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怀里挣扎了下,然而并未挣扎开,一只手伸过去摸着他的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她连日在心里记挂的。所有的伤心无助和担忧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倾诉的缺口,她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玉郎,你为何来得这样晚——”
她口中情不自禁唤着“玉郎”,泣不成声,她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这般委屈,也不知为何要这样的委屈。戎玉的眼中泛着泪花,将她抱得更紧了,依偎着她的脸:“是,都怪我,我来晚了!”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似乎都有千斤重,迫切地跟她诉诸衷肠:“莞儿,你可知道你让我想得好苦,我在武侯府的监牢里,从未有一刻不在想着你。纵然当时山穷水尽,纵然已是天地封绝无可翻身,但是我告诉自己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再见着你,我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始终还是你。”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胸前柔软的衣襟上,仍旧觉着不像真的,她从未听过这样温柔亲近的话,就跟自己心里跳出来得一样。他哽咽道:“莞儿,不要哭!”然而他自己的脸上却禁不住默默的流泪:“我已经活过来了,莞儿,我要告诉你,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我陪着你,以后都有我陪着你!”
她在他怀中不禁打了个哆嗦,似乎是这世上最真挚而辛酸的告白。她的脸依偎在他脖下最温柔的那抹暖意里,从未有过的一份安逸,可以让她依靠,仿佛这一刹那足以天长地久。
她哭得更凶了,没着没落的流泪。
不知何时余伯已经从外面将屋门关上了,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戎玉牵着她的手往炭火旁的胡床坐下,诸般疼惜地一面望着她,一面给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她这时才想起来,便问:“你被诬陷入狱,我和余伯都担心死了,但是又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干着急。余伯把旧年的陌刀都翻了出来,整夜整夜的在廊下磨刀,你若再不出来,怕是就要提着那把陌刀去劫牢了。”戎玉听了,微微笑道:“余伯虽是下人,但也算看着我长大的,所以一向待我很好。”玥莞道:“那监牢里寒气重,我真怕你承受不住,你可伤到哪里没有?”
戎玉便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么。他们大概以为已是铁证如山,我必定逃不了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对我动刑。”见她眼中犹自泪光点点,心下怜惜,方宽慰她:“好了,别再哭了,我不忍心看你这样的为我流泪。”玥莞将脸别过去,说道:“是我自己不中用,也不知哪儿来这么多眼泪。”他听着微微一笑,指了指胸前的衣襟:“你瞧,你把我的衣裳都哭湿了呢。”
玥莞便也笑了,往他怀中瞅了一眼,只见那衣襟绣着一团暗花,就像晕染开了一样,透着几分生机。
他望着她忽道:“莞儿,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想必觉着此刻的她温婉如春,与她的样貌最相宜。玥莞低低唔了声,却问:“那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竟让你这般不喜欢?”他明显怔了怔,一脸的笑意融融,柔声道:“只要是你,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喜欢。”她知道不是真话,但是听着也禁不住十分欢悦。他接着又问:“莞儿,你可会也是这样的一直喜欢着我么?”
玥莞没有答复,也不敢抬头去看他此刻那眸光深情的眼睛。过了会儿,她才幽幽叹了口气,道:“眼下我这等境况,无家可归,举目无亲,谁知道将来怎样。”
她忽地想起皇兄和母后,想起自己身上背负的家仇国恨,心中伤怀不已。窗外的雪下得愈发紧了,玥莞开了屋门走了出去,紧跟着戎玉也出来了,两人便立在那廊子下观赏山中大雪。戎玉怕她受不得寒冷,将自己的貂皮大氅脱下来给她披着,只见远处半空里群山叠嶂,白茫茫的映着雪光,恍若白昼。玥莞感慨道:“空山寂寂,飞雪萧萧,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戎玉怎会不记得,这是前些时他自己说过的话,心中顿觉缱绻。却听玥莞口中又道:“等过了年节,春暖花开,山庄这一带的景色一定很美。”
戎玉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手:“莞儿,只要有你的地方才是最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先前我已禀告过母亲,我要把你接到府里去。”玥莞听了,不由吃一惊,她好容易才逃出来,岂可再回城去自投罗网,随道:“我不跟你进府。”他道:“有我在呢,你不必顾虑,也不必多想。”玥莞道:“我怎能毫无顾虑,如今我这等身份即便跟你进了府也是尴尬,你想让我如何自处呢?”
戎玉到底顿了顿,方道:“但是,此处荒郊野外的,余伯还罢了,你如何受得了。不行,我不放心。”玥莞便劝道:“我知道你为着我好,纵然你是好意,恐怕夫人那边也未必就会应允。”他的确在母亲那里受挫过,所以知道此事十分棘手,这时忽然一发狠道:“母亲若不答应,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天下之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处。”他说得动情,玥莞心下只是感动,然而即便他肯舍弃家业,她也不能跟他走,她没有他这份自由,自己做不了主。想着便心中伤感,含泪望着他道:“玉郎,你为何待我这样好,我如今是个不祥之身,没必要再带累了你。”戎玉不忍听她这话,愈发深情道:“我自然要待你好,自从那日太乙峰将你救下,我就认准了你,那一眼之缘早已将我生生牵绊住了。莞儿,你便是我今生的知己红颜。”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靠在他怀里,他再次紧紧抱着她,胸前的贴身白衣上沾着百花凝露熏香,仿佛眼前已是春光乍暖,百花萦绕。他吻着她的脸,那样炽热浓厚的男子气息深深包裹着她,像是站在船头或者一江春水细细的浪花涟漪里,摇摇曳曳,如梦如幻。她在他耳边轻声道:“玉郎,我有许多事都瞒着你,世事凶险,我只是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你们读书人说的,自古红颜多祸水,你就不怕最后惹祸上身么?”他誓言道:“我不怕。莞儿,我只要你喜欢我,即便你有什么祸事,以后都有我替你担着。”他的一只手忽地揽住她腰身,愈发迷恋痴狂般的吻着她,将同样的话再次送入她耳畔:“莞儿,我只要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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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过后大雪停歇,长安坊间各户的百姓皆出门走亲访友,郭城九门及至东西十四条大街,一时车轮辘辘,人影重重。
与戎玉年岁相仿的同窗好友陆续上门拜访,请他出去吃酒,瑛夫人也不好硬拦着,只能任他出去走动。戎玉本来爱热闹,大节之下更是有求必应,所以每每出去赴宴皆是早出晚归。这一日又是夜半时分方才回来,采篱见他喝得醉醺醺的满面红光,连忙命人备下醒酒茶,一面服侍他去暖阁沐浴更衣。
戎玉梳洗完,醒酒茶喝了两盏也没管用,只觉浑身燥热,醉意犹浓。穿上件牙白贴身小衣,便开了窗子往外眺望。
窗外星海摇曳,一股寒森森的夜风扑上面来,顿觉精神一震。只见那天宇里一抹星光如梨花飘雨,飞逝一般流向太乙峰方向去了,戎玉心中思念渐浓,不由诗情大发。将昔日那副未完的画作翻了出来。采篱连忙侍候笔墨。
一时笔酣墨饱,紫炉添香,对着窗外漫天星斗,戎玉伏案作画,一直作到四更天方睡。
次日一早,偏有登门拜客的,戎玉睡眼惺忪的起来匆匆穿戴整齐,便又被拉着出去应酬了。
他走后不久,不过稍稍两盏茶的工夫,朱吟凤却来了。朱吟凤带着年礼亦算是来拜访的,知道瑛夫人吃斋,这时辰必定还在佛堂里呢,所以便将年礼暂且交给家奴收着,径直往东圃阁来找戎玉。等上了楼,进到他卧房里,只见采篱正在给他归着床榻,这才知道他又没人影了。心中不免诸般失意。采篱满脸陪着笑,令人奉上热茶来,一面方问道:“自从公子得救,大娘子这还是头一次来,我们夫人知道娘子您被侍郎大人责罚,受了委屈,几番派奴婢前去探望,只是..”朱吟凤似乎一言难尽,摆手便道:“我也不怕瞒你,要不是眼下年节,我也没法子出来。我们朱家原籍本在洛阳,如今京中大雪阻路,出行不便,所以也不必回去省亲。今日爹爹在府里设宴款待宾客呢,我这才偷了个空。”
采篱侍候她往窗下坐了,朱吟凤也无心品茶,手中捧着茶盏,目光一瞥,恰巧瞧见旁边戎玉的书案。
只见那上面琳琅满目摆着画笔砚台,正中一副画作,那笔墨尚未干透,显见是刚作完不久。她一时好奇,拿起来细瞧,却见画中竟是位女子,笔墨晕染浓淡相宜映着一处高高飘渺的峭壁悬崖,那女子躺在深雪之中,一笔一笔勾勒如行云流水般描摹出她的身形轮廓,及至精细之处,方露出一张清丽朦胧的脸颊来。那张温婉如春的脸简直美到了极致,只见她眸光轻启似碧波万里水云间,任谁瞧了都不由得神魂震荡。
朱吟凤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采篱见她神色突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慌忙着问:“大娘子可烫着哪里没有?都是奴婢疏忽,一时照顾不周。”茶盏溅湿了朱吟凤的衣角,她却仍盯着那副画作瞧,心中忽地一阵翻江倒海,这才厉声问采篱:“你家公子当真太欺负人了!枉我为他吃了这些日的苦,受爹爹责罚,受满城人的毁谤,他不领情不知恩还罢了,可他呢?你倒是瞧瞧,他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