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众矢之的
落菊坡。
这处平缓的山坡距离兹宛王宫不远,每年一到春暖花开之际,就漫山遍野尽是金黄的野菊,微风一吹,如大片金色的波浪,因此得名。
两匹高头大马在山坡上慢慢地散步,一匹雪白,一匹棕红,都是风姿飒飒,昂首挺胸,步调优雅,很有身为宫廷御马的自觉。
跟来保护安全的侍卫站得远远的,不敢离他们冷淡严厉的公主太近,公主最不喜欢被人保护的感觉,但又不敢放任不管。所以侍卫们的表情都很苦恼,他们的视力并没有好到能距离那么远关注到公主的动向。
尚琰扬了扬脸,任清风吹拂,眉目如画,骑着棕红的大马,一身利落的装束,风姿和贵气并存,让人移不开眼睛。
荣轻然一直微笑着,衣袂飘飘,一派清爽,他垂了垂眼眸,随意地开口:“公主那日说有事需我帮忙,不知到底何事。”他看了尚琰一眼,神色柔和。
尚琰静静弯起唇角,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尚琰才轻声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现在你我互无赊欠,也无交情,实在不敢贸然开口。”
荣轻然道:“公主的意思是,我必须先欠了你,或者我们有了深厚交情,你才会开口?”
尚琰侧了侧头,“算是吧。”
两匹马悠闲地散着步,这时拐了个弯,彻底离开了侍卫们保护的视线。转弯后仍是满眼大片的野菊,花朵小小的,个个精神饱满,迎风招展。
荣轻然拉了拉缰绳,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微笑道:“既然是来骑马,一直散步未免太无趣了。”
尚琰扬眉,身子一动,棕红的高大骏马忽然奔跑起来,虎虎生威。尚琰身形稳健,扬声道:“那就来赛马吧,若是王爷输给我,我就请你帮忙!”话中的意思竟像是荣轻然迫不及待主动要帮她的忙一样。
荣轻然立刻策马跟上,不答她的话,垂落在肩的发在风中飘荡。
荣轻然虽从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但武功方面却属一流,从小时候白蔹被素王爷家大公子所伤起,他就不可控制地把此当成一项任务,从强制,到渐渐喜欢,多年下来,已是个中高手。他策马而行,微风拂面,鼻端尽是菊花的淡香。
但风声陡然间就变了。
如果换成武功平平的普通人,定是察觉不到的,但荣轻然感觉敏锐,身后的风劲尖锐而猛烈,背朝着他直扑过来。
只是一眨眼的变化。
荣轻然面色平稳,手持马鞭猛地一转马头,马鞭顿时飞出,鞭尾正扫中一行黑衣人中的一个,那人哀叫一声,手臂上一道血口,皮开肉绽。
迎面的黑衣人横成一排,粗粗看了一眼,大概二十个左右,个个身形精壮,目光狠辣,以站姿和招式看,每一个都是非凡的高手。正中间的黑衣人忽然一招手,一行二十几人身形飞速移动,眨眼将荣轻然围在中央。刀剑纷纷亮出,齐齐对准他。
荣轻然只是淡淡一笑。
这种场面,这种感觉,何其熟悉,甚至比吃饭睡觉还要熟。吃饭睡觉是人的本能,随时被杀,却是被逼出来的习惯。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威胁他没经历过?明枪、暗箭、刀剑、毒药、溺水、巫术……巫术……他蓦地觉得头疼,曾有过巫术?是吗?他为什么……不太记得,但又好像确实有过那样的场面……有人站在半空,血色的大鸟穿过身体……
他面色一白,抬手撑住额头,眉紧紧皱起。
一圈黑衣人就在这个时候齐齐发动攻势,明晃晃的兵器晃花了人的眼睛。
但荣轻然毫无意识,他此刻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眼前盘旋,偏偏不给他真实的情景。其实从今早清醒过来起,他就逐渐记起一些事情,上一次在沙漠,他夜里发狂,弄伤白蔹……再上一次,在王府花园,那个池塘边,他发狂,弄伤白蔹……再上一次,是他的书房……一幕一幕,情景真实地重现,从来不曾存在的记忆一股脑回到眼前,逼得他每时每刻都要崩溃。但总是有一些什么,是至今仍然没有想起的……那就是,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快那人的剑尖已经触到荣轻然的衣服,但他毫无感觉,更别谈反抗。
圈外有人陡然一声清啸,声音未绝,白色的身影已然到了跟前,不等看清他的面容,手中连续射出的银色光芒已纷纷没入一干黑衣人的喉咙,刚刚还招式狠厉的黑衣人顿时停住动作,惊恐地低头去看。不多时,有人发出第一声哀号,短短一声,就倒地不起,嘴角血丝渗出。很快,二十几个黑衣人全部倒地,艳黄的野菊上忽然躺倒一片黑色,格外突兀。
射出去的东西是银针。
射出银针的人是一身白衣的尚琰公主。
她不知何时已稳稳回到马背之上,策马徐徐上前,站在荣轻然身旁,微微一笑,“真好,我终于有了让你帮忙的理由。”
荣轻然缓缓转头看她。
她一挑眉,“你不要误会,这些人绝不是我安排的。”
荣轻然移开目光,一个一个看着地上的黑衣人,低声问:“死了?”
“当然,”她冷冷道,“我从不会手下留情。”
荣轻然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黑衣人身上,他策马上前,用马鞭的鞭尾轻轻一勾,面罩落下,露出一张络腮胡子的脸。他目光闪了闪,忽然低下头笑了,回头看着尚琰,嗓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不是你,因为——他们是皇兄的人。”不顾尚琰公主震惊的表情,他微微笑着,笑容很耀眼,“多谢你相救,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在荣轻然含笑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房内沉沉昏迷的白蔹忽然睁开眼,一种感觉驱使她撑起力气翻身坐起,一只白鸽从敞开的窗户翩翩飞进,白鸽额头有一点猩红朱砂,毛羽雪白无尘,显然飞行的距离并不远,那么——意味着连西域的兹宛国内也潜藏着秋翎的人!这点着朱砂的白鸽便是秋翎特有的信使!
白鸽从窗子飞入,落在白蔹肩头,白蔹解下鸽子腿上拴着的细管,在小指微长的指甲中取出少量药块,在指尖一抹,化作粉末,她用沾着粉末的手指抽出管中的薄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只是两个字,就让白蔹顿时浑身剧烈地颤抖。
那是秋翎的命令。
“弑玉。”
弑,杀;玉,玉王爷。
她进入秋翎后收到的第一份任务——杀玉王爷荣轻然。
荣轻然和尚琰公主回到金玉清风阁时,意外地发现白蔹站在里面。
她一张脸白得像纸,头发微微散乱,和美丽尊贵的王爷公主相比,就像可怜又可笑的落水小丑。荣轻然却忽然震动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蔹,唇角轻轻一颤,又狠狠抿住。
他不想……不想再见到她。
只要不见到,就不会再伤害她。
她不是在昏迷吗?不是吩咐了空青送她回京吗?她为什么一身狼狈,却又一脸坚韧地站在这里?空青呢?
他猛地回身,厉声大喊:“空青!”
抑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底传到指尖,他狠狠攥住手,不让这种感觉泄露。不能见到白。一看到她,就会想到这么多年是怎样伤害她,一次次,在她身上撕开不能愈合的伤口,她的血液从鲜红变成透明,她的脸色从饱满红润变成苍白如纸,都是出自他的手啊!
荣轻然咬紧牙关。
八年时间,整整八年都在伤害她!一边伤害她的性命,一边怪她背叛!
衣袖忽然被人轻轻扯住,他一回头,看到白蔹近在咫尺的脸,虽然苍白,但微笑依旧,还是那个温柔坚定,聪明可爱的白蔹。
她低声说:“王爷,我有重要的话说。”
此话一出,尚琰公主也听在耳里,她笑了笑,一整衣袖,款款坐在软椅上,慢慢道:“那我的事就晚点再说。”
荣轻然面色冷凝。
白蔹垂了垂眼,放开他的袖子,退开一小步的距离,轻声说:“我先出去,晚点再进来。”她迈步向门外走去,与荣轻然擦身而过时忽然被人拉住手腕,熟悉的温度自腕上传来,白蔹一怔,一时间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荣轻然拉住她细细的手腕没有放开,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你不用出去,乖乖去椅子上坐着。她说完,听你说。”说话间他一挥袖,身后的门无声地关紧。
白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荣轻然的侧脸,线条依然美好,但有丝让人担忧的紧绷。她蹙起眉,点了点头,顺从他的话走到椅子边坐下。
尚琰公主静静看着,唇角的弧度似有似无。她悠然站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站的动作,也立刻被荣轻然和白蔹看出不同。之前无论尚琰怎么威风凛凛,到底还是翩然的女性化,但这一站,无端地竟显出一种优雅男子的风度。她对着两人微微一笑,抬手摘掉头上的发饰,一头黑发披散下来,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左耳下轻轻卷弄,不多时,一层面皮似的东西从脸侧卷起,在荣轻然和白蔹震惊的目光下,他轻轻一撕,露出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容来。一张很好看的面容,但——绝对只属于男子的面容。
死死地沉寂了半晌,荣轻然终于低声问:“这就是你的秘密?”
“尚琰”微微一笑,声音也跟着清朗起来,“这只是一部分。”
座上的白蔹早已平息了最初的惊讶,这时忽然说:“你是沐谷神医赵泽岚?”她虽是问句,但语气间已是极其肯定。
他目光一转,看向白蔹,“难怪我从第一次见你起就有危险感,果真不简单。不错,我是赵泽岚。”
白蔹眉目淡淡,并无异色,“就算你是闻名天下的金笛大师或司徒惊潭,我也不会主动拆穿你,只要你不伤害王爷,我不会多管闲事。”
赵泽岚点点头,“不知姑娘是怎么识破我的。”
白蔹神色间有丝困倦,“第一次见你就瞥见你腰间露出一点的白玉令牌,当时没有看清,第二次见你,你不小心将令牌露在外面,我刚好看见,立刻确定了。”那白色令牌是沐谷特有的信物,近两年大名鼎鼎的沐谷神医刚好离奇失踪。
“原来上次你忽然改变主意答应随我走,是识破我的身份,怕我加害你家王爷?”
白蔹轻声说:“正是。”
荣轻然一闭眼睛,回想起那日听到她说“我是王爷一个人的侍女”时暗暗的高兴,在她忽然改口后的愤怒,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赵泽岚端肃地站好,她扮作公主时略显高大,但现在男子模样,果然一派清俊脱俗,容颜俊美细致,又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
“如白姑娘所说,我是赵泽岚,王爷应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重要,我实在是需要王爷的帮助,才想出这样的办法,还望王爷原谅。”他语气有些无奈,字字清晰,“两年前,我为了躲避江湖上一场追杀,只身来到西域兹宛国,这里平静美丽,我可以暂时栖身,来到兹宛后我便以行医为生,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有次机缘巧合,认识了兹宛国的尚琰公主。公主为人直爽热情,她懂些汉语,我懂些兹宛语言,不长时间,便成了朋友,在她的指引下,我经常进王宫为人诊治,国王觉得我医术可信,便留我在宫中做御医。我本也不打算立刻回中原,便答应下来,半年左右时间,已经和公主是好友,她也终于告诉我她暗中深爱一人,那人是宫中最低层的下人,在马厮养马,国王虽宠溺她,也断不会同意这样一门婚事。公主便找我来诉苦,可我只是一个大夫,毫无办法,当时只答应她若能帮上忙必定尽力而为。”泽岚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想出那么匪夷所思的方法。公主本就生来高大,虽是女子,但身材和我相差无几,她也知道我精通易容之术。有一****说心情烦闷,找我喝酒,我刚好无事,便应允,喝酒时她突发奇想,非要我易容扮成她的样子来玩玩,我禁不住她一次次要求,就画上了她的面皮。我虽名叫神医,对毒物研究颇深,但对她从没有防备之心,没料到她竟然在酒中下药!第二日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她的床上,身上是她惯穿的一套裙子,侍女们进来侍候起床,竟然叫我公主!”他此时想起当时情景是真的气极,一掌拍到桌子上,“然后我发现枕头下面她留的纸条,说她已与养马奴私奔,我若对国王说出实情,必是死路一条,要我好自为之!”
此时荣轻然也已经坐下来,听到这里,淡淡道:“这公主倒是好胆色。”
赵泽岚闭目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之所以躲到西域兹宛,是因为两年前做了些错事,被江湖众人追杀,若是公主私奔后我也离开,我便是无处可去。不能回到中原,不能留在西域,况且公主和我先后失踪必会引国王追杀。我实在受够了躲避的日子。所以当时自暴自弃,别无他法,只好继续扮成她的样子。但漫漫无期,这段时间我已经压抑得快要受不了,所以决定必须离开这里,即使每天被追杀,也不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没想到刚刚好——等到了玉王爷来和亲。我并不是故意刁难王爷,而是——我很难再等到其他机会,若直接出嫁,王爷发现我是男人事情必定败露,若此时逃走,很可能引起两国战争。反过来,若把王爷引来这里,好意商量,或许还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就免去了兹宛的愤怒。”
他说完,长长叹了一声,闭住眼睛。
沉默少顷,白蔹开口道:“赵神医,你在兹宛两年,消息闭塞,其实早在半年前,你家谷主就已为你向江湖群雄低头道歉,追杀你的人早已散了。”她并没说沐谷谷主其实是自断一臂,才保全了赵泽岚。
赵泽岚大惊,“当真?!”
白蔹轻轻点头,“你大可放心。”
赵泽岚怔怔看着她,眼中一片哀痛,低声喃喃:“谷主竟为我低头。”他既是惊诧又是感动。这么长时间缠绕身边的糟糕状况忽然之间散去,不只王爷愿听他讲述,中原那边竟然也已太平。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荣轻然抬眼看了看他,“我若没看错,刚到兹宛时,你是极讨厌我的。”
赵泽岚苦笑,“没错,我觉得王爷是虚有其表的人,况且我在中原时就曾听闻玉王爷‘无恶不作’的骂名,实在不敢轻易信任。”他并不因他是王爷而考虑措辞。
荣轻然哈哈笑了,为“无恶不作”而笑,“那为什么又肯对我说这些?”
赵泽岚眼波一动,看了看白蔹,道:“因为她。我说过,见面起我就知道这位姑娘不简单,有可能成为我的绊脚石,但时间久了,我发现并不是,反而因为她让我改变了对王爷的看法。王爷你——”他顿了顿,“很在乎她。会全心全意在乎一个人,就已经说明传言有误,王爷并不是游戏人间,胡作非为,至少,还有一份感情。”
一番话让在座的荣轻然和白蔹都眼底翻滚。荣轻然很想笑一笑,但他发现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牵起唇角,如果再努力,说不定落下来就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他爱白蔹,这一点他从不躲避,爱她,才会为了她甘愿做任何事,甘愿和任何人为敌,甘愿退出皇位之争。他不求万里江山,不求无上权力,只求真心相待的简单生活,有白蔹陪伴的明亮快乐的日子,才会不允许她尊称,不允许她与别人亲近,甚至许诺她——只要一直在他身边,就娶她做王妃,这一生,只爱她一个人。真的爱她,那天阳光下她闪光的脸颊,温暖的拥抱,轻柔的一句“绝对不离开”,已将他紧紧捆绑住了。白——他的白,怎么可能背叛呢?一夜之间就疯狂了,谁也阻拦不住地往外跑,失踪后,他不分昼夜地派人出去寻找,一直无果,五个月后,她却作为秋翎派来的监视者站在门口,对他寸步不离。也曾安慰自己,只要她回来就好了,至于回来的原因,如果不去想,是不是就不会伤心?怀着这样的心情,任由她留下,一边关心她的动作,一边狠狠地伤心失望,以为这样就是永远了,这样下去,或许一直被监视,或许某时惹怒了皇兄被她一剑杀死,却……终于明白了真相。爱吗?怎么不爱,都说玉王爷无心,嬉笑怒骂,过目即忘,却无人知晓他完整的一颗心,早在少年的时候,就已给了他心爱的白。然而,又能如何,现在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荣轻然终于笑了出来,“所以泽岚决定信任于我?”
赵泽岚点头,“别无他法。”
荣轻然问:“方法呢?你想过吗?”
赵泽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爷这话问得奇怪,方法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你按照约定娶我,带我回京,我自然就自由了。我刚刚救了王爷一命,王爷可不能见死不救。”他定是已经被逼到极致,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荣轻然摇摇头,“你自由了,那么我的王妃呢?我回去要怎样交代?”
赵泽岚明显一怔,说话迟疑起来:“难道王爷真打算娶公主?难道——”他惊讶地来回看着荣轻然和白蔹,指了指白蔹,“你爱的不是她?”
被他指住,白蔹才抬起头来,也看向荣轻然。他是爱她的?不——以前或许是,但那时少年,说过的话怎能当真,这几年来,轻然对于她只有恨意和失望,没有杀她赶她,只是出于少年时的情谊,怎会——爱她?多奢侈的一个字,她怎敢去想?就算现在轻然了解了事情真相,对于她,也只是歉疚和自责。赵泽岚你——枉江湖人都说你聪明绝顶,没料到竟被一个女子陷害留在这里,更没料到,你竟看错了他的心。
荣轻然曲起手指支着下颌,淡淡道:“我愿意帮你。”他竟然没有回答赵泽岚的话,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你也亲眼所见,我的皇兄派人杀我,我现在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办法救你离开这里?”
白蔹惊诧之下猛然站起,突如其来的眩晕使她一把扶住桌子,才将将站住,“皇上派人杀你?什么时候的事?”
赵泽岚看看他们两人,面目也渐渐凝重起来,“王爷与我在落菊坡骑马,被人袭击。”
白蔹向着荣轻然迈出一步,又微颤着退回去,过了很久,才发出极低的声音:“我……刚刚接到命令……”
不等她说完,荣轻然笑盈盈地接过,“秋翎让你杀我?”
他已经知道了!甚至已经受到攻击了!皇上一向宠爱他,这次要他来西域也是迫不得已,为什么竟然、竟然突然狠心杀他?!难道真的是伴君如伴虎,一点不如意连亲弟弟也要赶尽杀绝?到底是为什么……她脑中蓦地一凉,慢慢张开嘴,轻声问:“难道是因为……他?”
荣轻然懒懒地闭上眼睛,“你也知道他?呵——也许是吧。我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皇兄一旦发现他的存在,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再知道我与他关系匪浅,必定不会留我。”他神态平和,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透彻,就像在评论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皇兄要杀他。多年来全心敬爱的皇兄要杀他。荣轻然微微笑了,笑容渐渐扩大,他忽然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白蔹安静下来,定定看着他。这些年,她日日跟随,知道他的任何行踪,自然也知道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日天气晴朗,荣轻然带着空青在京城最大的桃花居喝酒,认识一个漂亮少年,其实当时酒中有毒,而身边众人无一知晓,荣轻然险些丧命,多亏那漂亮少年打翻酒杯,救他一命,从此两人竟成为好友。就是这个神秘的漂亮少年,意外地吸引了荣轻然的注意,几年来辗转多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年对他袒露身份,竟是先皇之子,年幼时便被抛出皇宫。
荣轻然早时就对这段宫中暗事有所耳闻,也见到过切实证据。可摊开身份后,他做的不是捉拿,不是告知皇上,而是和以前一样,好友相处,嬉笑怒骂,没有任何改变。
但白蔹一直在担心,若此事暴露,皇上必定大发雷霆。若是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便是死路一条。
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白蔹用力呼出一口气,保持语气的平稳:“早知如此,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质问他,但事关性命,她无法再不言不语!
荣轻然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开口:“是皇兄欠了他。当初皇兄的母亲背着父皇将小五丢出宫外,但小五没错,他是个好孩子。我亲近他……是应该的。”
白蔹一震,久久不能说话。轻然这样做,豁出生命去靠近他,竟是为了替皇上还债吗?他是太聪明还是太傻?都说玉王爷荣轻然没有心肝,游戏人间,到头来他竟是最心软的人!可是这样下去,没人会感激,只会恨他!恨他背叛!
赵泽岚脸色发白,两人的对话他没有听得很明白,但也清楚是出了大事,皇上竟然会派人杀玉王爷?!这怎么可能?
暗香浮动,精美的宫殿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荣轻然理理衣袖站起来,笑了,温柔地望着白蔹,道:“与其被其他人所杀,不如换你执行命令。白——”他柔声唤她,就像最快乐的时候那样,“你动手吧。你要杀的不是荣轻然,只是个可怕的魔鬼,早晚会被所有人憎恨的魔鬼,不是吗?”他眼神温柔,直直望着白蔹,说出的是内心最真实的话。
傻瓜,为什么要受这么多年的苦,当初就一剑杀了他,不是最好的选择?
赵泽岚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要阻止,但伸出了手又无措地收回来,因为白蔹并没有动手的迹象,这两人是怎么回事?不是相爱吗?为什么会说什么生生死死?
白蔹脸色惨白,眼里满满的哀伤,几乎要溢了出来。她轻声说:“我不会那样做。”
荣轻然只是摇头。
白蔹看了看他,一步步走上前,站在他身前很近,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那双眸子一直是世上最明亮好看的星,无论是晴朗还是阴霾,都那么光芒闪动,从不会暗淡。可是现在,唯一的一次,里面全部都是灰暗的。
玉王爷啊,朝野内外,玉王爷无恶不作不学无术的恶名无人不知,没有人敢招惹,也没有人真心地去爱他。可是她是了解的,他……是那么善良强大的人,做着无足轻重的所谓恶事,却希望身边每一个人都能过得好。只要有人真心待他,他就十倍百倍地给对方。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想要救赵泽岚走,但已经无能为力。这样一个人,该说他太心软,还是太傻。这个傻瓜,从不会为自己着想,不管面对什么,只想着,身边的人没事就好了。自己被可怕的面具人攻击,还在要求不能伤她,独自一人承受伤害。这个傻瓜……爱这个傻瓜,很爱很爱这个傻瓜。
白蔹睫毛间水光闪烁,她抬起双臂,轻轻环住荣轻然的腰,紧紧将自己贴近他,他身上那么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只有在惊醒的梦里才能回味。现在,真的拥抱着他呢……白蔹边笑边泪如雨下。
他对她是恨,是怪,是愧,是欠,都不重要了。她爱他,很爱很爱。已经足够。
“轻然啊……”她含着泪微笑,双臂环得很紧,“别说那样的话。还没有到最后呢,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能放弃。我们一起……等到最后吧。”
“最后?”荣轻然缓慢地抬起手臂,一只手抱住她的身体,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后脑,指间是她有些干枯的发。
白蔹在他胸口点头,“一起等到最后,直到真的无路可走的时候,再停下来。好吗?”
荣轻然忽然用力,把她纤瘦的身体紧紧拥住,恨不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似乎……已经渴望了很久这样的温度。他的声音哑了,带着挣扎的晦涩:“不听从命令的秋翎成员,从来都不得善终。”
直到这个时候,还在为她担心吗?
白蔹轻声叹息,眼泪润湿了他胸口的锦绣衣衫,“没关系。”
“自己的死活都没关系?”
“嗯——”白蔹在微笑,“我在意的只有你。”
“咳咳——”赵泽岚不自在地低声咳了咳,面色尴尬地看着相拥的两人,“抱歉,王爷,我实在不想打扰。但一直有人在敲门,好像是那个忠犬空青。”
忠犬?
两人抬起头来,发现赵泽岚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公主的打扮。不过“忠犬”这个词还真的是很适合空青。
果然有人在敲门。
荣轻然吸了口气,淡淡道:“进来。”
门应声推开,空青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口,衣襟上也尽是灰尘,像是做了什么粗活立刻就来了这里。他看到屋里的三个人怔了怔,连忙说:“王爷,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荣轻然只是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空青躬身便要退开,但眼光随意扫过王爷的衣摆,顿时大惊失色,差点跳起来,也顾不得有谁在场,顿时大叫:“王爷——您——您的衣服怎么了?是被剑伤的!是谁干的!”他一边大叫一边指着王爷的衣摆,已经怒极。
其他三人的眼前立刻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两个字——忠犬……
赵泽岚衣袖掩口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下去,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听能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说:“王爷,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荣轻然略一点头,“公主慢走。”
赵泽岚很完美地恢复了身为尚琰公主的姿态和表情,衣袂飘飘地翩然离去。
这时候天又阴了起来,比早上更甚,乌云厚重地压在头顶,随时都要大雨倾盆。这兹宛国的天气还真是奇怪,连续晴朗了一个月,突然就阴雨连绵起来。
白蔹安静地站在身后,空青还是一脸担忧愤怒地叫嚣着要杀掉伤害王爷的人。荣轻然站在门口,望着天空,突然感觉到满足。这似乎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最喜爱的女子陪伴在身边,多年跟随的空青还是热血高涨。这样的情景——比任何事情都让他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