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三个人各怀心事,一声不吭地坐在煤油灯下。
看来,是时候告辞了。
“今天晚上真是受益非浅哪,吴大爷您学识如此渊博,让晚辈十分佩服!”我无话找话,终于打破了沉默。
尽管对吴闻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我还是由衷地敬佩这位老爷子的博学,所以话里没有丝毫恭维讨好他的意思。
吴闻老爷子摆了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小兄弟你过奖了,老汉我愧不敢当。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信口开河而已。今日所讲之事,很多都是老汉我的一家之言,你们权且当作是一则笑谈,千万当真不得。”
“吴大爷你太谦虚了,自古以来,这世上又能有哪部典籍,不是著书立说者的一家之言呢?人就是这样,立场不同,观点自然相异。假如八大王像朱元璋推翻元朝那样,重新建立了一个新朝的话,想必世人对他的评价,必定会有天壤之别吧。”
我正准备继续夸夸其谈,突然发现朱渲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卖弄了,于是挠挠脑袋,尴尬地笑了笑,闭口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吴闻起身走到面摊外面的空地上,仰头望向星光暗淡的夜空,伫立良久,随后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调,自顾自地朗诵起一首诗词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个面容沧桑的花甲老人,背着手站在夜色之中,荡气回肠地诵读着这首古词,一阵萧瑟的寒风吹过,拂动他颔下稀疏的花白胡须,这幅情景既悲怆,又凄凉,不禁让人心情一片黯然。
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是由明朝三才子之首的杨慎所作。由于每次往返成都与汉州两地之间,都会经过杨慎故居,又常听私塾老先生讲述他的生平事迹,故而对这个性格耿直,敢于冒死直谏的文人印象极深。
只可惜,在那个奸佞当道的朝代,这种仗义执言之举,不仅得罪了皇帝不说,还与众多奸臣权宦结怨,以致于被贬谪到滇南,戍边守土三十余年,潦倒半生,壮志难酬,最后郁郁而终。
前面提到的黄娥,就是这位仕途多舛的大文学家杨慎的妻子。这个被誉为蜀中四大才女之一的黄娥,婚后数年便与杨慎天各一方,聚少离多,然而却不离不弃,相以诗词寄情,偕老一生,被后世传为千古佳话。
思绪被夜风吹得飘忽不定,杨慎与黄娥这对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由得让人有些浮想联翩。我转头瞟了朱渲一眼,这个学妹终于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坐在桌旁无聊地摆弄着手腕上的一串珠子。
“吴大爷,你说这些沉入江底的宝藏,会不会有一些被江水冲到了岸边,让人发现了沉银的位置,从而被人找到了这些宝藏吧?”
“小兄弟说得没错,确实曾有人在河滩上捡到过装在木鞘之中的明代银锭。不过,就算知道了沉宝的大概位置,面对水深浪急的滚滚岷江,纵然有再大的本事,要想取出沉在江底的宝藏,也是无可奈何。”
“这么说,绝大多数的沉宝,仍然埋在江底啰?”我突然想起了父亲带我和二宝进入白鹿山中找到的那个小窖藏,就那点东西都已经让人乐得不行,要是能找到这千船沉宝,那还了得!
“是的,自清初以来,江口沉银这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吸引了来自大江南北的众多江湖人士,前往寻找宝藏的下落,但是最终都一无所获。”
“不过——”吴闻老爷子迟疑了一下,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我,然后转头望了朱渲一眼,犹豫再三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关于这个宝藏,曾在江湖中流传着另外一种传闻,说这八大王见大势已去,于是将搜刮多年的珍宝,悄悄地藏在了某个隐密的绝险之地。”
“啊,难道那千船沉宝只是个幌子?”我大为惊愕,失声叫道。
“那倒不是,据说江口沉银这笔宝藏,只不过是八大王的军饷而已。而从各地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处掠夺的名贵珠宝,玉器珍玩之物,却被八大王秘密地埋藏了起来。”
“为什么呢,难道那个八大王就不怕这些珍宝遗失了么?”朱渲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再次加入了我们的话题。
“你们细想一下,当时除了金银这些受普通百姓欢迎的贵重之物外,其它诸如宝石、玉器、古董之类的奇珍异宝,除了达官显贵,谁还会在乎那些东西。”吴闻老爷子拂了一下胡须,抬眼望向我和朱渲,不置可否地说道。
“喔~我明白了。那些达官显贵都被八大王给杀光了,这些奇珍异宝无人购买,自然也就毫无用处。”
“说得没错,也许这个八大王是想等自己一统天下之后,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样,再来享用这些珍宝。由此看来,这一大宗在乱世中可能值不了数车粮食,但在盛世里却富可敌国的宝藏,也许真的藏在某处,不为世人所知。”
说完,吴闻老爷子出其不意地紧接着问道:“小兄弟,你认为有这种可能么?”
“我?我不知道,在我看来,若非亲眼所见,一切猜测都没有意义。”
吴闻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那你就没想过去找找看,说不准你就能亲眼所见,查出到底是真是假了呢。”朱渲话里有话,总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我还是算了吧,要是像我这样的人都能找得到这些宝藏,那早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遗憾之余,我不禁又接着感叹了起来:“不过,还真觉得有些可惜。这批价值不菲的宝藏,要是能被找到的话,也许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说到遗失了的宝藏,与江口沉银这类相似的秘闻,倒也不少——”
朱渲话音未落,忽然从华西前坝的钟楼方向,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我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夜时分。
“糟了,学舍大门早就关了,这下怎么办。”我沮丧地一拍脑袋,猛地站了起来。按以往惯例,明德学舍的大门早已关闭,难道今晚要露宿街头了不成!
朱渲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就慌了神儿,于是跟着站起身来,急声对吴闻老爷子说道:“吴大爷,今天已经很晚了,要不收摊了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面钱递给面摊老板,歉意地说道:“吴大爷,今晚多有打扰。改日等您空闲之时,希望您能再讲些故事来听听,让晚辈一饱耳福,好么?”
意外的是,吴闻并未伸手将面钱接过去,而是像庙里的泥菩萨一般,坐在那把破旧的竹椅上纹丝不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半晌之后,吴闻才回过神来。老爷子抬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你我在寒夜之中为伴,相谈甚欢,也算有缘。小兄弟,这碗面就算老汉我请你的吧。”
“不行不行,这寒风冷夜的,你老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更何况还劳你费心,讲了这么精彩的宝藏秘闻,耽搁了你做事,你若不收,晚辈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这位老者讲起故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即使是锦江河畔茶舍里的说书人,相比之下也不输分毫。若是在茶舍中说书,讲完这一场精彩故事下来,岂是区区一碗面钱所能打点得了的。
“小兄弟你就不用客气了,钱财这些东西,对于我这般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不过是身外之物,能有多大用处?你若是觉得欠情,倒不如搭把手,帮老汉我收拾一下东西,如何?”
如果再不领情,那实在是有些却之不恭了。此时正值天寒地冻之时,如再拒绝更有推托他人求助之嫌。更何况,我还指望着老爷子下次有空时,继续讲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于是便将钱揣回口袋,说道:“那就多谢吴大爷您的招待了。”
在我的帮忙之下,三人很快收拾好摆摊所用的桌凳等物,一起放在了板车上面。
“吴大爷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这夜里实在有些寒冷,老爷子一个人推着板车回去确实辛苦,不如好事做到家,帮忙帮到底。
“也好,天黑人少,让这丫头独自一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吴闻老爷子也不推辞,欣然应允了下来。
漆墨一片的夜色中,朱渲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我帮忙推着板车,往吴闻家中走去。
吴闻的家并不是很远,不一会儿就到了。这是一户青瓦粉墙的独门小院,房子不大,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很是别致。
我和朱渲辞别吴闻走出小院,提着老爷子给我们用来照路的马灯,并肩一起往回走。
从途中的闲聊里得知,朱渲住的女生宿舍距离有点远,我自然不能让她独自回去,便提出送她到宿舍楼下再折回来。女子天生怕黑,更何况华大的各种骇人故事也不少,朱渲自然是求之不得。
两人一路无话,等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时,我停下脚步对朱渲说道:“你去吧,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进楼。”
朱渲小声地道了声谢谢,便举步往宿舍大门方向走去。
刚走出两步,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身说道:“我忽然想了起来,明天中午在川大有一个古蜀研究社的活动,他们对蜀地的各种秘闻轶事颇有研究。明天刚好是周末,如果学长你感兴趣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和他们交流一下?”
这个刚认识不过几个时辰的学妹,话刚说完,也不管我答应与否,趁我愣神思考之际,转身就走。
“哎~你还没告诉我时间呢,怎么去啊?”我冲着朱渲的背影喊道。
“明天上午,我在这里等你。”朱渲语气慌乱地应着,逃也似的一路跑去,不一会儿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女生宿舍的大门里。
我脑筋一下没能转过弯来,刚才这算什么,是约会吗?
其实在成都念书的这几年里,我并没有多少与女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当我听到朱渲这番话后,心里一阵呯呯乱跳,脑袋里就像浆糊一样,乱成一团。
这个莫名其妙相识起来的朱渲,怎么感觉有些神秘兮兮的,说的话非常突然,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楚她想要做什么。
直到看见女生宿舍二楼的一个窗户亮起了灯光,我才回过味来。往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去,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向外张望。须臾之后,这个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身影,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道亮着灯光的,空荡荡的格子窗。
这个学妹也着实厉害,居然与舍监如此熟悉,毫无困难地就把她放了进去。唉,可是我就惨喽,一想到舍监那冷冰冰的面孔,心里就一阵发虚。
我转身走向明德宿舍,心想这回该怎么办,总不至于真的在外面露宿一晚吧!是在门厅前蹲一晚上,还是去已经无人值守的校园警卫岗亭里凑合一晚?
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去求舍监开门,大不了挨顿臭骂,再写份检查,总比在外面遭罪要轻松许多。
刚走到学舍门厅前面,我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二楼房间,当我看清那道虚掩着的窗户时,心里一下有了主意。这样的高度和上面突出的窗沿,这还不容易吗!
趁着夜色,不消片刻的功夫,我已经轻而易举从窗户翻了进去,悄悄地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来,在山里的这么些年,还真不是白练的。
室友说着梦话,打着呼噜,对我的行动毫无知觉。
我摸黑脱衣上床,却丝毫没有睡意,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就这样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一直折腾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等室友们大呼小叫着要出去玩时,我才被他们吵醒了过来。
由于睡得太晚,眼皮重得根本不想睁开,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钻出暖烘烘的被窝,下床穿衣洗漱,准备去食堂吃早饭。
“墨兄,昨天不是约好进城玩的么,怎么现在才起床,你到底还想不想去啊?”睡我对面床的同班同学,因为太瘦而被同学们美其名曰“竹杆儿”的杨慎,双手环抱胸前,靠在门框上不耐烦地问道。
我这个同班同学,不知道是家里望子成龙,还是纯属无心之举,竟然取了一个和明朝才子杨慎一模一样的名字。记得刚开学那会儿,当他在课堂上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就连随时板着一副严肃面孔的国文老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当然想去啊——”刚刚答应了杨慎,我突然想起了昨晚和朱渲的约定,于是急忙改口道:“但是我有件急事,只怕等我忙完再去时,会不会已经太晚了?”
“昨天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噫,瞧你这眼圈黑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们睡觉时都还没看见你回来,老实说,昨晚上都干什么去了?”
杨慎这个家伙,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是心思缜密,最善察言观色,但凡同学间有点什么细微异样之处,都逃不过他鹰一般敏锐的眼睛。
“去去去,我还能干什么?昨晚肚子太饿出去吃面,被冷风一吹,估计是着凉了,所以一晚上都没睡好。”我不耐烦地朝竹杆儿杨慎挥一挥手,却心虚的自我辩解了起来。
“哼哼~吃碗面要这么长的时间,你当我三岁小孩呢!我听说面摊上来了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女子,依我看,恐怕是你这碗面吃得太久,被一夜春风吹暖了心头,动了思春的情绪吧?”杨慎似笑非笑,又饥又讽地打趣说道。
杨慎这厮,平时倒也有趣,今天怎么总感觉说话酸溜溜的,听起来让人很不是滋味。
我瞪了他一眼,怒道:“依我看,应该是你春心荡漾了才对吧,连小面摊上来了个女子这等小事,都逃不过你杨慎的法眼。佩服,佩服!”
“唉,我是说真的,这女子长得那可真是好看,据说还是低我们两个年级的学妹,十足的一个成都粉子!今天你不跟我们去城里玩也罢,晚上你陪我去吃碗面,没准儿有机会认识她一下,怎么样?”
“好啊,反正每天晚上我都会肚子饿,既然你有求于我,那说好了,今晚你请客。”
我知道杨慎口中提到的,正是昨晚刚认识的朱渲,心里不禁暗自发笑。这回不仅敲了这吝啬小子一回竹杠,而且还推掉了出游的约定,顿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高兴。
“没问题,不就一碗担担面吗。墨兄,那就这么定了啊,今晚不见不散!”杨慎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由于睡了个懒觉,起得太迟,刚走到一楼前厅,便看见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过了。别说早饭,连午饭时间都快到了。
遭糕,恐怕这回要失约了!我心中一急,连忙快步走出前厅,疾步往朱渲住的女生宿舍走去。
等我匆忙赶到女生宿舍,远远就看见一个清瘦苗条的身影,站在一棵苍劲的老梅花树下面,遥遥地向我招手。
朱渲穿着一身白衣黑裙的校服,看见我走近,却奇怪地只顾着低头看向地面,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走近她身边,说道:“我正愁不知道怎么找你呢,没想到你在这里。”
朱渲抬起头来,阳光下白晰的脸庞,被梅花映上一层淡淡的粉红。她眼神躲闪,面露微笑,轻声说道:“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啊,免得你找不到我。”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她的脸颊之外,竟然连耳根都泛起一片梅花般的粉红来。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找找?”我见朱渲又开始低头望向地面,便热心地说道。
“没~没掉什么。”朱渲抬眼看了看我,转头望向满树怒放的红梅,踮起脚尖凑近一枝梅花,闭上眼睛闻了闻,叹道:“真香啊,可惜开在这寒冷的早春时节里,无人欣赏。”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脱口念出了一句古诗,念完才觉得自己有些卖弄,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是好诗!这句七言是出自哪位诗人啊?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起过。”朱渲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好奇地问。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唐代的黄檗禅师吧。”若不是私塾老先生为了激励我们,经常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这首诗,我差点就想不起来这句诗的出处。好悬,要是答不上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学长你真是厉害,竟然连佛家禅师的诗词都这么熟悉。”朱渲瞪大眼睛,有些意外地望着我。
“学妹,不,朱渲你过誉了。以前私塾老先生教授我们学业时,要求我们背诵此诗以明志,刚才在你称赞梅花时,让我想起以前背诵不上来的时候,被先生用戒尺打手心的情景,所以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看来私塾老先生是位才高学富的博学之人,要不然,哪能培育出像学长你这般不同俗见的门生来呢。”朱渲嘴角俏皮上扬,微微一笑,说道。
朱渲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串咯咯的笑声。
我侧身一看,只见两个女生站在不远处掩面而笑,两人一边偷偷打量着我,一边小声窃窃私语。直到我迷惑不解地盯着她们,这才耐人寻味地瞟了我和朱渲两人一眼,嘻笑打闹着渐渐走远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