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云威岛东面的海滩已经人声鼎沸。全身被银色盔甲包裹的骑士在海滩上来来往往,将空云国赠送的礼物——很多装满药材的大箱子——抬上战船。
在云威岛上住了八年的孩子们陆续与云博老人告别,然后从战船船头上垂下的软梯爬上战船。老人双眼里含着泪水,挥舞着双手,和自己的学生一一告别。
马尔克斯躲在云博老人的身后,警惕地望着在沙滩上搬运箱子的骑士们。那身熟悉的盔甲,成了马尔克斯八年来永恒不变的噩梦的根源。
马瑟尔顿瞥了一眼马尔克斯,轻轻地叹气。
天羽背着一个小包袱走到云博老人身边,弯下腰去,连鞠了三次躬。然后,他说:“感谢老师八年来的传授,老师的恩情,我一生难忘。”
云博老人举起手,在天羽肩膀上拍了拍,絮絮叨叨地说:“去吧,去吧,希望神眷顾你,守护你,我的孩子……”
天羽点点头,看了看老人身后的马尔克斯,然后一声不坑地向着战船的方向走去。
素缘慌慌张张地跑到老人身前,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沾湿了脸颊。他啼哭着,抽泣着,让周围的人禁不住侧过脸去,偷偷抹散眼角的泪痕。
“老师,我真的不想走……”终于,素缘哽咽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云博老人按住素缘的肩膀,说:“孩子,不要哭,你很快就回家了。而云威岛的一切,只是你的旅行。不要伤心,去吧,愿我们至高无上的神眷顾你,孩子。”
老人曾亲眼看着这些孩子长高长大,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相互争吵,然后握手和好。八年了,八年来凝聚的情感,最终化成了一滩明净的水。轻轻一挤,那些液体就从身体里翻涌起来,泪如雨下。
素缘转过脸,看着一直站在老人身边的小蓝。
小蓝低下头去,冷冰冰地说:“先把你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了再和我说话。”
素缘听话地抬起手,将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袖口上。
“哎呀……脏死了……”小蓝尽量压低了声音,却又怕素缘听不见。
素缘眨巴着眼,眼泪又差点掉落下来。他说:“小蓝,你知道吗,我多舍不得你啊。其实,我真的很想留下来,陪着你一起学习圣语法术……”
“我知道,我知道。”小蓝嘴上这样说,视线也不知道飘到哪朵云上去了。她在心里赞叹着,今天的云真美啊!世界多美好啊!
旁边几个骑士抬着箱子经过,听到了素缘的告白,忍不住停下脚步,微笑着听这个小子怎么说下去。马瑟尔顿大人咧了咧嘴,不想打断士兵们收看这出好戏。马瑟尔顿大人认真地观察着素缘表情的变化,悄悄说:“要是我当初这么直接,那该多好啊。”
素缘又用衣袖擦了一下鼻子:“小蓝,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小蓝一边说,一边拼命向后躲。
“我都还没说,你知道什么啊?”素缘说,“我……我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一打岔,忘记了。让我想一想。”
“别想了,别想了,上船去吧,在船上慢慢想。”小蓝龇牙咧嘴地对素缘说。
素缘扭过头,又马上转了回来,“不行啊。如果在船上想到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那你就想快点!”小蓝大吼了一声。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开始有些气恼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一凶,我就想起来了。”素缘的脸上染满了红晕,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啪”的一声,小蓝的拳头从素缘脸上擦了过去。
而周围看热闹的士兵,吓得一下就散了。马瑟尔顿大人背过身去,轻声说:“还好我当初没这么直接,我那口子家可是卖菜刀的啊……”
素缘离开后,马尔克斯慢慢地从老人身后走了出来。他望着老人的双眼,安静地,鞠躬。声音很轻,很轻,显得有些虚无,“爷爷……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云博老人的心中空落落的。望着孩子那双迷梦般的双眼,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八年……照顾……”马尔克斯很努力地想说很多话,想把自己心中一直藏着的话全倒出来。可是,每说出一个词语,都显得非常吃力。
“孩子,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都明白。”老人说,“孩子,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快乐地,活着……”老人的声音哽咽了。
马尔克斯迟钝地点了点头,脸上和平常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他转过身去,望着小蓝,“小……小蓝……”
小蓝扑在了马尔克斯的怀里,眼泪突然就浸在了马尔克斯的胸口。她感受着马尔克斯身体里微弱的温度,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告诉自己,马尔克斯很快就会回来,很快。他还会坐在高高的紫威树上,安静地看被叶子过滤成紫色的天空,或是安静地坐在海边,看自己在浪花中奔跑。
“小蓝……快乐……”马尔克斯的双手自然地垂着,轻声在小蓝耳边说。
镜站在几米之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马尔克斯,还有她怀里的孩子。
小蓝慢慢地离开马尔克斯的胸口,她的手伸进裙子肚子上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本子——马尔克斯的日记。她说:“马尔克斯,我已经帮你补好了,你以后每天都会看这本日记,对吗?”
马尔克斯缓缓接过日记薄,安静地翻开,一页,又一页。他安静地看着那些已经消失在时光里的生命,安静地看着那些简陋的线条,直到翻到了最后一页,空白的一页。他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碳笔,熟练地,在空白的羊皮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印记。
草地,高高的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坐在草地上,仰望着树冠茂密的叶子。碳笔在纸上快速走过,一朵小小的花,悄然盛放。
马尔克斯将碳笔收进口袋里,然后合上日记,向前递了出去,递到小蓝身前。他的嘴角,渐渐升起一个飘渺的笑,“小蓝……你……”
小蓝伸出手,慢慢地,将日记接了过来。她说:“马尔克斯,紫威树一定会开花,我一定会等到。而你,会回来的,对吗?”
“很快。”马尔克斯轻轻点头。说完,他向着战船的方向大步走去,连头也不回。因为他告诉自己:马尔克斯,不要回头,不要再去看他们的眼泪。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的眼泪。马尔克斯,走吧,大步地走,走……
“马尔克斯——紫威树会开花——那朵小花,很快就会盛开——”小蓝的眼泪浸湿了日记。
云博老人搂住了小蓝,他说:“小蓝,不要哭,马尔克斯很快就会回来。”
小蓝轻轻摇头——她知道,马尔克斯到了海的另一岸不会回来了。她从马尔克斯的眼神里,已经读到了马尔克斯的告别。
马尔克斯决定离开了。
马尔克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人紧紧地搂着哭泣的孩子,轻轻地重复着:“孩子,神会眷顾你。你要快乐,不论你在哪里,都要快乐……”
镜走到老人的身前,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眼泪,已经在她的脸上化开。她被小蓝感染,因为她认为,真正要和马尔克斯告别的不是小蓝,而是自己。到了海的东岸,马尔克斯就会回到云威岛。
马瑟尔顿大人拍拍云博老人的手臂,说:“老不死,我答应过你,一定会让马尔克斯平安归来。相信我。”
老人轻轻说:“大人,照顾好这个孩子,他的心灵中,受了太重的伤。”
“我会的,我会的。”马瑟尔顿大人说。他有些羞愧地转过身,向战船走去。他在心里说,老不死,我只是一个骑士,一个戊坦国的骑士。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我们的国家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老不死,我不会每一次都骗你,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马尔克斯。如果有人要伤害他,先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踏过去!
“扬帆——起锚——”马瑟尔顿大人站在船头,向送别的人挥手,告别。
几支号角被吹响,激扬的声音在风中如泪水般滴落。落进海水里,溅起几朵白色的小花。白帆慢慢升起,被风撑满。几十支长桨从战船两边伸出,在海面拍击。
小蓝走进浪花里,水浸湿了她的长裙。她向着战船挥手,使劲挥手,仿佛,那个她等待的孩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她挥舞的手臂,就像一个迎接马尔克斯回家的标志。
战船上,马尔克斯坐在船头的角落里,紧张地压着自己的胸口。和八年前一样晕船,脑袋里一片眩晕,杂乱的色泽胡乱交错。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
“孩子,喝点凉水,应该会好一些。”马瑟尔顿大人在马尔克斯面前蹲下来,递过去一个水袋。
马尔克斯的手颤抖着,接过水袋,却只是把水袋抱在怀里,双眼望着蔚蓝的天空。混乱的色彩里,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那些长相恐怖却善良的人,蓝色的皮肤,锋利的尖角,每一个人却都是天生的幽默家,说起话来总是哈哈大笑。
轻轻地,马尔克斯笑了。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妈妈,各位叔叔,也许我离家越来越远。也许,我还要很久才能回家。你们不要担心,请耐心等待。当村落里的紫威树开花,我就会回到你们的身边。
我离开云威岛了,离开了一直守护我的爷爷,还有小蓝。我不想在他们的守护下长大,我会为他们带去很多麻烦。我想像你们所说的一样,成长为一个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强壮的男子汉。
我很想回家,一直都想。可是我知道,不是现在。如果你们都回家了,等我,等我,好吗?
船的另一边,素缘总是哭哭啼啼的,闹得镜一拿起水袋就反胃。最后,她重重地拿着水袋在船栏上敲了几下,大声问:“素缘,你老是哭,哭什么啊?”
“我的小蓝……”
镜咬了咬牙,心想,小蓝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她想了想,无奈地使自己保持平和,轻轻地说:“你喜欢小蓝什么啊?”
“喜欢就是喜欢,还有什么跟什么啊?”素缘抬起手来又在脸上抹了一把。袖口上,已经沾满了眼泪和鼻涕。
镜吞了一口口水,站得离素缘远了几公分,继续说:“你和小蓝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怎么会……不可能?”素缘呜咽着问。
镜说:“小蓝今年四十七岁了,你才多大?十六岁,她做你阿姨都可以了。”
“年龄不是距离。再说了,小蓝虽然四十七岁,可是看上却仍然是一个小女孩啊。”素缘大声说。
“她四十七岁的时候是个小女孩,那么十年后,你二十六岁,已经是大人了。可是小蓝五十七岁依然是小女孩啊。等到她一百六十岁成年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镜好意地开导着。
素缘一听,再也哭不出来了。
“不要伤心,戊坦国里漂亮女孩子多的是。”镜一只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有些羞涩地说。一看她的肢体语言,谁都明白她是在说:我也算漂亮女孩子其中的一个。
“镜,我可以喜欢你吗?”素缘很突兀地说了出来。
“啪”的一声,镜的水袋从素缘的侧脸上敲了过去。
镜独自向船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怎么我好心开导别人反而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呢?真是太过分了,刚才还为小蓝哭得跟个水缸似的,现在突然就说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镜大步走着,脚在船板上踏得咚咚直响。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正要开骂,却发现是天羽。
“有话快说,有东西就放。”镜看着天羽脸上的笑,觉得全身不舒坦。她更习惯天羽保持着那副对谁都冷冰冰的表情。
天羽收回笑,正要说话,镜突然指着他的鼻子吼了起来:“不许说喜欢我!”
旁边划船的士兵吓傻了,桨差点掉海里去。
“无聊。”天羽严肃地说。
“那你有什么,快放。”镜握着水袋的嘴,随时准备向敢对她出言不逊的家伙砸过去。
天羽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最好转告那个小子,如果到了戊坦国,千万不要再用那种语言说话。”
“为什么?”镜知道,天羽所指的是马尔克斯。
“我告诉过你原因。”天羽冷冷地说。
镜一把抓住想走的天羽,说:“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帮助马尔克斯?”
天羽盯着镜的双眼,不屑地说:“我没有帮助谁,只是不想雷霆城在内乱之后再出现杀戮。还有,记住我上次说过的话,离那个家伙远一点。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镜不屑地说:“很感谢你的忠告,可惜,你没有权力让我接近谁或是远离谁。”
天羽冷冷地“哼”了一声,向着船尾的方向走去。
镜默默地看着马尔克斯,他坐在船头,仿佛全身都没了丝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