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吴发平那里,没想到小明娃子也没干了。
“你是怎么回事?”
“……老板他妈的骂我,我就跑了……”
吴发平说:“你比他还好点儿,干了三天半还拿了三十块钱,小明娃子干了几天一分钱都没有……”
我说:“我是老板不要我,他是自己跑的。”
吴发平说:“小明娃子,你不该跑,老板骂你说你笨拙,你莫管他慢慢地干……到时候老板撵你走总会把工钱算给你的,几天也还是有几十块钱嘛。”
“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半夜时候,我和小明娃子被吴发平推醒,他们刚下班不久,他炒了一个菜,还有花生米和酒,请我们吃夜宵。在被子上铺开一张报纸就当桌子了。
“吴发平,你读了好多书?”我问。
“我……初中还没毕业我就跑了,那时候硬是不想读书,讨厌读书,他妈的讨厌死了……”
“小明娃子你呢?”
“他?他小学都没毕业。”吴发平笑道。
小明娃子说:“123456789还是认识还是能写出来呢……”
吴发平的胡子长得特好看,很顺溜。小明娃子笑起来,眼眯成一条缝,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尖下巴,两耳张开的角度比常人要大。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眼睛总是望着别处,像在听又像没听;他说话时,眼睛也很少看你,偶尔瞄你一眼马上又缩回了视线,像在跟你捉迷藏。
和他接触几天后,我有点怕他。他属于哪种人呢?比如和你一路去饭店里吃饭,吃完饭屁股一拍对你说:“老大,买单啊!”说完就走了……一回两回不要紧,你觉得他还有点意思,三回四回,五回六回……你心里就不舒服了,就慌了,就不得不躲开他了。
“老平,再给我借一百块钱!”
“你怎么又找我借钱?我上次给你借的两百块钱你用完啦?”
“早就用完了。”
“哎呀……你用钱也太厉害啦!你不抽烟,又没买衣服什么的,钱到底用到哪里去了?你去那家火锅店里帮忙,吃饭又没花钱……”
“……我掉了!”
“……这一百块钱你又莫丢了啊!”
“不会不会!”
我到邻近的一个城市里去找一个人,是我姐夫的堂弟,在鞋厂里做事。那个城市距我们去的那个城市十几公里,比我们去的那个城市大。一个是县级市,一个是地区级的市。
我从公路上往那个城市走啊走啊,川流不息的车辆从我身旁呼啸而过,马路边立着很多花花绿绿的广告牌。田里的庄稼和蔬菜绿油油一大片。一个农民带着一个小孩在田埂上走,小孩突然停下来尿尿,一条抛物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只鸟儿飞落在电线上,歇了一会儿,又一起往远处飞去……走路,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拢了那个城市,看到卖甘蔗、菠萝、苹果、梨子等等水果的,还有闻到饭店里飘出的炒菜的香味儿,我才感到又饥又渴。可是我口袋里钱不多了,必须节约点用。一个大转盘,四条马路上的车绕着它旋转,看得我的头脑有点眩晕起来。绕过那个转盘,又走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一条不起眼的老街,我知道老街巷子里有那种适合自己的便宜的小饭店。
吃了饭,我就问老板往我去找人的那地方怎么走、还有多远。
“……你走了蛮多冤枉路,你绕了一个大弯……你走到半路上,那里,不是有一个加油站吗?”
“是啊,我是经过一个加油站,就是……就是一段上坡路走完,有一个坪,坪里有一个加油站,再又是一段下坡路……”
“是,是,就是那里。那里不是还有一条往东的岔公路吗?”
“是啊是啊。”
“就从那条路上去,要近蛮多……”
“那从这里去还有多远?”
“起码还有五六公里六七公里……”
时间不早了,我一琢磨,就决定往回走,打算第二天再去。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原路返回,出了市区,走了一会儿,我就撒腿跑起来……跑一会儿又走一会儿,边走我还边吼歌,像有神经病一样怪叫狂喊呵呵大笑……
第二天,我到了那个加油站那里的岔路口,从往东的路上走,还是去找那个人。
那条公路修得比较毛糙。转过一个小山包,从一座小桥上过了一条沟,穿过一片田野,看到前边很多高楼大厦,一问,就是那地方了。
一到街上,几辆摩的围了上来,问我到哪到哪。
我说不好意思,没钱坐车,问他们到我找人的那个鞋厂怎么走还有多远。
“哎呀,那远得很!”
“起码还有十里路。”
“十里路都不止……”
“从那边拐过去往上走……”
“你给我十块钱我送你……”
“十块钱还是便宜的……”
我摇摇头说:“我是刚从家里来的,去找老乡。我身上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哪还有钱坐车?”
“你身上十块钱总还有吧?找到老乡不就有钱啦?”
“那我十块钱用完了,去找不到老乡呢?”
他们不做声了,把车开跑了。
那几个跑摩的家伙撒了谎,我走了四五里就到了那个鞋厂。门卫是一位老头,他叫我站门外莫随便进去,他去帮我叫那个人出来。
那个人出来了,像吃了黄连似的,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一个大累赘。我想扭头就走,又一想既然来了总该叙一叙吧。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淡然问道。
“来有个把多星期了。”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吗?”
“是军哥给我说的……”
他可能是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笑了笑。
他把我带到他们宿舍里就上班去了。走时再三叮嘱我说:“你千万莫到处走动,就呆在这房间里……还过两三个小时我就下班了。”
两三个小时后,他下班了,带我到厂门口饭店里吃了饭,然后到鞋厂旁边桥上玩。太阳从西边两栋大厦间的空隙里往下坠落,晚霞满天。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水草像捋过的头发一样顺溜。一位妇女在桥下石板上洗衣服,旁边有一条小狗。桥那边数不清的房子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朦胧的山脊如波涛般起伏。
“……你们这鞋厂蛮大,老板蛮有钱吧?”
“……是三个老板合伙开的,三弟兄。是蛮有钱……你看那栋二十几层的房子就是他们三弟兄修的。”他指着他们厂背后那栋装修得非常漂亮的高房子说,“……他们三弟兄都是当兵出来的,对厂里实行军事化管理,动不动就喜欢打人……比如说外面的人随随便便进他们厂里去,看到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打……”
“……那我马上回去!”我诚惶诚恐地说。
“已经这么晚了,你走不了多远就黑了……不要紧的,晚上我看到他们老大给他说一声……今天晚上他们查夜也许不会到我们宿舍里来……”
这时候,桥上来了十几个人,一人拿着相机,其余人站整齐照合影,有个女孩子喊他过去,那个女孩子是他也是我姐夫的表妹。
……
第二天一亮,我就跟那个有点邪门儿的鞋厂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