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绵的日子终将褪去,天气在一天天变好,不起眼的变化也在所有人之间慢慢发生着。
这个冬天,对于高家来说算得上真正的寒冬。不仅仅是邺城,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严寒冰封,就连除夕也带不来丁点喜庆。高欢的逝世如同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这个由他亲手建立又在风雨中飘摇的帝国之上,连带着这座帝国的百姓一同压抑其中。而在这压抑的阴云密布之下,帝国内部的汹涌暗流也是悄然滋长。初时,它是不被人所察觉的,可是这股力量一直都在,它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
如今,高澄作为这座帝国的最高权力者,他有着远远高于皇帝的权威。权力的火种到了他的手上,变得如此炙热滚烫,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纵使他的身边有不少心腹可以为他出谋划策,可最终面对这一切的始终还是他自己。
从他入朝为官开始,就不曾有过什么轻松的日子。无论是朝堂上的虎狼,还是阴沟里的毒虫,都在盯着他,他一刻也不敢松懈。虽然这期间,他也曾有过得意忘形胡作非为的时候,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清醒的、理智的。他再怎么胡来,也是知道克制的。在重大的事情上,他不曾出过疏漏。唯独一些细枝末节,他无暇旁及。
高澄的母亲娄昭君,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人。她管理相国府上的事务总是井井有条,不输给男人。而她也懂得身为女性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从不对丈夫和儿子的事情插手。可是,眼下,那个琅琊公主的出现,却令她生出一分担忧。她隐隐觉得,这个女人的出现不是偶然。而自己的儿子昏了头似的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跟这么个前朝公主厮混在一起,委实不妥。她曾托人带了亲笔信给司马子如和陈元康,请他二人帮忙敲打一下高澄。只可惜,司马子如由于贪污被贬官离开京城。而陈元康,则一直没有什么行动。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女儿高皇后身上。于是便有了之前那出皇后刻意为难琉璃,强留她在宫中抄写佛经的戏码。不过,高皇后之所以会做这件事,多半还是出于私心,所以难免过分了些。在那以后,她与皇帝的关系又恶化了。而短暂出现误会的琉璃和高澄,则因为高涣的到来,而解开了彼此的心结,很快就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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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牡丹、明蝶以及乐惠,她们几个都是花费数年时间精心培养出来的细作。其中除了琉璃以外的三人,更是受过严密的训练。她们几个都是从几百名细作中经过大浪淘金,最后剩下来的,是在容貌与心智方面都比较出色的。琉璃与她们不同,她本是洛阳医圣万俟哀饲养的试药人,后来由于魏临风向主公的推荐,她也被送往了前去邺城的路上。她们几个,都很清楚自己身为细作的命运,活着返回故土基本上希望渺茫。尤其在乐惠死掉以后,剩下的三个更是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任凭这几个女人自由行动,她们怕是会像那泥鳅钻进水塘一样再也找不到了。所以,魏临风来到邺城的作用,便是监视她们几个。而且为了避免她们互相出卖,他亲自指导她们的每一步行动,也能防止其中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倒戈相向、出卖整个组织。
自上次琉璃拿到那瓶毒药以后,私下里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她偷偷拿出来看过几次。那木盒里装着一个绿色的小瓷瓶,不过一个拇指大小。瓷瓶里共装有七七四十九枚药丸,那药丸小如花椒地一般大小,呈深褐色,很硬。她取过一枚做试了一下,放入水中,果然不消片刻就融掉了,没什么气味儿也没什么颜色,的确不易被人察觉。
此药若是加入酒水之中,隐蔽性就更好了。而且魏临风说这是慢性毒药,如果每日这么一粒,怕是不消两个月,待药全部被吃下去,那人也就气数已尽了。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杀人方法,她考虑了许久,最后从妆匣里取出一只高澄前不久送她的珍珠钗子来作为掩护。她取下钗上的珍珠,拿利器把珍珠钻个孔,药丸塞进去,再用五石粉把缺口补上,一般人不凑近了看很难发现这其中奥秘。
这工作,她必须背着小翠才能做,不能被别人发现。做好以后也是日日戴在头上,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是藏于枕下,不敢让人瞧见。不巧又赶上高涣的突然到来,她只得把余下的毒药用纸包好,埋在花盆里,日后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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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佳节,在一场小雨中来临了。
高澄心情甚好,特意抽时间带着琉璃和高涣一起去坐船赏河畔夜景。虽然,军务依然繁杂令他头疼,可他在面对琉璃他们的时候,总是显得非常惬意而有耐心。也正是离开了府上,他那不为世人所知道的一面才能展现给最亲密的人。
三人坐在船中央,围着炉火,十分随意地闲谈起来。小船缓缓行驶在如同镜子一般的河面上,让人根本察觉不到船的移动。船夫站在船头,带着一个斗笠,根本看不清脸,只是身影很瘦削。
“涣儿,你可知这河的来源?”高澄用烧火棍拨弄了一下炭火,不经意地问道。
“大哥,这河是漳河吧。我记得是曹操修建的,作用嘛,肯定是战争需要啦。”
高澄点了点头,又道:“不错,这利漕渠的确是为运数粮草修建。不过,也得益于此,邺城的抗洪能力也比之前好多了。老百姓们也从中受益。”
“大嫂,看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不认识这条河吗?我记得你是前朝公主,公主小时候也听过夫子讲课吧,你的夫子没跟你讲过吗?”高涣突然把话题转向了琉璃。
琉璃紧张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根本就不是元玉仪,也没有在邺城长大,又怎么可能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呢。她不安地看向高澄,生怕他也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不过,高澄只是抬了抬眼,道:“涣儿,不要为难玉仪。童年亡国的经历对她来说已经很痛苦了,没有必要一再逼她回忆往事。”
“对不起嫂子。”高涣赶紧道了歉,又解释道:“我看你跟大哥不讲话,以为你们闹别扭了。看样子,大哥还是时刻都在关心你呢。”
琉璃松了口气,紧握的拳头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好在夜色的掩蔽下,没人看出她紧张的神色。高澄也没有理会高涣的话,而是巧妙地带过了话题,道:“我平时公务繁忙,很少能有这种休息的时间。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带你们出来,你们只管尽兴即可,不用在意我。在这船上,我们三人,不分长幼尊卑,大家只是可以坐在一起谈心的朋友。”
“真的吗,大哥,你真好。”高涣顿时兴奋地搓手,又道:“早知道应该在小市买点东西带过来吃的。”
“你若想,让船夫把船停岸边,现在去买也不是不行。”高澄笑道。
“真的吗,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高涣美滋滋道。
“不用急。让暗卫跟你一起去。”高澄说着,朝岸边黑漆漆的林子望去,喊道:“宋离,阮云,护送他去小市那边买东西,路上不要耽搁,尽快回来。”
刹那间,从阴森浓密的树上跳下两个身穿夜行服的男子,他们恭敬地站在那里,回道:“是,将军。”
“大哥。”高涣简直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保护你的,跟我去不太好吧。”
“没关系,我的暗卫又不止这些。不过区区两人,你快去快回吧。”
“好嘞。”高涣站起身,跳下了船。岸上等候的那两人,随即跟上了他,三人很快就沿着小路离开了河边。
岸边就只剩下琉璃和高澄以及撑船的船夫了。琉璃正觉得眼下跟高澄独处太尴尬,正后悔自己刚刚没有提议陪高涣一起去。她抬头望了望天边洁白的月光,思忖着待会儿该怎么开口讲话,也不知高澄气消了没有。
不料,高澄对一旁撑船的船夫吩咐道:“刘玉,你去岸上守着,等他们三个回来了再下来。”
“是,将军。”名叫“刘玉”的船夫将手中的篙放下,也下了船。
没想到,这个船夫也是高澄的暗卫。琉璃感觉自己这下彻底孤立无援了。
“你在想什么?”高澄突然向她这边靠了过来。
琉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不自然地说道:“将军,小心火炉。”
高澄伸手拉住了她,看到了她头上戴着的珠钗,凑近了讲道:“还在生我的气?我之前那样跟你讲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将军。”琉璃抬起头看着他,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回道:“妾身不敢生将军的气。”
“玉仪,那天我还跟涣儿说,你就像一个纯真的孩子一样。可你到底跟他是不一样的,你们虽然只差了几岁。可是,你们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他也有对兄长的敬畏,可是跟你所表现出的恐惧是不一样的。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我可曾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闻到了那股奇特的香味儿,高澄脸上显出莫测的神色。
“将军不曾。是妾身过于惶恐了。”琉璃答道。
“你本可不必如此拘谨。可你,似乎过于谨慎了。”高澄将她搂入怀中,下巴靠在她头上,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温柔道:“我已经尽我所能对你好一点,可你还是这样防备我……这些耐心我不曾对别人有过。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就当是误会吧。我们都不要去想了,我们都不要再为了不相关的人而吵架了。”
“谢将军。”琉璃道。今晚的高澄似乎又变得温柔起来,而他的话又显得那样诚恳,真的很不像往日里那个不可一世的他。
“将军。”她柔声道,“妾身之所以畏惧,是因为担心哪一天,将军不再喜欢妾身了。虽然拘谨会令将军觉得索然无趣,可是至少不会惹将军生气。”
“会有那么一天吗?”高澄叹了口气,手指似是不经意地触碰到那珠钗,珠钗上的粉末掉了些许在他手上。他搓了搓手指,再次确定了那股味道的确是五石散,脸上的神色却未变过分毫,只是淡淡道:“只要你的心不变,我待你之心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