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莞自回宫后,宫中因着连番变故,眼下朝政刚刚稍稳,所以太后和圣上整日只顾着忙碌朝政上的事,也无闲暇与玥莞叙谈。玥莞仍旧在含凉殿的偏殿居住,里头的摆设一应如昔,太后却还着意添置了许多盆景花饰。只是虽然回宫,却甚少跟太后见面。在太后身边侍候的棠梨姑姑倒是时常往玥莞的偏殿来。棠梨乃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向对太后忠心耿耿,自然亦是太后打发她过来的。倒不曾想渐渐竟成了传风耳,她因向玥莞描摹道:“咱们太后最是偏疼公主呢,生怕公主受什么委屈,所以每日必命奴婢过来瞧瞧才能放心。”玥莞便附和着应答:“我左不过在这寝殿里待着,一应什物样样皆是齐全的,母后不过多虑罢了。”
所谓欲盖弥彰,起先玥莞并不明白太后的用意,只是隐约觉着当中有何蹊跷。太后派棠梨每日过来倒好像是在安抚。
如此过了几日,天气愈发寒凉,各个宫里皆笼上炭火。玥莞犹坐深井之中,闲下来除了临帖写字,对外面的事一概漠然。这一日听闻近来圣上整肃超纲,待扫清仇士良极其党羽,大肆封赏此番剿灭逆贼的忠臣,却对温家相府的功劳只字未提。玥莞这才发觉不妙了,私下里悄悄让金蟾向圣上身边侍候的窦盛打探,终究得知温世渊枉死刑部大牢的消息。此时相府的丧事早已办完许久。显然乃是太后有意要瞒着她。
其时月黑风高,宫内各处虽掌了灯盏,却也不过萧索沉寂,万籁寂静。时辰已经不早了,玥莞顾不得避讳,径直出了偏殿往正殿而来。金蟾生怕她因戎玉的事而情不自禁冲撞太后,一面早跟上来相劝,连连自责道:“这可都是奴婢多嘴的缘故,公主切勿听风就是雨,什么事等明日一早再跟太后禀明也不迟啊。”玥莞哪里还能听得了相劝,一阵裙下如风,三步并作两步便过了游廊。待进到太后的寝殿里,只见幽冷的殿宇整个空荡荡的,太后已回内室歇息了,殿内唯有几名宫女仍旧在那里擦洗地上的花岩。
棠梨见她这般急着闯进来,也忘了规矩,但见她那神色便已然猜到大概,方抬手示意让宫女小内监们姑且退下。众人便窸窸窣窣退到殿外廊下听候,棠梨倒还镇定自若,上来拦在内室入口,方向玥莞轻声道:“公主这是何苦呢,太后已然睡下了,公主何必偏在这时候冲撞太后。”
玥莞听她言语中诸般遮掩,心里愈发笃定,方沉声道:“今日我必要向母后讨个说法,倘若母后怪罪,我自当领罪,还请姑姑让开。”棠梨不禁深深劝着道:“公主可要三思啊,太后的脾气公主亦是知道的,凡事只要她老人家决定了,便是绝不容更改。公主何苦去碰这钉子,给自己惹一身的麻烦。”玥莞秀美微蹙,只一摆手道:“我自己麻烦不麻烦有什么要紧,人命关天何等大事,姑姑不必再说了。”
她执意要进去,棠梨硬拉着也阻拦不住。内室并没有旁的宫人侍候,影影绰绰垂着珠帘,太后躺在美人榻上,隔着光影亦能瞧见太后那张威严苍老的面孔。太后一定知道她来了,却故意眯着眼一动不动,她小心翼翼跪在地上行礼,将太后唤醒。许久,太后唇边才微微一震,声音冷冽如霜,只问:“你都知道了?”
玥莞心中猛地一惊,低首回道:“儿臣求母后开恩——”。太后仍旧眯着眼,忽道:“这么说你是来向哀家逼宫的?!”玥莞慌忙伏地道:“儿臣不敢。儿臣前来只是想替温家上下向母后求个恩情!”
太后神情莫测,只淡淡地道:“身为公主,乃为千金贵体,一言一行都要晓得检点,你替他求情?你凭什么替他求情,你跟他到底什么瓜葛。”
玥莞不禁颤声回道:“儿臣此来并非为了自己。前番温家为着辅佐皇兄剿灭逆贼,已是闹得家破人亡,如今整个长安城乃至天下都晓得温家的世代忠心,为何偏偏母后视而不见?”
太后听了,在榻上忽地端坐起来,冷冷瞪着她,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教训哀家!”
玥莞红着眼圈,连连磕头道:“母后但要怪罪,儿臣也还是要说。您贵为太后,自当母仪天下,怎可做那言而无信之事。如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温家若有个好歹,日后让天下的百姓如何看待我们皇室?这满朝文武又如何看待皇兄?请母后以江山社稷为重,勿要再造杀孽。”
太后喝道:“你晓得什么,哀家这样做正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反倒是你,今日一得知些风声便跑来向哀家兴师问罪,你这不是逼宫是什么?你打量哀家舍不得拿你?简直放肆!”玥莞流泪伏地道:“儿臣并非执意要忤逆母后。儿臣宁愿玉碎,也不求独自苟活于世,还望母后成全。您到底还是儿臣的母后啊!”太后唇边哼一声,只冷笑嗔道:“如今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母后。哀家知道你素来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你既是心里头明白,就不该来哀家面前大胆放肆。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竟连与哀家的母女之情都不顾了,既是如此,那哀家还顾及什么?你再敢替他求请,哀家立刻一道圣旨将他满门定罪,到时你可别后悔!”
玥莞听了,不禁浑身打个寒颤,知道太后素来雷厉风行,既说得出便做得到。纵然心中万般痛楚,待俯身下去,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在地上久跪不起。她心中只是一千一万个懊悔,早晓得这样,当初为何还要回宫?她到底是皇室血脉,母后无论怎样对她都不要紧,可是却害了戎玉。
当夜太后便将她软禁起来,她的寝殿便成了她的冷宫。行动都有人看着。那廊下、宫墙外、角门各处皆是持刀的侍卫。
她被禁锢在锦衣玉食的牢笼里,任何繁华尊贵都失去了世间的趣味,连夜里作得梦都是冰冷的。
自从被软禁,宫女和小内监们被太后支到了别处当差,也是为免走漏风声,幸而还有金蟾侍候她左右。这一日大风骤起,仍旧刮得是北风,她踌躇良久,方含泪向金蟾恳求道:“金蟾,整个宫里如今也只有你能帮我了——”,金蟾附在她耳边听她吩咐,她说:“帮我扎个风筝来吧——”。
金蟾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但也连忙应诺,待去扎了来但见乃是一只双翼彩凤的纸鸢,身形细美而轻盈。玥莞便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翅簪子,插在那双翼彩凤的肋下,又拿了笔墨挥手写下一行蝇头小字,方让金蟾悄悄放飞了。
温家相府本就在皇城根下,那纸鸢随风越过高高的宫墙,飘得很远很远,也不知会不会落在相府庭院。
戎玉若是看到那纸鸢,一定什么都明白了。她要他走,离开京中,天涯海角,走得越远越好。
她知道母后和皇兄的手段,将她软禁起来为得是什么,等几时除掉戎玉,她方能重获自由。
倘若当真如此,她倒希望这一世都不得自由。
呼啸的北风摧古拉朽刮了一夜,恍惚只一日之间寒冬就来临了,磅礴的大地彻底冰冷。她的寝殿更是冷得出奇,一道道宫墙围成四合,仿佛是矗立在地上的一口深井,头上巴掌大的天。
她想起在落英山庄的藏书洞,也是这样与世隔绝。然而那是一份脱离尘世的恬静,一份悠然。幽谧的洞府,隔着一排排琳琅的古籍,满满的清凉书香,她眼中热泪如注,抬手抚摸着戎玉俊朗的脸,他眼中透着斑驳的光影,许下这一世的心愿:“莞儿,等度过这次劫难,便陪我归隐山林吧——”。
与尔携手,共赏山月,这是他许给她的最美的誓言,在天原作比翼鸟,可是如今——此恨绵绵无绝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