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埃古地下世界的门是个用红土和碎片堵着的圆形管道。格拉维乌斯-4-罗仅仅粗略搜索了他们看到那个人匍匐位置的周围后,就找到了入口。一堆杂乱的残骸堵住了入口,巨锭的重量肆意压垮了破碎机械剩余的部分,其侧面高耸于上方的白色天空中。另一个钢锭耸立于二十米以外的地方,就好像他们身处锈铁大地的沟槽之中。金属圆柱上挂着被照晒漂白的布条。它们数以百计。术士已经决定不去数它们了,它们的存在让其自着陆起就在经历的烦躁更加糟糕。
那个被称作恩娜的女人向黑暗中射出一道光线时,他摇晃着走了回来。
“下面五十米没有危险,”她喊道。
“前进二百米然后暂停,”契约说。审判官站在地道入口前,手中随意拎着一把霰弹枪,脉冲链接机炮旋转着。
“赛维丽塔,”他说。
“大人。”
“跟着格拉维乌斯-4-罗,”契约说。
术士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改变了一下自己腿的姿势。他想要离开。自从踏上埃古地表,他就想尽量少的接触它。这是个死亡金属的世界,腐蚀已经渗入了他见到每一样东西的构造中。再一次,他开始在自己的系统中运行伤害诊断。从抵达时起,他几乎就在持续不断的运行它们。所有的结果都表明他的机械组件没有受伤,但他知道它在那里,如腐烂生于死树的木头中一般渗入自己。他非常不想待在这里。
这就是我的结局,他想,并用新袍子的布料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现在我的生命存在于被诅咒和遗忘的银河边缘。
约瑟夫站到侧面。他从背后解下一柄长锤,轻松的举着。
“这里一部分是旧的,”抬头看向被挂着破布条的交缠横梁支撑的地道,他说。他伸出手,让一条锈红色布料拖在自己的指间。“但并非所有都是。”他看向契约。审判官点了点头。
“行动吧,”他说,并示意约瑟夫朝地道口前进。
“在此给这部分原料添加附着物的目的是什么?”格拉维乌斯-4-罗前进时问。
“它们是奉献的标志,”并未回头看格拉维乌斯-4-罗,契约说。
“我不确定我理解……”
“人们回来到这里并留下……某些东西,”停在地道口,约瑟夫说,“希望生存于地下的东西不会来找它们。”
“我看过的报告中,没提到与此关相关的事,”格拉维乌斯-4-罗说。
“是没有,”契约说,并走进入口的圆形黑暗中。
“那你怎么……”
“因为这是人们害怕某些东西时会做的事,”跟随主人进入地道,约瑟夫说。他的声音回荡于黑暗之中。“他们试图收买它的善意。”
“用什么?”
契约和约瑟夫都没有回答。恩娜走到他身旁,她拉下一副夜视护目镜。朝地道点了点头。
“走吗?”她说。
他们走入黑暗中。一步接一步,由于零星光亮越来越少,夜视目镜传来的画面越来越不清晰。稀松人链的前端,恩娜停步于一条宽管道和纠杂破烂金属洞的交汇处。她的腺体已向体内输入了兴奋剂,其感官延伸并活跃起来。她能听到附近的滴水,在视野外某处的金属板上敲出破碎的节奏。
他们在这迷宫里向下走了一个小时。科技神甫说他们已经超过地表之下一百米了。他们进入的管道现在变成了垮掉的破烂通道,曾经是建筑物的塌陷石块冲入了这里。他们走过半完整的房间:一个拱顶大厅,其开裂的屋顶依然显示出火焰海上皇帝包裹在光明中的破碎图案;一系列住房,它们的家具腐朽得锈蚀而污秽;一组指向半空的机械阶梯,扭曲到好像折断下巴里的破碎牙齿。除了自己走的这条路,他们没看到任何生命迹象。甚至连害虫都没有,只有泥土和废墟中的洞穴,它们正在黑暗中腐烂。
恩娜停下,屏住呼吸让耳朵能接收到周围环境中的声音。插在卡宾枪前侧的暗光在扫过乱成一团的横梁和石堆时,进入她视野中的灰绿色画面。未改造过的眼睛看不见这种暗光,但通过夜视护目镜它如一道阳光般闪耀。
下一个小队成员是契约,他在她四十步之后,位于视线之外地道的一个转弯后面。这一刻她只有独自一人。
但她不感觉只有独自一人。
从他们进入地下起第一次,她确定附近什么东西,正在观察着她。水滴声持续,在空间中回荡着,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又不知道从何而来。
她再次把暗光转向洞穴。
她的视线捕捉到一个闪烁的小孔,她停在原地,举稳灯柱。她观察并倾听。再次闪烁,灯柱的指示光照亮了一颗水滴。保持着灯柱平稳,恩娜向前移动,让自己的其他感官过滤着自己周围的环境。她到达之前看到水滴落下的位置,单膝跪地,瞄准上方大堆扭曲横梁和管道中的亮处。暗光的光柱碎裂。光亮散乱而出。恩娜闭上自己的眼睛一秒钟,然后再次观看。
手指大小的水晶挂在破碎的管道和横梁间。它光滑但不规则。它表面的反光照射出水雾。她看的时候,在那顶端形成了一颗珠子。它变大,如膨胀的珍珠般闪耀,然后落下。恩娜看着它落下,等待着它撞击地板上水洼的声音。声音没有出现。她将暗光灯柱向下扫去,看见了那个洞。它的边缘粗糙,岩板上一道与其说刻意为之不如说是坍塌和碎裂造成的参差不齐伤口。它被标记环绕着,刻入地板之中:粗略的鸟类,锯齿状的光环。水滴撞击水面的回声穿透黑暗,不知怎么,在恩娜耳中比之前音量更高。她走到洞边,将暗光塞进它嘴里。一口直降的井。墙壁上有水晶的反光。她下方远处,黑暗穿透岩石和锈铁一直向下延伸。
她抬头看去。另一颗水滴在水晶钟乳石末端形成。她后退,在它下落时伸手去接。
“别摸眼泪,”来自她上方的声音说。恩娜冲到边上,瞄准,手指落位。暗光灯柱深入她上方的金属蜘蛛网。一张脸正低头看向她,它的眼睛如月光下的猫科动物般发光。恩娜稳定保持射击姿势,神经和肌肉准备好即使她死了也能将一组三发的激光弹射到那张脸上。小心翼翼的,她默数到三,听到耳朵中的咔哒声,说明她喉咙上的话筒接收到了它,并迅速将警报传送给了小队其他人。
横梁间的那张脸好像在审视她一般扬了起来。那是张男人的脸,年老而皱纹堆累,皮肤上的皱褶因污垢而黑暗。纠结的胡子覆盖着他的下巴,但他的头顶光亮,就好像被新剃刀的边锋刮过一般清洁。她看不见其身体的其余部分,只有一种蹲在锈蚀横梁铁枝间驼背身形的印象。
“皇帝的眼泪意味着死亡,”那个男人说,“而你还没有忏悔。”
“下来,”恩娜说。“慢慢移动,一次一条肢体。移动得比这更快,你就死了。”
“我们在下面都会死,”那男人说,但他开始移动,肢体展开去抓横梁的同时攀爬着进入了视野。他穿着工装的残余部分,其原始的颜色消失在锈绿色的泥土之下。他的肢体长而骨瘦如柴,松垮的皮肤挂在紧绷电缆般的肌肉上。手臂和腿在破裂的屋顶上张开,他看起来像是蜥蜴或长腿蜘蛛。
“我们从你后面过来了,”约瑟夫的声音穿过通讯器。一秒后她听到岩板地面上靴子的声音,还有科技神甫机械腿点击的嗡嗡声。她保持瞄准并注视着那个人。他把手伸向一道长横梁最低的一端,悬吊片刻,然后轻快的落向地面,蹲伏着着地。他慢慢站起来,如同被线拽起来的傀儡一般。最后抬起的是他的头。
“举起手,手掌张开冲着我,”恩娜说。那人伸出他的手。“慢慢转身。”
“你是来自上方大地的孩童朝圣者,”他转身时说。他看起来很虚弱,而且年老,而且半饥饿状态,但他以小心的姿态在废墟间移动。他有她曾在“克赫”群山中见到隐士的样子:通过信仰维持生命,在通往疯狂的半路上。“你从天空到来后我就在观察你。你正在寻找启示。”
那人放下他的手臂,直看向恩娜,眼神对眼神穿透一片漆黑。他的双眼如发光的硬币。寒意缠绕着她。她体内的某些东西在颤抖。那眼睛……她曾经……
“启示是什么?”契约走到她身边时说,机炮在他肩膀上旋转的声音如同低语。
“我无法告诉你,”那个人说。恩娜听到其他人中的另一个开始上前。契约举起一只手。长胡子的男人扭过头,好像在依次逐个观看他们。好像他能清晰的看到他们。“我无法告诉你,但我能向你展示它如何开始。”
那个老人走到恩娜前面,带领他们朝更深处走去。她保持着卡宾枪瞄准他的背后,暗光把他照的非常清晰。契约就在她身后,小队的其他人从地道更后面的地方走出。这里狭窄,几乎刚与她的肩膀等宽。那个老人不得不驼着背,但他走的毫不迟疑,既无错误又毫不费力的避开了顶上和墙壁的凸起。
“你为什么来朝圣,孩子?”前进的同时把头转向她,他问道。这个动作有些地方不对,好像对于人类来说那转头的距离太过于长了。
“我……”她开口道,不确定自己为什么回答。“我追随自己主人的意愿。”
“咱们不都是吗?”继续在她前面走着,他说。“咱们不都是吗?皇帝为所有人定位,而我们是他的人民,所以我们都追随他的意愿。”
“你是谁?”她发现这个问题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从唇间吐出。她听到身后契约紧跟着的声音,但并无来自他的反对或责备。
“我是很久以前来到这里的朝圣者。现在我是最后一个了。”
“那不是个答案。”
“是的,那是的,”他说。“我曾经有个名字,但那没有意义。”
“你表现得好像在等待我们?”
“是的,”那个人说,而那些话让恩娜的手指按在自己枪的扳机上。“某人会来的。总有某个人前来寻找启示。”
那人转过一个拐角。恩娜跟上然后停下。一个地道入口围绕着那个男人,他正伸手从壁架上拿走一根蜡烛。他手上的动作敏捷。火花闪现。火焰被点燃时,光在他周围亮起。那并不比烛光更亮,但在她的暗光中其如阳光一般闪耀。
“这就是门槛,”他说,并向前移动,“启示的开始。”
恩娜向前移动,进入地道口后面空间的同时,将夜视仪强度调低。契约跟着她,准备好霰弹枪,肩炮扫过被火光稀释的幽暗。他举手将护目镜推到额头上,瞳孔扩大。约瑟夫跟着他过来,锤子在手中。
这里的空间是个山洞,烛光能触及的范围外广阔而开敞。顶上是曲线形的水凹岩,非人造的块状或碎片构成了地穴的上层。那是伊若的基岩,原始而黑暗,只有矿脉的反光。洞口残次不齐的窄井,向上延伸至碎片和废弃物层。每个洞口都环绕着苍白的水晶。他们脚下的地面是黑色,金属质的沙子。视野边缘,一池宽阔、平整的黑色液体在烛光下如镜面般闪光。空气中有一股沉闷、化学品的味道。
“这就是了,”那个人说。“这就是复活的虚空。你们已经到了。”
然后,他把蜡烛伸向在洞壁底部刻出的凹槽。一条蓝色和橘色的火舌在凹槽上跳跃,蹿入黑暗之中,让岩洞被火焰环绕。水晶和岩脉反射并破碎光亮。墙壁上排列着小洞口。
恩娜在光亮燃起时从眼睛上扯下护目镜。
“圣人的血啊,”她身边的约瑟夫轻呼道。她抬头看去,视觉还浸在视网膜上的灼烧中。大厅中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锈蚀金属雕像和崩塌的岩石。它并非站着的,而是仰面朝天,如战场上的尸体。扭曲的横梁,是熔融支柱和破碎裂属板组成的破碎胸膛中升起的肋骨。它展开的四肢是被咬断的大堆管道,因被腐蚀的血块而膨胀。折断的条状光晕环绕着它的头部,开裂岩板的面孔上,被凿出的眼窝望向洞顶。阶梯通往它的脸颊,通向它张开嘴中的一扇门。水池环绕着一架子石头,其被雕像枕着。石阶从三方穿过水面。
恩娜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如灰雾般漂浮于化学味的空气中。在为她女主人服务过程中,她镇压过信仰受亚空间影响的邪教组织和煽动者。她见证过存在于人类之中数不清的信仰分歧。她知道自己在看的东西。那可不是她希望在此处找到的。
“这代表了什么?”格拉维乌斯-4-罗问。
“它是皇帝,”契约说。“这是死亡的皇帝。”
那个男人,带领他们下来的,看向契约并点了点头。
“你见证并理解,”他说。“被杀而死不了的神,必须死。”
恩娜听到身后一次猛烈的吸气声,回头看去。赛维丽塔的脸变成了困惑和愤怒的面具。恩娜熟悉那个表情:那是充斥着不同品种狂热分子宇宙中狂热分子的表情。
正统国教不是一套对于皇帝神性的单纯信仰,而是一种极度不同实践中的共识。对于其广泛阐释的核心内容,区别一般是非常小的——仪式或祷文的微小区别——但离核心越远,区别就越大。从认为每个生灵都有罪的火焰净化“涅槃救赎派”,到将皇帝阐释为所有树木和生命都生长于其上巨树的“苏蒂奥重生派”,祂的神性如天堂中的群星般有很多面。这种多样性蔓延的边际就是异端模糊的边界,于此信仰滑向深渊。
“一个复活教派……”以一个恩娜无法读懂的表情看向契约,约瑟夫说。“重生者……他们是复活教派。”
“你知道那个被祝福的名字?”那个人说。“我就知道你们不是那种来此地的无知朝圣者。”
“你提到的这种信仰是什么意思?”格拉维乌斯-4-罗问,黄铜蜘蛛腿交替着将他带到黑沙滩上。
“皇帝是不朽的,”小心翼翼的,约瑟夫说,“一个困于物理形态的永恒而神圣存在。他被世界束缚,无法攀升至自己的真正力量。他是个困于死亡和新生之间的神。”
“这是个在很多世界都可以见到的教派,种类繁多,”恩娜补充道,并看向赛维丽塔冷酷的面容,握紧在自己身侧的武器。“还有很多传播者。”
“异端……”震颤穿过全身的同时闭上眼睛,赛维丽塔嘘道。“皇帝是永恒的。”
“他是万物的灵魂,”转向沙子上的路径,那个男人说,赤脚随着步伐留下印记。“他是包括我们所有人在内新开端的门径。”他站在池面上开始朝雕像走去。契约动身跟上。赛维丽塔停顿片刻,然后吐出一句从她脸上悄悄带走极端愤怒的祷言,并跟随。
冰冷的感觉穿透恩娜。她不想走。她不想穿过水面。瞬间她僵住了,无法继续。然后那种感觉消失,她跟上其他人,他们朝着逝去神灵的肖像和他张大嘴中的黑门中走过水面时,脚步溅起上浮的液体。
“前来见证启示,”那个男人说。“来并见证……”
“启示……”她身后,约瑟夫嘟囔着,“那通常意味着我们不想发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