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已经被人们遗忘。
那些印刻在石板上的痕迹,已经被千万年来被风雨割裂的创伤所覆盖。而他们的故事,随着时光的洪流化作了尘埃,在开满紫凝花的默罗高原上,星星点点,繁复盛开。
有个男孩,曾经忧伤。
有个女孩,曾经坚强。
有个孩子,曾孤独等待紫威花开。
有个骑士,曾握着紫凝花眺望。
有个刺客,曾肆无忌惮地大笑。
……
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切割成了碎片,在那片永恒的大陆上,缓缓地,飘扬。
……
星月芒大陆,1784年。
禁魔海的水如往日里一样蔚蓝,一漾一漾的浪将海面切成了无数的碎片。一漾一漾的浪,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离离生长。海水在最西边与蔚蓝色的苍穹尽头交融,干净的色泽无尽蔓延,一直漫上最高处的天空,再向东落去,落进了东边褐绿色的海岸里。
仿佛,整个世界,都融化在了纯净的蓝色里。
桅杆顶端,红色的旗帜被风吹拂着,猎猎飞扬。无数层轻柔的波纹,从丝质的旗帜上划过,推着挤着,被旗帜末端挥舞的布角挥散。一柄黑色的,十字架形状的剑的纹案,在旗帜上不止翻飞。
白帆被南下的风灌满,鼓成一面圆锣。五十多柄长桨在长而窄的木制战船下两侧分开,与海面触碰时,激起了一簇簇美丽的白色浪花。海面被战船尖尖的船头撕破,犹如两片蓝色的碎布,在船身两侧游移而过。
三艘战船,悄然划过海面。
“不错的天气。”中间的战船上,一位身穿红色长袍的老人说。他站在船头,扬起头来,盯着没有丝毫云彩的天空。长长的白发与胡须缠绕在一起,在他苍老的脸面前飞舞。袍子后的披风绕过他瘦削的身体,被风吹翻。
“我从来没见过不晕船的月族人。而且,还是一个老年人。”一个留着黑色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抱着银灰色的头盔走到了老人身后。他的头顶,只及老人的肩膀高。浑身银灰色的战甲,红色的披风被风拉扯着,绕过他粗壮的身体,挥到身前。
“或许,我是月族里的一个另类。”老人的脸上绽放着慈祥的笑。他侧过头,降低了视线,落在大胡子那张圆圆的,却带着坚定神情的脸上。
“你知道吗,上次带一个月族的法师出海,他在我的船上吐了一天一夜。后来,我不得不命令我的队伍提前返航,将年轻的法师送回了雷霆城。一个月后,当我再去探望他的时候,他依然躺在床上修养。”大胡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丁点善意的微笑。
老人的白色长发从刻满沧桑的脸上掠过,他说:“那真是太糟糕了。红旗联盟军的骑士长大人,默罗高原族的马瑟尔顿先生,那么你一定派了很多手下打扫被弄脏的战船。”说话的时候,老人还伸出两只枯黄的手,夸张地在身前比画了几下。
“还好,你没有称我为矮人族的马瑟尔顿先生。”马瑟尔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转向正南方,一条褐色的细线从海天交接的地方慢慢浮了上来。他将厚重的头盔扣在自己头上,然后说:“我的老友,月族的法师释焰,真正的旅程即将开始了。”
释焰的双眼微微合上,望向南方。那条褐色的线,犹如是谁用刀在洁净的蓝色里刻下的伤痕。他说:“是啊,真正的旅程,即将开始了。”
“老朋友,你真的不需要一套坚硬的盔甲?”马瑟尔顿轻轻在释焰的背后拍了一下,打趣说。
“我想……是这样的。”释焰转过身,低下头望着老友那顶布满了划痕的头盔,说,“让一个年老体衰的月族法师穿上厚重的盔甲,等于是绑上战马的四只腿却要让它奔跑。”
战船上,爆发出了两个爽朗的笑声,被风吹着,向南飘远。
褐色的线条越来越粗,越来越长。渐渐地,用肉眼已经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个海中的岛屿。以及岛屿上高大的树木,都渐渐变得清晰。
“我们的队伍,很快就会冲上那座神秘的小岛。”释焰望着岛屿的方向,两只奕奕生辉的眼睛里划过一缕淡淡的忧伤。
“一场漂亮的仗。”马瑟尔顿大人抬起头来,望着无暇的美丽苍穹。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柄接近他身高的长剑,向着战船上有些紧张的战士们呼喊起来:“收回长桨,所有的战士,准备——”
“马瑟尔顿,你的声音依然让人觉得振奋。”释焰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越来越近的岛屿上。
长桨被抽回船上,全身银灰色盔甲的高大的划桨手从他们的脚边握起了椭圆的翼形盾和长剑。六十多面红色的披风猎猎翻飞,仿若六十多面戊坦国的旗帜,鲜艳的红色在空气里晕染。
释焰抬起了一只手,指着前面,小声说:“我的老友,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马瑟尔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盔甲,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一场大战,而是一个充斥着欢声笑语的盛会。他很轻松地说:“被诅咒的种族,一些愚蠢的,没有脑袋的家伙。”
“只是这么简单吗?王上命令你我攻打这座小岛,只是这个原因吗?”释焰转过头来,看着马瑟尔顿。他的双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老友释焰,我只是一名骑士。”马瑟尔顿摇了摇头。在释焰的眼神里,他无法欺骗,其实,他也一直没有欺骗过自己的朋友。他说,“你知道,骑士要做的,只是维护帝国的荣耀。没有原因地,用生命去守护王,和王国的子民。”
释焰的眼神沉了下去,他清楚,很多的秘密,国会根本不会让一个骑士知道——即使是大权在握的骑士长。
“很快,未知的一切都将开始。”马瑟尔顿的身体稍稍弯曲。
释焰蹲在船头上,两只手撑着光洁的木制地板,尽量降低身体的高度。他的双眼一直望着越来越近的岛屿,有些昏黄的眼眸里却放射着锐利的光芒。
马瑟尔顿蹲在释焰身后,他的眼神却落在释焰的后背上。虽然是老友,可是却从未与这个在戊坦国扮演着传奇角色的法师并肩战斗过。他不知道,这位从来不依靠魔杖施法的法师究竟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号角的声音,撕破了海面上的世界。几只停在桅杆顶端玩耍的海鸟,突然扑打着翅膀向北飞远。
三辆战船上,各十支号角先后被号角手吹响。号角的声音,被风撕碎,残破的碎片,跌跌撞撞地向南翻滚。
瞬间后,三辆战船被风带着,冲上了黄色的沙滩。尖尖的船头在金黄色的沙滩上推出一行长长的,褐黄色的印记。
“为了戊坦,为了红旗联盟——”马瑟尔顿手里的剑,迎着从南边投下的阳光,放射着刺眼的光芒。
中间的战船上,一名战士率先越过船拦,落在了沙滩上。红色的披风被风吹翻,盖在了战士的头上,战士惯性地向前冲了一步,正要拔掉遮挡住视线的披风,突然全身瘫软地向前扑倒下去。
一支制作粗糙的箭,洞穿了战士的喉咙。鲜艳的血液,喷溅在了沙滩上,浸进沙子的缝隙里。浪花扑上海岸,带着咸味的海水瞬间将战士的躯体吞没。
同时,三艘战船的两侧,更多的身影越下了近三米高的战船。战士的身体落在沙滩的边缘上,湿湿的沙子被他们的脚步溅起好高。
人类的身影冲上沙滩,冲进岛屿上繁茂的森林。
夹带着血腥味的风翻卷着,无数被鲜血染红的画面,永远撒进了肥沃的黑土地中。
浑身插着箭矢的高大蓝色兽人躯体,被头上长着四只尖角的兽人高高提起的战士,被钢剑肢解的兽人,被粗糙长矛穿透胸口的人类战士……
原本静谧的古老森林里,一簇簇飞鸟惊起,穿过了茂密的叶丛,消失在天幕下。原本绿色的小草,被血雾喷染成了暗紫。残破的剑,盾牌,石斧,长矛,以及人类或是兽人的躯体,被高草掩埋。
高大的战马冲进了森林,从一个庞大的,额头上伸出一只尖角的兽人和一名人类战士的中间穿过。青草在马蹄下无声断裂,草屑飞扬。
战马人立而起,被马盔裹着的头部向上扬起来,一声长长的嘶鸣是森林阴冷的空气里荡远,就像是骑士长的号角。
骑在战马背上的马瑟尔顿左手紧紧抓着缰绳,右手的长剑上,暗红色的血掩盖了剑锋闪亮的银白。一滴鲜血,落进了草丛中,消失不见。
高高举起战斧的兽人慢慢倒了下去,庞大的躯体压倒了一丛绿草。而原本站在兽人对面的人类战士,握剑的双手已经微微颤抖。他的盾落在脚下,已经被砸变了形状。
马瑟尔顿大人只看了看浑身颤抖的战士,瞥过头去。战士清清楚楚地听到,大人鼻子里“哼”的一声。
在战马嘶鸣声的召集下,人类战士渐渐集中了起来。马瑟尔顿大人骑在战马上,粗略地巡视了一下自己的队伍。然后,他望着森林的更深处,声音洪亮地说:“前进!”
释焰远远地跟在后面,手里握着一根断掉的长矛柄,作为他的手杖。他一边小心地跨过地上突起的树根和藤蔓,一边絮絮叨叨:“早知道,我就去街市上买一根结实一点的手杖。”
释焰从一具兽人的身躯边跑了过去,努力不去看兽人的尸体。因为那具蓝色的尸体上,好几条长长的伤口被拉得好长。血液染在蓝色的皮肉上,显得发黑。
释焰踩过的地方,一条细小的藤蔓突然“活”了,就像一条小蛇,缓缓从高草间游了过去,在兽人的手臂上,缠绕。
孩子的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马瑟尔顿大人警觉地转过头去,仔细聆听着那个声音。没错,那是一个人类孩子的声音。
战马后面,一名战士动了一下。马瑟尔顿却把剑一横,示意所有的人都不要动。他小心地盯着四周,因为他知道,这个森林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不是第一个带兵攻打这座岛屿的人。而之前的攻打的人,没有一个回去。
孩子的哭声悠悠扬扬,时而抽泣,时而尖声哭喊。可是,他喊的什么,马瑟尔顿大人却一句也听不懂。释焰的脚步渐渐放慢,走到了人类的队伍里,擦过一个又一个战士的肩膀,向着马瑟尔顿的方向走去。
粗大的树干间,离马瑟尔顿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立着一根四米多高的柱子。柱子下,站着一个暗蓝色的身影。马瑟尔顿大人微微眯着眼,依稀可以看到柱子上画着古怪的彩色花纹——他从来没见过的,诡异的花纹。那个孩子的哭声,就从柱子下响起。
马瑟尔顿的剑轻轻从空气里擦过,他轻声说:“杀死柱子下的人。”
人类的战士顶着盾快步向着柱子的方向冲去,尽量不踩出过响的脚步声。
孩子的哭声戛然断裂,突然一名战士脚下一滑,重重地倒进了草丛里。他的躯体像是受到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滑进了高高的草丛,接着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从草丛里传了出来,震慑人心。
马瑟尔顿大人拍打了战马一下,战马扬起四蹄向着柱子的方向奔跑过去。
“小心——”释焰极力地高喊着。
战马的四蹄紊乱,后蹄向前弹出,重重地砸在了来不及向前挥出的前蹄上,砸出了一声脆响。接着,战马四蹄向中间收拢,身体侧着向下倒去。战马全身抽搐着,挣扎着,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贴着地面胡乱地旋转。
马瑟尔顿大人被狠狠地甩下了马背,滚到一旁。剑从他的手里脱离,被一条绿色的东西牵引着,滑进了草丛中。
释焰扔掉木棒,两只手掌合在了一起。指缝间,几道火红色的光芒闪烁着。
马瑟尔顿大人敏捷地从还在挣扎的战马身边爬了起来,突然身体一歪又倒了下去。他的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脖子,嘶哑的呼喊声悲惨异常。
一束火焰划开了凝重不堪的空气,释焰缓慢地奔跑起来,追着马瑟尔顿被拖离的方向,掌心里又推出了一道火焰束。
华丽的火焰在细小的藤蔓上燃烧,深绿色的藤蔓迅速萎缩,被烧成了焦黑的灰土。马瑟尔顿大人躺在地上,拼命地咳嗽着,脸已经变得有些发紫。
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生命被藤蔓拖进了茂密的草丛里,一个,又一个。
高高的柱子下,那个暗蓝色的身影依然站立在原里。他的头上,两对尖角分别向脑袋两侧散开。黑色的粗布袍子裹着那比人类强壮好几倍的身体,粗大的手上,握着一根画满花纹的长棍。
那个孩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不再是哭泣。而是天真的,却又邪恶的笑声,将人类的哭喊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