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负气地说完这话,看着玥莞的纤纤背影,见她还是不肯回过头来,方径自去了。
等他走出那一丛绿影摩挲的竹林,直到下到半山,玥莞才远远地眺望他。连日来他对她的诸般照顾,她并非无动于衷,她欠着他的一份恩情。兴许心中的伤痛还未过去,前情未了,一时不想再有人进来,所以适才那样的冷言拒绝他。他这样负气而去,边关沙场征战赤地万里,难免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心中隐隐为他担忧。但是他已经不能知道了。
长风走后不久,因着廖南保护玥莞左右,诸事倒还安稳。廖南仍旧隔些时便去太乙峰查探黄羽金鸽的踪迹。这一日在落英山庄合欢林外遇见戎玉。戎玉大概是来“文渊碧海”书洞取书卷的,将那一摞古籍捆绑在马背上,廖南与他撞个正着,一时躲避不急,只得被他叫到跟前问话。戎玉打量着廖南半天,只问:“你见了我跑什么?对了,你不是应该在边关陪着兄长么,怎么竟在长安呀?”
廖南自是不能将实情相告,于是东拉西扯左右遮掩,眼看招架不住,这时余伯闻声走出来,两下里一打岔,方才趁机溜掉了。戎玉见他溜得那样快,适才问他话他又支支吾吾,百般躲避,心中未免越发疑惑。余伯回道:“长风少将军说是上元节后便回京了,前几日还曾来过咱们山庄,说是来山庄找一只什么鸟儿。”戎玉听了未免十分吃惊,只是问:“长风兄长既然回京,怎的也不去府中找我,也不让人给我带个口讯,我竟一点也不知情。”余伯不由也楞了,便道:“老朽还以为公子早知道了呢,所以就没跟公子提及。”
那日戎玉回到城中天色已晚,各街道的坊门即将关闭,便只得先自回府歇息。直到深夜,采篱侍候他沐浴更衣,等他洗完澡出来,换了贴身小衣,只管怔怔的立在窗前出神。采篱见他发了半天楞,往窗外一瞧,只见星海摇曳,无云无月,夜色甚美,于是笑问道:“公子瞧什么呢?看这情形,明日必定又是个好天气。”他这才道:“我只是觉着奇怪,长风兄长与我总也有一年多未见,为何此番回京却故意瞒着我?”
采篱听了便道:“长风少将军好容易回京,自然各处都需走动走动,一时想不到亦是有的。”
戎玉见她这话如同隔靴蚤痒,根本没懂他的心事,也就懒得跟她解释。这时他亦尚不知,长风已然离京回边关了。第二日果然是个晴好的天气,他匆忙起床洗漱,也没来及用早饭,便牵着马出门。自东城策马奔至西城,一时到了镇国将军府,如今府中一概皆为女眷,他进去先见过欧阳老夫人。老夫人拉着他的手不放,甚为慈爱地打量着他,问他府里的一切可都好,尽是寒暄之语。待戎玉一提,今日是来找长风的,老夫人这才忽然一怔,说道:“他已经走了呀,难道没跟你说?长风这孩子真不像话。”
戎玉知道后,懊悔不迭,当下不由问道:“兄长此番回京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老夫人顿了顿,道:“他原是回京述职的,顺便在京中待上一阵日子,可前不久听闻边关战事又起,他也不好再多做耽搁。”
戎玉见这样说,只得告辞出来,老夫人亲自送他出了二门,方又道:“长风这次回来老是在外头跑,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本想你和他,还有南城韦家的三郎打小就要好,不过找你们叙旧罢了。今日你一来我才知道,他并没有去找你们。这孩子常年在边关受苦,乍然一回京难免心野了,一时顾不上亦是有的。”
戎玉离开将军府,心中只是怔怔的,异常烦闷,信马由缰地便来到了南城。南城的街巷坊区多是外阜或来京暂居者汇聚之地,胡商歌妓,贩夫走卒,鱼龙混杂。那韦家的宅邸本是一座破旧的老院落,离着京中有名的“慈光寺”不远,位置偏僻。戎玉因许久未曾见着韦思长,便特去他府上拜见。
到了韦家大门前,只见那庭院黑瓦灰墙皆斑斑驳驳略有残损,一进去也没下人照应。里头荒荒凉凉的。韦夫人正病着,老远便听见她的咳嗽声,戎玉不便去卧房打扰,只在外间敞厅候着。过不一会儿,韦思长就出来了。韦思长本为家中三郎,他兄长大郎因为先帝时朝中党派相争便被污蔑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贬去外阜岭南之地。连韦父也受到牵连,称其教子不善,亦是被下放到幽州受罚,无诏不得入京。近些年韦父深得当地节度使信任,这才得了提拔,方以从八品掌书记一职重新为官。
韦思长一心光耀门楣,所以平日读书极为刻苦,戎玉因见他家境落魄,总不时接济着他些。这时见了面,却见他面色青白,穿着一广袖袍衫,愈发显得身形萧条。便不由问道:“三郎怎的这般憔悴,你多时都不出去走动,我们可要生分了。”
韦思长微微摇头,他也算生得眉目清秀,只是面色总显得有些阴郁,当下拱手向戎玉道:“我家里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整日照顾病重的母亲,连书也顾不得上读,更别说出去走动了。”戎玉微微嗔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你有难处为何不告诉我?伯母身子要紧,也该及时去请个郎中过来瞧瞧。”
韦思长惭愧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好总厚着脸皮向你伸手,好不好的也都是命,自己撑着罢了。”
家中没有下人,韦思长亲自跑去冲了茶水,端给戎玉,两人闲话一番,戎玉才跟他提及长风回京之事,他果然毫不知情。戎玉听了,便笑道:“长风太不够仗义,此番好容易才回京,居然瞒着咱们避而不见。下次等他再回来,且要跟他算算这一笔账。”韦思长赔笑道:“这倒也没什么好责备的,自然是边关战事要紧。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你们原本走动得就亲近些,你生他的气原也应该。”
戎玉不由打趣道:“这能有什么不一样?我们三个本来不分彼此,你怎的倒吃起飞醋来了。”韦思长便道:“不是我要嚼舌头。我的家境怎能跟你们比?你们一个乃赫赫有名的镇国将军府,一个虽眼下衰落,但朝中的俸禄却一直没断,到如今那亦是旧时相府。都是离着皇城最近的地方。我只盼着,几时天下稳固了,圣上开设恩科,到时再一举夺魁,方能为自己正一正名分。”
戎玉听了直皱眉,说道:“三郎你可真傻,眼下宫中内乱,圣上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会想到开设什么恩科。你若只等着这个,岂非要等到猴年马月去。”韦思长脸色一凝,显然有点不悦,只道:“我若不埋头苦读,更无出头之日。我能有什么法子,左不过这一条路罢了。”戎玉见他着恼,方正一正神色,道:“三郎,我不怕说了你不高兴,你读书若只为功名,恐怕到头来未必便能如愿。你想上进自然无可厚非,但天下的路并非只有这一条,我帮你留心着,总能想到旁的法子。无论如何家境总得先支撑下去。”
他临走留下几粒碎金子,给韦思长先贴补家用。韦思长虽然尴尬,当下也只得先收下,对他谢了又谢。
隔了一日,戎玉又来南城韦家,这次还带了东城有名的妙手回春薛神医,来替韦母诊脉。那薛神医平日只去皇城一带侯门官宦的府邸给人问脉,若非看着戎玉的面子,此番是决计不肯屈就的。韦母所患乃是积年旧疾,这病虽不至于致命,但拖拖延延势必损害病者躯体的元气,得须精心调养,循序渐进方能痊愈。
那薛神医得了戎玉的重金酬谢,自然不能不使出看家本事来,应下这一桩差事。他医术高明,不消三五日间,韦母的气色便有起色,再加戎玉时常带来些进补的吃食,倒比原本想象得恢复得快。韦思长只觉欠下戎玉一个天大的人情,却无可相谢。此后他二人便愈发来往频繁,戎玉与他混迹于南城各处的街巷市井之中,每每早出晚归,甚至有时亦在南城过夜,也都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