向他的眼,他的心!

这是——

“爷?”

颤抖的一声,几不敢置信,卫澈整个身躯都开始发抖,手腕的痛楚传来,耳畔低抑的一句:“噤声!”

真的是,真的是爷?!他,恢复了记忆,可是——

“为什么,爷你要——”

烈铮目中如星光泼溅,洒下一刃寒芒,“那么多双眼睛,我不能再冒险!”

卫澈似有所觉,闷不吭声,只是心里犹有酸楚,为着那样寂苦的夫人……

“说吧,四年前,我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是。”

思及当年那一幕,卫澈痛定思痛,仍然心有余悸……

“爷……您,什么时候让夫人知道?”

烈铮摇头,“此时的我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比较容易‘对付’!”

他轻哂,神色却冰寒。卫澈浓眉微挑,顿时沉默,不知怎的掠向屋后那小小的斗室,稍许的迟疑。

“可是爷,夫人她……这些年太苦了。”

“我知道。”

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他再无其他言语,慢慢阖眼,再睁开,眸底仍是深凝。

“明日我一早就回慕容家。”

卫澈大震,烈铮却按捺下他的异状,低低地嘱道:“夫人就由你守护。”

“取纸笔来!”

“是。”

房间里仅有一窗微透薄亮,烈铮就着那丝光芒,笔走轻捷,落指如风。卫澈立在后面,隐约见着纵横交错,宛如山川地貌的线条勾勒,心里已然一动。

果然,烈铮向他递来图纸,“尽快联络到朗清,按图所示,启用我火云岛历年的宝藏。”

他语声低抑,目光如灼,卫澈胸口发烫,眉眼唇鼻的线条一径往上扬起,这一刻几乎落下泪来。

“属下遵命!”

四年来,由于岛主失忆,整个火云岛空有宝藏却难以企及,朗清每日里藏头匿尾,率着岛上残余的弟子艰难度日,忍捱着周边海上派系的侵扰欺凌,不胜辛酸——总算守到风停雨住!

卫澈瞬间抖擞的精神,令烈铮深眸一笑轻暖。

卫澈目现异彩,“爷放心,朗清和独孤隽隐忍至今,此事必不负爷所托!”

“凭你们实力,得到钱财助益,处理那些宵小,自然不难。只是,还有一事!”

烈铮的眸光渐冷,凝出几分不明所以的意味,瘦削的手掌,擒着一封信函。

“这个交给朗清,叫他亲自跑一趟上京城!”

“这是——”

“不需明白,见信之人,自然知道做些什么,你且拭目以待!”

话语渐落无声,他甚至没有坦言拭目以待什么,但是深阒的眸心湛湛幽泽,叫卫澈一瞬扬起了唇角,“属下即刻去办!”

“告诫朗清,在我回去之前,所行所举必须低调,不遗痕迹!”

“属下谨记!”

烈铮颔首,忽有所觉,身形一转,已在榻边坐定。卫澈随即醒觉,敛容静心,屋外步履声已然渐近。

木板门牖薄薄一层,根本抵不住外面的瑟瑟寒风,她却在这个地方待了四年。烈铮神情微黯,斜靠在床榻上,那模样仿佛只是倦极,听到步声才抬了抬头。

她手上端着一盏米粥,热气蒸腾,氤氲而上,寻常的熟食香气,吸入心肺却扯得五内生疼。

“烈公子,仓促之中,只有——”

云横波低低地开口,话至一半,却被他猛地打断。

“云姑娘,我正在和你的随从商议一事,不知你怎么看?”

云横波愣住,目光掠向卫澈,他却低下头去,神色黯淡。

烈铮缓缓而起,修颀的身躯逆光而立,全身似拢在光圈之中,异样的耀眼,而她真的眩了眩,半晌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在凤城最繁华的明乐坊,有一间四合小院,几重几进,虽不起眼,却也明净朴实,料想云姑娘应该喜欢。”

他语声悠悠,云横波一时幽恍,倏忽对上他眸里的深邃,还是接不了口。

卫澈觑得分明,当下意会烈铮心意,脑中闪念飞快,只得应声道:“夫人,烈……烈公子的意思是说……这渊城,我们不能再待下去!”

“大公子和南宫家——”

云横波垂眉敛目,眉间怆然,陷于沉默中,很久……

“凤城吗?”

她低低喃语,眼前光线倏暗,她吃了一惊,却是他移到面前,那一抬头正迎上两道探询的目光,像极了当年——

气息凝塞在胸口,溺水般窒人,云横波不知不觉地移开一步,半低的眼遗落满怀惨痛……他忘了她,她却连躲避都做不到!

她没有看见发顶上一瞬恸烈的眼光……只有他清润的声音,低柔绵邈。

“昨夜唐突,倒是招来令兄更多的误会,只怕眼下,云姑娘不适宜留在此处!凤城离此千里之遥,料想映雪山庄的手脚,未必能伸得那么远!避过这段时日,云姑娘再作打算,可好?”

失去了过往记忆,只是心思缜密一如往昔,云横波牵起唇,奈何笑意并未进到眼中。

卫澈一旁若有所待,而她,已经倦了……她不再避忌,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平平地回视,面上无有变动……没有人能够看到,看得到她平静下的千疮百孔……每一次的呼吸与吐呐,都仅仅是个“痛”字!

她更清楚知道——她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了!

“也好……只是,却要牵累烈公子。”

她露出宛然之态,两颊有别于素日的苍白,竟是夺目的两抹嫣红,流离氤氲,惊人心魄。卫澈一旁瞅着,不自禁地生出三分的惊悸。

寒露凝霜,一弯新月浅淡的光束,照见漆色斑驳的窗棂,隔着窗上棉纸,朦朦胧胧映出橘色的一点烛火。

月已中宵,人犹不寐……

窗外的烈铮,也就始终隐在月光疏淡的角落,任凭夜露凄寒,由那山风浸体,岿然不动……直到,窗内那点橘色的光无声而灭。

足尖轻掠,如行云雾霭,窗棂轻轻的“嗒”一声,人影没在室内。

月色清浅,但已足够,他进去的瞬息,柔风掠起,拂了拂她的睡穴。

“横波……”

只有熟睡的片刻,才能再次于她的神态里觅到一丝两缕属于往昔的静好安详,可惜,青丝半萎还是苍灰的发色,令人一瞬的幽恍。心悸着下一刻,是否就是红颜枯骨,殇殇寂寥?

那副身体盈盈瘦损,他伸出的手,终究颓然无力,指尖轻颤,握住她垂在床榻边沿的一只手,却像握了一捧冰雪在手!

烈铮额上青筋隐现,目中竟是一空……恍惚间,不知攥着的是她的手,还是攥着的是自己的心,遽痛难遏,自身体的一角掀起怒海狂澜,一发而不可收!

那么的痛——胸口一辣,唇齿间都是腥甜之气!

四年了……他竟然将她遗落在这无情人间已经四年!

四年前她作出那个决定,那一种痛彻心扉,他无法设想……阖眼缄默,仿佛也能幻化出她茕茕立于雪山之巅……而他却无力揩拭她当时泪光。

垂目而视,落在自己劲节的指掌,张开……合拢,再张开……眸心里深睿的一点渐凝薄冰。

——她失去的曾经,他要为她一样样讨回来!一样都不少!

“横波……我们还得等一等。”

语落无声,唯有那屋角水漏,滴答……滴答……

五月榴花红似火,彼时落日融金,把那深红翠绿折上蝉翼纱的窗纸,华彩簇簇,热闹非凡。

可是慕容昙更爱兰花!

窗台下硕大的芭蕉,撑起绿荫如盖,给下方用景泰蓝钵盆种植的各样兰花遮阳挡雨。什么文心、素雪,银边、玉溪春、金阳碧月,胭脂彩凤……品目杂多而名贵,论及颜色,更是素白妍黄、浅粉轻碧,朵朵娇妍,花香清媚。

所以榴花开得再怎么如火如荼,也只得忝居角落。别院里春深似海,倒有七八分的风采被兰花占尽了。

一缕幽香清澹而弥久,始终绕于鼻间,慕容昙卧在软榻上,双眸半阖,没有睡去,却要醉于这缕甜香之中……眸光轻掠,若即若离地流漾在云母屏风架上,那里的轩碧纱用金银丝线挑出富贵牡丹,精巧难言,那花朵色泽,艳丽欲滴,望得久了,直让人生出恍惚来,几疑置身于繁盛花海里——而她真的有瞬息脑海中一片空落。

“唉……”

一声低喟,似有似无的怅惘,只是她的双靥却还是映照了夕阳绚丽的霞色,光华灼灼,怎么看来都不是愁苦之相。

静立在帐幔边的碧珠,禁不住偷偷地抿嘴,眼里笑意尚未凝出,幽幽的一句已经起自帐幔低垂的软榻上。

“碧珠也觉得……我这样很傻吗?”

碧珠嗤嗤低笑,“怎么会,碧珠只是……也替小姐高兴,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日出!”

“守得云开见日出?”

慕容昙轻喃,目光一刻迷蒙。帐幔随风袅扬,眼前牡丹纹绣仿佛活了般,张扬着绚烂的色泽,变幻流离,要把她包裹其中……那么的美!

碧珠无意的一句,还是牵绊起那日的记忆。仿佛中,又看到他一身泥泞,满掌血污。

“慕容……”低低唤过一声,那副颀长的身躯,整个萎顿而倒,须臾前还在胸臆间肆虐咆哮的惊悚、怨愤,一瞬间釜底抽薪般泄了满怀黯然。

——他回来了!

他的目光澄明,他的眉宇清澈,他没有挟着一丝一毫的仇怨,她该信吗?

一次次旁敲侧击,一回回浅试轻探……她深心里满怀着惊疑防备。

“烈铮,你,那晚——”

“对不起……当时我,想起了一点什么……只想到雪原上看看!”

“你的伤?”

他的眉间一刻寒煞,目光也是丝毫没有遮拦的凉沁,似乎意识到一旁觑着的她,瞬息流露出几分的歉疚。

“我和人动了手!”

“映雪山庄,云鹤天!我和他动了手!”烈铮一把抓住她的手,惊得她猛地震起,又生生按捺下去,惊讶于他眸心里隐约的一丝苦恼纠结。

“慕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位云家的三小姐……我,在哪里见过!”

似乎没有在意到她的面无表情,他眼光凝向远处蓊绿的树梢,低低地喟叹:“甚至,有人错认了我是……她的夫婿!”

“无稽之谈!”

心惊肉跳中,慕容昙是本能地轻叱,烈铮手掌合拢,微温的热力慢慢烘暖她手指的冰凉。

“我知道!可当时我心绪烦乱,恰好见着云鹤天意欲对一介弱女子动手,心中不忿,这才起了争执!”

他说道此时,掀唇苦笑起来,“唉……我莫不是浑浑噩噩,也不会搅这浑水!想他们兄妹二人又能生出什么嫌隙来?”

“知道就好!”

他的额角有道血痕,眼角下晕青的一大块是失血后的症象……替他把脉的小姨说他脉息受损混乱,倒像是不久前被人用阴寒气息重创,且真气涣散,极有走火之险!

仅仅是两日,他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有疑念,有惊悸,更多的是种酸苦甜痛的滋味,糁糁地弥进心里,使她再也问不出其他的话来。

“慕容……我累了!”

“我不想再去寻找……我们回凤城吧!”

“你说得对,我应该忘了以前,所有的恩怨……抛得越远越好……”

她狠狠掐进他的掌心,他眉头轻皱,却还是凝着几分笑意,慢慢地把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对不起,叫你担了这么久的心……不会了,再不会了!”

……

低邈的声音如诉,只要他愿意,心志再坚硬的女子都能醉倒在他的温柔里……一如现在的自己。

除了深心里偶尔一阵子发慌,茫茫然地若有所失——还是哪里觉得不对!“碧珠,人回来了吗?”碧珠屈身近前,不着痕迹地点头,声音也压得很低:“回禀小姐,早间来报,公子昨夜见过苏大人之后,赶往福金钱庄应酬,今晨又去了祥和银庄洽商!”

两个月了,没有见他有过半点异动,还是一如往昔,奔走于慕容家各样烦杂的事务里。除此,他也着手开始操办他俩的婚仪事项,他甚至目中挟着谐谑的笑低道:“慕容,我说过……凤城匠人的手艺不会比渊城逊色,我们会有场不同寻常的婚典!”

一切那么完美,完美到她觉得不真实,患得患失,忽喜忽怒……连碧珠等近人,都已察觉。

想必,除非到了婚典的那一天,她心头的那块巨石,才会真正地放下来!

掌灯时分,院落里几声喧嚣,隔着她窗下的几株凤尾竹和芭蕉,那喧嚣声也滤得干净了……慕容昙忽有所动,慢慢地坐了起来。

“碧珠,是公子回来了吗?”

“碧珠这就去看看!”

“看”字还在嘴边流离,房前珠帘碎玉般的一阵丁冬。

“不用了!”

伴随着一句低笑,一道身影,融了疏淡的月色,皎然不尘,倏忽已在屋内。

碧珠巧笑晏晏,盈盈揖道:“公子辛苦了,奴婢这就奉茶!”

屋内一架水晶玉壁灯罩,笼着红烛艳艳,就着光亮,慕容昙迎上他的凝视,心里微动,唇角已然凝了笑意,“瞧你的神色,事情应该有进益了?”

“刚刚得到的消息,果不其然!”烈铮似有叹意,瞥了她一眼,“我倒真小觑了你的人脉!”

慕容昙闻言一笑矜傲,眸心里却亮起了簇簇神采,“晋安郡的郡守乃是大伯至交,与族中枝蔓相连,他说的,我自然信!”

碧珠端来茶盏,碧螺春的香气清芬扑鼻,茶汤犹有烫意,他却端了一口抿了个痛快。慕容昙似嗔似笑地一叹:“做什么如此打拼,累成这副形貌!”

烈铮面上虽没什么,但是一扬眉,剑气轩动,语出掷地铿然。

“不是打拼,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筹谋得好,利润比之前哪一桩都要来得丰厚!”

“看来……你又得了新消息?”

烈铮眸光微闪,低笑道:“是的。晋安郡迎来的一位贵客,晋王爷负责督造海船一事,已经下榻在晋安郡的驿馆!”

慕容昙心领神会,指尖擒了花剪,剪去红烛上“咝咝”作响的蜡芯,光晕投上她珠圆玉润的侧颊轮廓,折映出无边丽色。

“这么一位贵客……呵呵,船舶司一旦南迁晋安郡,南北加之海外营运,这晋安郡极其周遭数郡,真可谓是风生水起!”

慕容昙看向烈铮,后者则眉心微皱,“怎么了?”

“一旦船舶司南迁之事外传,只怕那几郡内的商铺铺价势必水涨船高,谁不指望日后能高价盘售!”

“我们之前购买的铺子可有着落?”

“一切安好,成交之后的地契明日整理妥当,你就能过目。”

慕容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用了,你看着办就好!”

“只可惜——”烈铮的眉间眼底,颇有扼腕之色。慕容昙心性极是敏慧,一点即透,“哦”地轻呼。

“是不是银子的问题?”

近来听说他奔走于城内各大银庄,想来是为了大量收购临海三郡内的商铺,慕容家现手头上能挪用的银两,皆已尽数投放到临海三郡一带!

况且婚期在即,各项打点也是极为耗资……只是一生一次的风光,说什么也不能简便了去,即便是族中耆老们,对此也不置微词!

慕容昙心头电转,抬眼之际对上烈铮亮奕夺目的眸光,她略有迟疑,吞吐地轻道:“或者……等到婚期过后,或能周转——”

烈铮面上倏然的黯淡禁住她底下的话——这么好的机会,失不再来!

“只怕……”烈铮低叹,不再言语,只低头饮茶。

——只怕风声遗漏,别家商号就会捷足先登!

她再矜傲也断然不会小觑了所有的商家,从来商市变幻如云,各自显圣,都有自己的福道。她能获准消息,别人就做不到吗?

“还有一事,我在收购之时发现北边来了几家商号,手笔颇大。”

慕容昙心下微沉。果然!北边的,应也是官面上行走得意的,投石问路来了……

“烈铮,如果晋安、临安和东官三郡能拿到手的店铺,全部盘下,总需多少两银子?”

“总要三百多万两!”

“如果——用田产地契抵押,钱庄可兑得出这笔巨资?”

烈铮目光凝缩,脱口低道:“慕容!”

言中已有警戒之意,慕容昙不为所动,“我知道,你近来奔走,想必也是为这笔银子和那几个钱蠹周旋!”

烈铮苦笑,不置一词,显是默认了。慕容昙眼底锐利划过,冷淡地撇唇哼道:“只是那些人,从来只认得黄白之物,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没有甜头的事,自然不做!”

“短短数天里想要筹集那么多现银,只有抵押田产地契,向银庄借钱!”

“家主不会同意!”

烈铮一旁低声提醒,慕容昙清傲地扬起脸,眉睫尚拢着一丝狡黠,“他老人家闭关已久,就不用事事叨扰了!”

她吃吃轻笑,“再有几天就是婚典之日,往来的亲朋太多,他未必烦得到这事上!”

烈铮蹙眉,还待说什么,慕容昙伸手掩住他的唇,低嗤了句:“怎么了?今天这样优柔寡断?”

“滋事体大,怎好擅专?”

她浅笑盈然,“怕什么,是我拿的主意。”

烈铮眉心拧起的线条一点点疏缓,神色间朗润不少,噙了口热茶,想要接话,两抹深红忽然急遽涌上脸颊。

“慕容——”

他说出的两字,忽然变做血丝一缕呛出唇齿,那衣袖极快地翻上来掩住,却挽不住慕容昙神色的惊变。

“烈铮?”

迅速挡住他的手,自己用巾帕接了,定睛细辨,竟是怵目的一抹红,慕容昙的眼底一阵阴霾。小姨的担忧,果然不错!

“烈铮……你,你这是——”

她慢慢平复下来,肃容问道:“你近来是不是经常如此?小姨说过要你切忌操劳,你怎么就——”

“没事的,我自己知道。”他倒笑得没心没肺般,伸指揩掉残留在嘴角的血渍,一句又岔了开去。

“那……就依你,明天我再去会会银庄的曹老。”

慕容昙神思微恍,眼里觑着他清俊面靥上一丝两缕的苍白,她拢在袖子里手几乎本能地探向了妆台前的匣子——九阕优昙!那里面是小姨昨日送来,刚刚炼制的药丸!

小姨说,他受损的经脉,只有九阕优昙炼制的补药才能治得好。

指尖微动,却倏忽一止——等等!再等等!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心念转动,炼制好的这味药,她就是拿不出手……再等等,等等吧!

她人生的画卷正在完美地收笔,她容不得错失,一点点都不可以!

袖子里的手指攥得生紧,慕容昙的神色柔和之极,唇瓣樱花似的绽开笑容,轻轻颔首,款款情意。

“好,你且宽心去做,只是……不要太累。”

还是不行吗?她倒真是谨小慎微到了极点,谁说她就真的信了?

——无妨,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烈铮缓步踏进夜色中,目中的冰冷融进周遭的深浓中,没有谁能窥得见——同样的错失,他不会再犯!

是收网的时候了,只待优昙!

走过西厢毗邻的凉亭,碧潭一泓倒映星光月色,初夏的风已有入骨的倦酥,强自逼用内息冲损自身经脉,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两个月了!

她来这凤城,亦有月余之久……明乐坊,几重小院,她在咫尺间,可是他不能相见!

烈铮抬头,阗黑的眼被月色照见一星深远,背剪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拢……

“今儿累了,我就寝后别来打扰!”

“是。”

身后小厮垂手而立,眼见那身影踏进房内……不过须臾,那点晕黄的烛火,无声湮没……

小厮犹豫了半晌,蹑足猫腰,凑近窗棂边。一片黢黑,什么也瞧不见!再凝神细听,偶尔的轻酣……好梦正眠!

小厮反身,冲着远处阴暗的低矮灌林边打了个手势……灌草边轻微,两条黑影渐渐远去……

屋子里,黑暗中,他仰面躺在床榻上,气息疏缓而匀净……万籁俱寂,先前的那些诡异声响,终究归于沉寂……假寐的双眼蓦然睁开,他的嘴角扬起冷魅的一弯。

素手纤瘦,握着细细的铜钎子,依次挑亮烛台上的火苗,簇簇橘黄的焰苗,错落有致,被拢在蝉翼般透明的灯罩里,光华朦胧,如同流淌着星光的溪水蜿蜒在屋子里……

“仿古的雀台琉璃灯,挺别致的吧?”

……依稀当年,他曾不经意地兴起的话题……辗转流年,他忘记了一切,喜好却没有改变。

循着一丝丝的痕迹,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他说过,这间明乐坊的小院是他亲自安置的私宅,果不其然!

铜钎子久触烛火,握在手心里已有微微的灼热,她兀自不舍得丢开,甚至捏得更加用力,铜钎上刻镂的纹理扎进皮肉里。

就像这一月来的日日夜夜,她待在这里,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在默默彰显着主人的气度,每一分都能扎得她身心俱痛——但是她丢不开,有如饮鸩止渴!

不远处的卫澈有些不安,眼见着她又一次捏着铜钎子去挑那些烛火,他以目示意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三十许,人是烈铮在他们来到凤城之前才暗自选纳的人,虽是新手,但心思活络又是颇有历练的脾性,这会儿早已知晓卫澈心思,当下走上前去,一面接下云横波手里的铜钎,一面温声笑道:“夫人,该歇了。”

“还早呢。”云横波神思淡然,由着她抽走铜钎,不经意地侧身,一绺发丝从鬓角处泻过来,烛光下泛起流银般的色泽,连那婢女一眼瞅见,心口都是咯噔地沉下去,口气益见柔和。

“这才服下汤药,自然是稍事歇息的好,待夫人不乏了,奴婢再进来陪您说话解闷。”

云横波闻言抬头,对上她布满笑意柔和的眼,她怔了怔,才低道:“也好。”

卫澈心里一宽,“夫人好生休息,有什么差遣再唤一声。”

不待他跨过门槛,身后沉吟又轻邈的声音倏忽响起:“等等……”

“卫澈,我们还要……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卫澈呼吸一滞,身后的衣衫慢慢洇出薄汗来……这么多天,始终得不到机会见上一面,到底爷的心里如何计量,他也瞅不准了。

怎么回答?

迟疑的时候,望过来的那双眼眸,幽黑里蕴着揣辨不了的波光流离,他心头暗沉。

“这要看……夫人身体恢复得如何?”

他诸念电闪,拣了个含糊的话头,似乎见到她唇际稍纵即逝的自讥,然后颔首“哦”了声,像是不经意地搓揉着案几上的雪浪纸,一匝匝绕紧在手指上。

“你近来似乎很忙……这里人生地不熟,你万事小心。”

云横波仅仅像是随意兴起的一句,敲进卫澈的耳里,却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夫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揣着这个念头一路退到院落里……脚步依然轻捷,心绪涌动却掀起一波波的芜杂不安……

“卫澈!”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他的肩膊——卫澈悚然回头,右臂迅即抬起,若非那声音入耳时他猛然辨出了那份熟悉,他的指尖触到剑柄,只怕利刃当下就要出鞘!

“爷?”

卫澈低呼,几不敢置信地跄了一步,被烈铮随后的眼色示意,他警觉地收声,迅速做了几个手势。

两人无声而动,月色匹练般照泻,却也似捉不住那两抹轻疾身影。

直到闪进卫澈自己的房间,他谨慎地闭紧门户,才转身恭恭敬敬地低道:“属下见过岛主!”

烈铮笑而不语,目里些微的怆凉。多年前,他的影卫护法,曾是一副泰山崩而色不变的心性,迭变和痛苦却消磨了他眉眼里曾有的光彩,沧桑四年,他的身上难以掩饰那份颠离苦愤,望之哀凉。

“爷今晚怎么会得以脱身?”

卫澈觑见他眸心里若明若暗的意味,默然揣辨,一股惊喜电一般洞彻进来,声音禁不住扬高:“爷?”

“一切都好!包括独孤收购东关、临安和晋安三郡民宅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收购大量民宅,岂不把我们自己套进去?”

烈铮淡淡一哂,“不会!独孤手里的民宅数量,远不及他们买下的店铺多,何况民宅改造,成本极低,只要适量低价抛出,造成三郡商市的恐慌即可收手,剩下的民宅,大可留待日后局势平静再行转售,不会受到波及!”

“只要晋安郡衙内传出辟谣风声……一切就结束了!”

烈铮目光渐冷,语落无声,蓦然转向卫澈,“不说这些,说说看,你们怎么躲开云鹤天和慕容家的搜寻?”

卫澈搔搔头发,面现赧然,“爷还记得雪山脚下的那间茶寮吗?”

烈铮目光微闪,一笑了然,“原来……这样!”

世上原有些人,滴水之恩也思涌泉相报,茶寮间那个掌柜,毋庸置疑,恰是此类人物!

“夫人和我一下山,就隐身在茶寮里先后都见着好几拨人脉查找我们行迹从此经过,却是谁也没能料想我们竟还敢在雪山边逗留!”

“直到渊城风声不再那么紧张,茶寮的掌柜又雇了车马,倒也顺利!”

烈铮点头,眼色微暖,“很好!”

只是两字,简单的两字,卫澈的双眼一瞬有些湿意,一刻无声……

他们所立之处,恰能眺见那幽蓝深邃的天幕,初夏的月色也带着南方润泽的湿气,靡靡地渗进心里……星河灿晔,仿若银钉泼洒,不远处角楼独立,橘黄的光似有似无地照进庭前池水……流水浮灯,望得见的皆是冷景!

他捏紧的指掌,到底有几分颤抖……很难去设想,那角楼里的人,是否也一样冷寂了心怀……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最难面对的人,其实是她吧!

一片幽情冷处浓——横波,我要怎么跟你说?

“我不能逗留太久!”

卫澈无言地颔首,倏忽忆起心头记挂之事,猛地抬眼,“爷,九阕优昙——”

烈铮冷讥着掀起嘴角,黑眸里炽芒陡盛,却是极寒的那种,低下的目光落向自己依旧修削的手掌。

四年来只握尺牍笔墨,指间生花,四年后的今日,他也依然不是檀口佛心!

“所以必须要等到五月初六这一天!”

烈铮信手掸落窗纱上一只新绿的小虫,一笑狷然,“我本还念着慕容沧海的一点旧情……既然她选择这条路,也好!”

卫澈还在怔忡间,耳畔低沉的音色犹在,窗棂两扇轻轻地“咯嗒”,乍开乍合,烈铮一袭蓝衫已在缥缈夜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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