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星宿洒满天际,月亮映落一片霜华。
“暮间水寒重,我们当回去了,莫让父亲母亲担心。也好问问父亲和桓叔战况与对策。”栾青槐旋身一侧,在枝干处几个借力跳跃,悠然落地,裙裾随着身形缓慢垂下。
桓秋白脚尖点在老榕树两处枝桠,一个纵身跳下,身上玉佩又是一阵叮咚。
两位都是大晋朝镇守一方将军的女儿,身手当是不凡。然,右将军栾山的女儿看着确实文弱一些,谁能想髯须威严的龙骁将军能生的这么一个标志出众的“书香”女儿。
安吾京内千金难求栾青槐一尺绣屏,莫说那女儿家日日惦念,连不少男儿也是求之不得,不过求来是为博红颜一笑还是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青槐母亲郑安然曾是天下第一绣娘,红妆成罢也叫那夜歌楼的秋娘暗咬绣帕。二十年前的万人空巷的招亲场面,独独砸中了栾家的虎小子,没有长辈的傻小子没有门第之见,少了千般口舌,美娇娘就十里红妆迎回府中。
一晃已过二十余载。女儿青出于蓝,容貌更是在岁月雕琢下更显光华,文韬武略,书画琴棋无一不精。只是此女天性柔善,不喜酷法兵戈,每月初七便到红莲寺借地布施,多少流离难民因而得存活。千金难得的女红,绣在了送给难民中不高过车轮的幼儿的旧衣服上。
安吾京此时正是繁华时,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此时节。北巷的栾将军府两个正红灯笼映得一地红霞,宾客喧哗,觥筹交错,多少故旧都来给将军独女贺生辰。豆蔻年华的栾青槐,就要到出嫁年龄了,为权为色为名的求娶人家的家臣醉酒眼中不时闪过计算的精光。
栾青槐拉着桓秋白避开正门溜到隐蔽的小门。守在门口的甲士见是小姐回来,推门相迎。
“小姐,将军说您回来就请您速到书房。”
“桓大小姐,左将军大人要您尽快回府去,要事相商。”
“阿槐,那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明日再找你饮茶对弈。”桓秋白把点翠步摇摘下,插到栾青槐发间,“阿槐啊,我把最喜欢的步摇给你了,要好好、好好珍重。”眼中闪烁着水光,好好的告别的话,此时却像诀别。
“小白怎么和小思依一样哭哭列列的,桓叔多年不在家中,许是为你选好余生儿郎了。等你下月及笄时,我们一起去须尽河放花灯。”栾青槐打趣着她,“快回去吧。”
“嗯。”
桓秋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金鸭消香,银虬泻水,谁家夜笛飞声?正上林雨霁,鸳鸯晶莹。鱼龙舞罢香军杳,剩尊前、袖掩吴绫。狂游似梦,而今空记,密约烧灯。
宾客依稀散尽,如鸟归林。书房内灯火正亮。栾山坐在书案前研墨愣神。
“父亲。”栾青槐恭声唤道。
“青儿你来了啊。来为父这里。”栾山停下,向栾青槐招手。
脱下盔甲的右将军少了几分煞气,仔细修理后髯须只留下唇上的几许,北境的劲风把这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打磨得和长戟一样锋锐。
栾青槐接过栾父手中停下的墨块,接着研磨。
“青儿一晃就大了啊。你娘把你教的很好。没有堕我们栾家的名。”栾父轻抚栾青槐头顶,“为父半生军旅,都未曾好好看过我的小青儿。”
栾青槐放好研好的墨块,看向父亲压在桌案上的书信。‘……北境吃紧,左翼陷敌……’
“青儿长得真好看,像你娘,不跟为父一样像个莽夫一样,真好。”栾父的眼里满是慈父的温柔。
“阿爹,又要打仗去了吗?岑子安带了六万兵马也无法击退北翟?”
“北翟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岑家小将历练太浅,还敌不过。”
“那谢家智囊也都尽数相辅,怎还不敌?”
“谢家人,是权贵,是政客,是狡猾的狐狸。他们不会倾尽心力为他人做衣裳。”栾山将书信展于栾青槐仔细看。
“如此大敌当前,谢灵安、谢灵谷怎么这般自私自利。陷岑子安和左翼于险地,不怕今上降罪吗?”栾青槐一脸愤愤不平。
“谢玄和衡明德这两个老匹夫何曾将万千百姓和将士的性命放在眼里。赤翟遣人送予几车财宝,铺路的青石板都碎了几块。今上,还全然相信他们。听信他们“舍弃三城保万民”虚妄言辞。潼关,翼城,崇城的天都被染成了血色,襁褓稚儿都没放过,女儿家被人凌辱像牲畜一样推卖。”栾山说着握紧了拳。
“这些,这些奸佞小人!”栾青槐骂道。“安吾京内的繁华怎么就养出这样的牲畜。”
“为父年轻时,因为叛乱腰斩的伏甘老将军说,为这个糜烂朝廷卖命不值得,为父不信,为老将军反叛惋惜。今日才知道,这朝廷不是邦昌晋。”栾父无力靠回了矮椅。
“桓叔呢?”“……”
“桓叔不是……”
“桓温想当大将军,想做国丈。他今日来,与我决裂。让我好自为之,看清天下。”
栾青槐一脸怔恐得看向父亲,“那、秋白、秋白、”
“苦了秋白这个孩子了。桓温这个人,从来都不安于只是一个左将军。”
栾青槐抓住案角,勉力站住。
栾山扶正栾青槐,看着她的眼睛,一脸肃穆说道,“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为父当年为你取青槐二字是祈愿我儿能够明是非,匡正义。也祈愿为父能安天下,保万民。然,这个烂到根基的大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父把握的兵权威胁到了那些“安享酒池肉林”的权贵。为父愿用自己换北疆民安!只是,只是苦了你们娘儿俩了。”栾山望向在门口立了多时的夫人。
“阿娘,你劝劝爹爹啊!”栾青槐扑到母亲怀里,摇着母亲祈求着。这是她父亲,她唯一的父亲。为什么要是一个大将军。是啊,她的父亲是大将军。不只是她的父亲。
郑安然揉了揉小青槐头发,安抚着。“那年,临江楼上选中阿山,就知道阿山是一个真正的大将军。既然选中了将军,妾身也当和将军一起共进退。”
栾山抱住母女两人。铁打的汉子,也落泪的伤心。
风住江心自沉吟,杨柳岸上谁停停,柳梢头也未能够水波都不兴。
次日朝会后。
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青空。
桓家大小姐被禁足在家,有消息传闻,今上将迎其为后。
安吾京的长街上是为龙骁将军送行的百姓。送至城门三里地方止。
“栾家军的儿郎们!此战,我栾山身躯永守北疆,家中无后者,待养者,出列!”
“是!”
“你们,卸甲,回家。家中困窘者,去栾府领些钱粮回老家去。”栾山长戟一划。
只三成离去。
剩下都只言“此身同将军镇守河山,祖辈欣矣。”
栾山扬起长臂,方天画戟刺向青空,“儿郎们!出征!”
向死而行的军队,开始了征程。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城门墙头的栾家母女,久久远望。
星子满天。
“母亲,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