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摊老板朝我点了点头，嘴里悠悠地吐出一道烟雾，不经意地转头望向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见状，心下会意，不待他吩咐下去，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不一会儿，年轻女子双手捧着一碗面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将碗放在桌子上，刚转身准备离开，却蓦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微笑道：“别急着喝，小心又被烫着。”
“喔——谢谢。”没想到这个年轻女子出人意外地主动跟我搭话，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但是自小练就的观察力却丝毫不弱。就在年轻女子双手将面汤放在桌上的片刻，我观察到一个小细节，这是一双修长的芊芊素手。
见此情景，我禁不住感到有些纳闷儿，这双手的主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贫寒人家的女子吧。
转念一想，成都位于高山围合的盆地之中，冬春两季阴天多雾，阳光柔和，空气湿润，所以皮肤细嫩一点，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由于气候的缘故，少有阳光暴晒，所以蜀地女子普遍肤色较为白晰，并因此演绎出许多女子的传奇故事。
譬如，被称为我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玉环与唐玄宗之间的凄美爱情；让宋太祖赵匡胤为之神魂颠倒的花蕊夫人；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一恋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与及蜀中才女薛涛、黄娥……
然而，这种当地人习以为常的阴雨天气，在外乡人的眼里，却是一件迷惑不解的怪事。
我的国文老师是个北方人，初到成都时刚好是在冬天。他在学校教书已近月余，却未见一缕阳光，疑以为是天降异象，大灾将至，以致心生惶恐，不可终日。
眼见其它师生尽皆处之泰然，碍于面子又不好向人讨教，于是私下向我询问其中原由，这才知道是天气作祟，方才如释重负，安下心来。
有趣的是，后来国文老师特意为我们讲了一个“蜀犬吠日”的典故。大意是说唐代的某个诗人，在寄给友人的书信中说蜀地经常下雨，极少日出，以至于太阳出现之时，连家犬都觉得怪异，竟然对着太阳狂吠不止。
言下之意，是要我们多读书籍，开阔眼界，以免见识短浅，遇事时不明所以，只会大惊小怪。其用心之良苦，让人印象深刻。
正在遐想出神之际，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碰撞声。细看之下，原来是那年轻女子正俯下身子，收拾邻桌上先前食客留下的碗筷。
就像中了邪似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女子的一举一动。她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发现我正盯着她看，却也不嗔不怒，只是嫣然一笑，走开了去。
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却也长得很是标致。按成都话来讲，是那种长得如同芙蓉花般的好看女子——粉子。而在我心里，她更像是一枝莲瓣初展的白荷。
被她发现了自己的异样眼神，顿时让我感到难堪不已。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好让她清楚明白，适才不过只是无心之举，并非有意冒犯。
“今晚天气寒冷，想必不会有人出来吃面了，你们爷孙俩不如早点回家歇着，陪陪家人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也免得在这里受寒挨冻。”
自从这个老头半年前到这里摆摊，我几乎每晚都会来吃上一碗面，早已跟他熟得如同邻居大爷一般。但每次除了点头招呼，或者点面结账之类的应答之外，却从未多说过一句。
此刻的这一句，算得上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以聊天开始的正式对话。
“回家歇歇倒是可以，至于什么天伦之乐，这恐怕就无福消受喽。”
面摊老板口中吐出一团烟雾，整张脸在烟雾中模糊一片，看不清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此话怎讲？”
其实，我不过是随便闲聊一下而已，所以并没有往深处思考，心想这个老头莫非是与家人不和，或子女亲人别居他处，才会孑然一身，发出如此感慨。
“小兄弟，有些事是讲不清楚，说不明白的。”面摊老板意味深长地感叹道。
有如此聪明伶俐的孙女相伴左右，这老头的语气中却透着一种凄凉之感，让我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我一下回想起来，这个老头始终是独自一人忙里忙外，直至今晚，才第一次看见这个年轻女子到面摊上来帮他打打下手。
莫非，这老少二人的关系，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
我转头望了望正在洗涮碗筷的年轻女子，不禁疑云满腹。
我一边低头喝着面汤，一边心下暗想，这个面摊老板若不是在故弄玄虚，就是不想随便透露自己的家事，再接着问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于是换了个话题：“老爷子，我来成都好几年了，但对这里还是不太了解。成都这地儿，可有什么野史秘闻？”
“呃！这些流传于市井之间的奇闻怪谈，你们读书人对此也会有兴趣？”
面摊老板眼神一下亮了起来，似乎被我漫不经意地这么一问，提起了他讲故事的兴致。
“那当然了！老爷子快讲讲看，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奇闻？”
我有些兴奋莫名，听面摊老板的语气，再看看他一脸的沧桑老态，就知道他肚子里一定装着不少故事。
“要说成都有些什么样的奇闻怪谈，那可就太多喽！”面摊老板年事已高，说话总是有些慢条斯理，让人听得不免有些心急。
我忽然想起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面摊老板姓甚名谁，刚才光顾着激动兴奋，竟然差点忘了礼数，于是站起身恭敬地向面摊老板拱手问道：“对了，还没请教老爷子您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老汉姓吴，单名一个闻字。”面摊老板坐直了身体，朝我微微颔首，爽快地回答道。
“你也可以叫他吴大爷。”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之时，年轻女子不失时机地出语帮我解围。
“吴大爷好，晚辈张墨，老家在汉州城外乡下，现在协大附中念书。”
我自报完家门，又按捺不住心里对这个年轻女子的好奇，于是继续问道：“这位是您老的孙女吧，以前好像从未见过？”
“孙女？”这位名叫吴闻的面摊老板表情一愣，继而呵呵一笑，不无遗憾地叹气道：“唉，若是老汉我能有这么一个聪明乖巧的孙女，那不知是几世才修来的好福气喽！”
“你好，我叫朱渲，家住灌县，华大附中高一年级学生。”年轻女子从面摊后面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
原来这个年轻女子并非面摊老板的孙女，而且竟然还是跟我在同一所中学念书的学妹！
一连串的意外，直听得我如坠云里雾中！我忽然发现脑子有些转不弯来，不由得一下懵住了。
“你好——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天都这么晚了，你又在吴大爷这里帮忙，所以才误以为——”
“没甚么，我这是在勤工俭学，本来就是在这帮忙守摊啊。再说咯，有这样一个爷爷也挺好的呀。”这个叫朱渲的年轻女子微微一笑，俏皮地说道。
“这个嘛——哦，差点忘了！吴大爷，可否将你刚才提到的奇闻怪谈讲来听听？”
事情的发展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更是超出了我的兴趣范畴，于是赶紧回到正题，生怕错过了面摊老板口中的秘闻。
“是呀，我也很想听听，吴大爷你就讲讲吧，好么?”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学妹，竟然也跟在我后面随声附和。
吴闻老爷子慢吞吞地抽着手里的旱烟，迟迟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只好低下头来，小口地喝着余温尚存的面汤，等老爷子理清头绪。我心里很好奇，在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口中，成都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奇闻怪谈？
“巴蜀由来古，殷周已见传——自从东周时期秦国吞并古蜀国设立蜀郡，并开始在锦江河畔修筑太城、少城伊始，成都至今已经存在了两千多个春秋了。”
说到这里，吴闻老爷子停顿了片刻，然后慢慢悠悠地继续往下说道：“这期间发生了多少历史轶闻和传奇故事，就算老汉我不眠不休，讲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得完的。”
“没关系，老爷子——呵，不是，吴大爷，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慢慢讲，不着急。”
听着老爷子不紧不慢的话语，不免让人有些心急。不过，以我对故事，特别是对某些闻所未闻的离奇故事，那种与生俱来的浓厚兴趣，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耐着性子等下去了。
吴闻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待烟雾从口鼻之中徐徐吐尽之后，他撑直了身体，左右环视了我和朱渲一遍，神神秘秘地说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有关宝藏的秘闻，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没有兴趣？”
“有啊！您老赶快讲讲，这个我最喜欢听了。”老爷子话中的一些字眼，触动了我某处敏感的神经，引得我心急火撩地恳求起来。
朱渲坐在桌旁，双手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
正当我以为吴闻会像茶馆中的说书人那样，在故事开始之前，先来段开场白的时候，却看见老爷子眼睛微闭，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有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
由于唱腔拖得太长，吴闻老爷子不得不停了下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等他气息喘定，方才转头看向我和朱渲，问道：“数百年来，在成都这片地界儿上，民间一直传唱着的这几句歌谣，你们可曾听起过？”
作为一个客居成都的异乡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民间歌谣，旁边的朱渲也是一脸茫然，轻轻地摇了摇头。
吴闻老爷子清清了嗓子，用他那副苍老而深沉的嗓音，开始讲述了起来：“要跟你们讲清楚这首歌谣中的秘闻啊，还得从三百多年前，明朝末年的乱世时说起……”
话说自明太祖朱元璋推翻蒙元，建立大明王朝以后，这个开国皇帝吸取了唐、宋等朝覆灭的教训，励精图治，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才使得明帝国逐渐强盛起来，成为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国之一。
由于大明王朝废除了延续千年的丞相制度，失去了相权与君权的制衡之道，以致明朝皇帝的权力高度集中，最终导致专制独裁。不受权力约束的大明皇帝，终于可以为所欲为。
在经历了最初的洪武、永乐、仁宣三大盛世之治后，不可一世的后继君主逐渐变得骄奢淫逸，恣意妄为。这些不知居安思危为何物的大明皇帝，逐渐变得要么刚愎自用，独断专横；要么昏庸无能，怠于朝政。
明太祖朱元璋曾留下遗训，严禁宦官及内宫干预政事，然而，他的后继者对此却置若罔闻，自行其是。
于是，善于察言观色，穷尽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能事，以此来博取皇帝欢心的宦官阶层，终于得以干预朝政。
自大明王朝开国以来，立于皇宫大门处的，刻有明太祖“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禁令的铁碑，也在后继皇帝的放任之下，被别有用心的太监盗走损毁。
从此以后，肆无忌惮的宦官开始独断专权，把持朝政。他们为了监视朝野之间的异动，左右皇帝设立了由宦官控制的东厂、西厂等秘密特务机构。
这些日渐专横的东西厂卫，不仅在朝廷之中陷害忠良、滥杀无辜，更在朝廷之外，对地方官员和民间百姓中的异见者，进行严刑逼供、暗杀弹压。
一时间，举国上下，民怨沸腾。大明皇帝不但失去了朝臣的拥戴，更是散失了天下民心。曾经政治清明、繁荣强盛的明帝国，慢慢由盛转衰，国力日渐式微。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已经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皇室内部居然也开始出了乱子。
明末万历到嘉靖年间，后宫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又不甘寂寞的妃嫔们，也开始插手政事。为了皇位的继承，皇室内部不同利益集团之间明争暗斗，阴谋不断。竟然出现了疯汉持棍刺太子，春药红丸夺帝命等众多荒唐事件。
这些荒诞不经的宫廷内乱，严重动摇了明帝国的根基，进一步加剧了大明王朝的危机。
而东林党与阉党两个势力集团之间的争斗，让已经离心离德的朝政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已然千疮百孔的大明王朝，更是雪上加霜，如临寒冬。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朝廷横征暴敛，官僚巧取豪夺，沉重的赋税和徭役让他们不堪重负，原来富足的生活渐渐陷入贫困，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最后，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终于将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大明王朝逼到了穷途末路。
崇祯年间，气候变得极其寒冷干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旱开始席卷中原及西北等地。这场长达数年的天灾，造成了大面积的饥荒，受灾百姓饥寒交迫，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求生。
在这场空前严重的旱灾中，以土地贫瘠缺水的陕北高原地带最为严重。这片黄土地上，到处河泽干涸，井水枯竭。苍茫高原上扬起漫天黄沙，密集如云的蝗虫肆虐之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田地一片荒芜。
贫困交加的受灾百姓拖家带口，四散逃荒，形成一股股数量庞大的流民。从辽阔的黄土高原，到八百里秦川之地，到处饿殍遍野，一片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
诗经中曾说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句被历代君王时常挂在嘴边，当作金科玉律的名言，在大明皇帝的眼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在唯我独尊的意识影响下、视自己为真命天子的大明皇帝眼中，似乎天下是他的，臣民也是他的。大明帝国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服众于他的权威和意志。
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理解此语的真正含义，有负身为王者就应该为天下苍生着想的担当与责任。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想当初，明太祖之所以得天下，并非他三头六臂，有什么通天本事，不过是因为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而已。此际之时的后继者，早已忘记了太祖皇帝是如何带领农民起义，在广大百姓的拥护支持，与及农民起义军的浴血奋战下，才得推翻旧朝，建立新朝的那段坎坷历史。
古语有云：“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寓含着一个浅显而又行之有效的道理：身为一国之主，要把百姓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简而言之，就是得让百姓有饭吃，不挨饿。
如果一个君主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不管他是天子还是皇上，最终都会被老百姓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赶下来。
为了生存，绝望的饥民揭竿而起，带领庞大的流民大军，掀开了农民起义的序幕。
自此之后，民变四起，天下大乱。
延续了二百余年的大明江山，已是岌岌可危。
听到饥民二字时，我不禁联想到了自己，在心中自嘲道：“像我这样每到夜深时就饥饿难忍、痛苦不已的人，是不是也该算是饥民了吧？”
假若，我是这些绝望饥民中的一员，又将会怎么做？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从心底冒了出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咳咳——”
正当我听得入神的时候，老爷子似乎说得有些过于激动，忍不住喘咳了几声，停了下来。
好像不太对吧，这个老头说了半天，怎么总感觉不像是在讲故事啊？我心里疑窦丛生，仿佛被人上了一节历史课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讲了这么一大通陈年旧事，直到现在为止，和宝藏秘闻有关的半个字眼儿都没有，说好的奇闻在哪，怪谈又在哪？
吴闻老爷子的故事始终没有进入正题，这让我不免心生厌倦，渐渐有些坐不住了起来。
就在这时，吴闻老爷子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突然话锋一转，幽幽地说道：“我今晚要讲的这个秘闻，正是与前面这段历史中的一个人物有关，被世人称之为杀人魔王的——张献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