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我乘车到厦门火车站,厦门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完全是腊月二十几里人们急着赶回家过年时的情景。我买了几份报纸,从报纸上看到了很多有关冰冻雪灾的报道。
乘火车从厦门至武昌,沿途尽是冰雪肆虐的痕迹,山上的树木断得没几根是好的了。
从武昌坐车到宜昌,在宜昌歇了一夜。第二天乘船回巫山,第一次经过三峡工程之五级船闸。
我本来也可以买在三峡工程上头茅坪港上船的船票,有车送到茅坪港,坐车从宜港到茅坪港只要个多小时,而坐船上去听说光过五级船闸就要几个小时,我没改变主意就是想看一看天下闻名的五级船闸。五级船闸修在坚硬如铁的岩石山体中,比葛洲坝那船闸更大更先进也更美观。
正月初五的凌晨一点多,船拢了巫山港。一下船,就看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姐夫、姐姐和弟弟以及弟弟的女儿妮妮。
“大伯伯……”妮妮喊道。
“哎呀……妮妮长这么高啦!”我答应道。
“大伯伯……你说你把你老婆带回来的呢?”
弟弟说:“你大伯伯的老婆你喊么哩呀?”
“喊伯娘……”
……
弟弟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上了车,小车一掉头往新城疾驰而去。新城的房子、街道跟沿海城市一样漂亮。
“这几年的时间,巫山新城又有了蛮大的变化……”
“是啊……你上次回来到现在有四五年了吧?”弟说。
“四年咯!”
“现在新城里的房子起码是四年前的三四倍。”
“有那么多?”我说,“军哥……你好久回来的?”
姐夫说:“我是腊月二十二那一天拢的。”
“那你在路上没受到冰冻雪灾的影响嘛,这次冰冻雪灾就害了蛮多人咯!”
“我们在电视里头看到好多人,坐客车的、坐火车的被冰冻雪灾阻在半路上,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
“还好,我初二走的,那时路上铁路、公路都通了。我们坐火车经过江西、湖南、湖北那些地方,都还有蛮厚的雪,压断了好多树不计其数……”
姐姐、姐夫他们在县政府广场下边下了车,他们租的房子在那儿。车子又跑了一会儿,在一处上坡三岔路口,弟弟喊道:
“司机……到了,我们就在这里下车。”
我们下了车,弟弟付了车费,车子掉转头回去了。
“哥阿子……你看嘛,那就是我们开的理发店。”
我循着弟弟手指的方向望去,过马路的对面一家店有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六个大字:
“黄老幺理发店”
“理发店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呀?”
“是啊,取得如何?”
“取得好……你们理发店里生意如何?”
“还不错。”
从“黄老幺理发店”对面的那条路上去一截,右转过去,就进入一居民小区,房子排列得整整齐齐。
“你们的屋就在这里面?”
“马上就到了。”弟说,“哥阿子,我们的屋也是你的家呢!那时候你不帮我们,我们也买不起屋呢……”
“大伯伯……我们家也是你的家,我们屋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呀?”
“我哪里知道?上次回来屋还没有修好嘛。”
“哦……”
过去第三栋,上五楼,靠左手那道门,里面就是弟弟他们的家。妮妮敲了几下门,门开了,是妈开的,我喊道:
“妈……”
“这个时候才拢啊!”妈说。她穿的是一件白色毛线衣,棉裤。
“妈……还披一件衣服,怕感冒了。”弟说。
妈就进卧室里拿了一件外套披上,爸爸也起来了。一会儿,妮妮妈许士秀也起来了。
“爸、妈、许士秀……你们睡嘛,都起来做啥子?”我说。
“……睡不着。”爸说。
“弄饭你吃……”许士秀说着就往厨房里走。
“不饿,不想吃饭,只想好好睡一觉。”我说。
“……那还是要吃一点。”妈说。
弟弟他们的房子有一百一十几个平方,很宽敞,设计得也不错,三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一个阳台。房子装修得很简朴,墙上和天花板刮的白色涂料,地面以及地面往墙上去一拃把高的地方涂了那种红色的油漆。由于人行走脚的摩擦,地下好多油漆已被磨掉了,露出了原地面水泥板的本色。厨房、卫生间的地下和墙上都贴了瓷砖,装修得比较漂亮。客厅里一套沙发,沙发前是一个柏树茶几。电视还是他们以前租房时买的彩电,二十九英吋的,电视柜是新买的。电视的上边墙上挂着一口钟。客厅挨厨房右侧放着一套新桌椅,墙角处是冰箱,新的。
“妈……头上又长了很多白头发嘛……”
“人老了,肯定就要长白头发嘛。”
“妈……腿杆子原来疼的现在怎么样?”
“说来也怪,我现在腿杆子一点儿也不疼了,可能与锻炼有关。每天早上起来,我和你爸爸都要去公园里转一转,到菜田里转一转……”
“菜田?”
“我们挖的荒地,种的几块菜,吃的菜基本上不用钱买呢。”
“爸爸胃疼的现在还疼不疼?”
“很少疼,像以前那么疼没疼过了。”爸说。
“妮妮……你现在读几年级?”
“二年级。”
“成绩怎么样?”
“一般。”
……
一会儿,饭好了。一嗅到香喷喷的饭菜,我就食欲陡增,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爸爸、妈……你们吃点嘛!”
“吃不下去,不饿。”
“许士秀,你不吃啊?”
“吃不下去。”
只有妮妮和她爸也在吃。
“……这一次,在回来的路上把我吓得……讲起来又好笑……”
“什么事啊?”弟弟连忙问。
“……我从武昌坐车到宜昌,上车之前没上厕所,车开了一会儿要上高速公路了,我才想起来要上一下厕所……我对司机说:‘师傅,停一下,我想小便一下?’那司机理都不理,我以为他没听见,就又大声说了一遍。司机不耐烦地说:‘早在干什么?这个时候……都学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宜昌?’我对武汉到宜昌那条高速公路蛮熟悉,上高速公路之前不上厕所的话,就只有等到车开到汉宜高速公路中段那个加油站停车场那里,才可以上厕所。从武汉到那里至少也要一两个小时,上高速公路之前我就要解小手了……上高速公路了,我知道没办法了,就只有忍……忍啊忍啊……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拿了几个黑色塑料袋套在一起,转过身去,打算屙在塑料袋里……那时候,天已黑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了……可是,不管怎样也屙不出来……尿明明胀疼了,可就是屙不出来……我想这一下完了,肯定让尿给憋出大问题来了……我甚至想到了要跟司机打官司……拢了汉宜高速公路中段那个停车场,车一停,我也跟着车上的人下车到厕所里去,找了一个角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一试……就像水龙头开关一打开样,屙出来了……我高兴得真想大喊大叫……”
爸、妈、弟弟和妮妮还有妮妮她妈听了都直笑。
我洗了脸洗了脚,弟弟就带我到挨阳台的那个房间里去睡觉。爸妈、妮妮、弟弟两口子都睡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弟弟终于在县城里站稳脚跟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真正的“家”……回想小时候,我和弟弟要走四五十里山路到培石赶船去WS县城……那时候,县城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简直就跟“天堂”差不多,那时,我们都有一个相同的梦想:将来一定要把家安到县城里……弟弟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我望着天花板,望着洁白的墙壁,由于激动和高兴,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没看到爸妈,妮妮说又到菜田里转去了。弟弟邀我去公园里,他说:
“……公园里也有两块菜田,说不定爸妈就在那里……你打不打得好太极拳?”
“太极拳?”
“嗯……”
“打不好……读高中时,体育老师教过一些,现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你会打呀?”
“会呀,八式的、十六式的、二十四式的我都会……走……去公园里我教你。”
弟弟穿着一套红色绸子的专门练功的那种衣服,格外有精神。他带我到公园里去,一路上碰到好多人,弟弟和他们互相打招呼,看得出弟弟的人缘关系不错。
“这周围的人大部分我都认识,我们开理发店,蛮多人到我们理发店里理过发。”
弟弟在公园里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打起了太极拳,行云流水般,我都看呆了。
“……你太极拳打得蛮好!练了多久啦?”
“练了一年多……我这还打得蛮好啊?”
“当然咯,我没量到你打得这么好。”
“……你在后头跟我学嘛。”
我就在后头跟他学,没学几式就跟不上了,动作也生硬得很,就只好停下站旁边看。
“练太极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开始学的时候也是你那样……”弟弟一边练一边说,“练太极拳关键是心态要放松,动作要柔和要慢……”
我突然感觉到弟弟真正长大了成熟了,甚至有点陌生。以前,他什么事儿都喜欢请教我这个当哥哥的,如今,他也能当我的“老师”了,说的一些话我不得不洗耳恭听了。
“走……我们到妈和爸爸他们的菜田里去看一看!”练完拳,弟弟说。
公园里一些暂时还没有绿化的荒地,附近的居民们就开垦出来成了菜地。爸爸和妈开垦的菜地,公园里有两小块,我们去时正碰到他们在菜田里。田里的蒜苗、白菜、豌豆都长得青油油的。
“人只要勤快,哪里找不到一块菜地?”妈说,“我们种的菜,长起来了还吃不赢呢。”
“我们总共有几块菜田?”我问。
“……公园那边还有几块……‘七校合一’学校下头沟边上也有几块,总共起码有半亩地。”
我们一路往回走,我接过妈手里提着的一塑料袋蔬菜,里面有小白菜、豌豆薹薹、蒜苗等等。公园里路边的小广场上有人在跳舞、打羽毛球、做健身操,路边也有一块块小菜地。有一位老年人正挑了一担粪水淋菜,他和爸妈很熟,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你们理发店,一天可以挣好多钱?”我问弟弟。
“……去年下半年到现在,每一天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过年的那一天,我们只做了半天,也有一百二十几块钱……”
“那真的不错!你和许士秀都蛮勤快,服务态度也好……”
“勤快、服务态度好也必不可少,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手艺好。我们还锻炼一两年,敢把店开到广东路去……哥阿子你信不信?”
“信……啷个不信?”我说,“好啊!现在你们终于翻身了!”
“我们翻身也等于你翻身,哥阿子,我们那时候买房子你帮了我们大忙,将来你买房子,我也帮你……以前好多人瞧不起我们……比如说伯伯他们,他们也是最近一两年才改变对我们的看法,才瞧得起我们的。去年爸爸和妈的生日,伯伯他们来玩了的,你以为以前他们不知道啊?他们是看到我们慢慢地爬起来了,才慢慢地瞧得起我们……”
我们回去,到弟弟他们的“黄老幺理发店”,理发店门开了,许士秀在店里打扫卫生。我们就让爸妈先回去,在店里玩。店不是很大,三四十平方分里外两间。里面那间较小,放置有一张可以躺在上面洗头的“小床”。挨窗有一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炉子上搁一铝?,?子里烧的水,旁边有几个温水瓶……还有一个卫生间。外面那一间靠里面墙桌子上搁着一台十四吋的彩电,还有DVD;有一个染发后用来烤干头发的设备;靠西墙三个柜子,每个柜子上方都有一面镶在墙上的大镜子,三个柜子前有三把圈椅。柜子上放的有洗头精、染发素、电推剪、手剪、梳子等等,柜子抽屉里有碟片、杂志和很多关于太极拳方面的书。
我坐在圈椅里,从柜子抽屉里拿出一本关于太极拳的书看着。弟弟打开电视和DVD,放的正是太极拳。
“哥阿子……你可以照着电视里面学嘛。”
“你这些碟子有太极拳的哪几种?”
“多得很,有八式的、十六式的、二十四式的、三十二式的、四十八式的都有,还有太极扇和太极剑的……”
“学点太极拳是有好处,别的不说,对锻炼身体有蛮大的好处。”
“……我在哪本杂志上看到的,讲有一个人得了癌症,他就是靠天天打太极拳打好的……”
我说:“打太极拳确实有蛮多好处……”
“太极拳练到一定程度,也可以用来防身自卫,可以以柔克刚、以弱胜强……”
“你对太极拳还蛮懂嘛!”
“你还夸奖他?”许士秀在一旁笑道,“你们两弟兄,你喜欢看书是个‘书呆子’,你弟儿呢喜欢练拳是个‘拳呆子’……他哪天不是天没亮就起床去练太极拳吗?他练太极拳又吃得苦咯!去年腊月间腊月二十几快过年的那几天,就是冰冻雪灾的那几天,他都天没亮就起床去练太极拳了……”
“你每天几点钟就起床了吗?”我问。
“三四点钟吧。”
“那太早啦,睡眠不足不行。”
“我看他就是睡眠不足……经常在理发店里打瞌睡。”许士秀说。
“哥阿子……你那头发该剪了,来……我给你剪一下!”
“那好啊!”
这时,妮妮来了,她说:“奶奶说的,饭要好了,叫你们回去吃饭。”
“走……哥阿子,回去吃饭。”弟说,“许士秀,是我吃了来换你呢?还是用饭盒子给你带来?”
“给我带一点来嘛。”
我们回去吃饭,正吃着,弟弟的手机响了,许士秀打的,说店里来了好几个要理发的,叫他赶快去。弟弟放下碗筷,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妮妮……等一会儿,你给你妈用饭盒子带点饭和菜去啊!”
“要得。”
我和妮妮给她妈带着早餐到理发店里,有两个正坐在圈椅里理发,弟两口子一人理一个,旁边还有两个要理的等着。
“把饭搁在桌子上,现在没空吃。”妮妮妈说。
外面阳光明媚,温暖宜人。妮妮要我和她到公园里去玩,我们到公园里转悠了一圈回来,理发店里的人有增无减。有一位中年妇女头发染得漆黑,正坐在烤干头发的那东西下面烤头发,手里拿本杂志在看。许士秀正在给一位已剪好头发的男青年的头、肩、背部做按摩,男青年闭着眼睛像睡着了。弟弟正在给一个小男孩理平头,小家伙护头,特别是推剪一到了后颈窝处,他就缩头咯咯直笑。他妈在旁边吵他:
“……那么大一个人了,丑不丑?”
弟弟笑道:“……我们小时候也一样。”
好不容易把后颈窝理了,小男孩才平静下来,他妈也才舒了一口气。
“你们这旁边有两家理发店,他们的生意比你们差远了。”小男孩妈说。
许士秀接话:“他们生意也不错呢。”
“赶不上你们这里……他们服务态度没你们好,也不搞按摩。”
“你们搞按摩搞得好呢!”烤头发的那位妇女插话道,“许妹儿……你等一会儿也帮我按一按怎么样?”
“要得,没问题。”
午饭时,许士秀回去匆匆吃了点儿又到理发店里去了,弟弟的午餐也是她用饭盒带去的。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他们手里才有了一点儿空闲。弟弟放了太极拳二十四式的碟子,叫我跟着学,我跟着学了几个动作。
“这二十四式的,我们以前在学校里老师教过,忘记了……”
“学太极拳,最好从八式的和十六式的简单的开始学起。”
“要学就学二十四式的,以前在学校里老师教过……过细想,好像还有一点点儿印象,我要学的话我想个把星期应该学得会。”
“学太极拳不要求急,每一招每一式要学好,一天学一式就不错了,二十四式二十四天……你一个月学会二十四式的太极拳就不简单了。”弟说,“我这里有二十四式的碟子,你可以带到福建去学,还有书。”
“明早上我就跟你一路,去县政府广场上练太极拳……”
“我去得蛮早,你只有在后头去。”
“你去那么早干什么?”
“练太极拳……最好的时间就是天要亮又没亮的时候。”
“你听哪个说的?”
“书上看到的,一位太极宗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