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诗,从哪听来的?”
说着这句话时,太古已把酒坛放在了桌子上,沾着酒水的脸兀得凑到了余一杯近前,似一头扑食以待的老虎,急不可耐。
余一杯细细打量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算不得好看也算不得不好看,单凭长相来说就是走在人群里不容易被认出来的那种,与易小灯一般差不到哪去。
很难想象,如此貌不惊人的人居然会接一连二的同他余一杯坐在一起!
“喂,我问你问题了!”
太古的急不可耐换来的却是余一杯好奇的打量,久而久之,演化成一分急躁。
“沉吟不知出处,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
此人如此有趣,怎么不可以同我坐在一起?余一杯这样想着,饮了一口酒,回道。
“我自然知道这句诗的出处,但我不知道这句诗现在的出处,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古的急躁再添一分,说的话也矛盾起来,不知为何。
“是我家先生告诉我的!”
余一杯放下酒杯,认真的说道。
“你家先生?”
太古挑眉。
余一杯认真着脸拍开一坛饮酒,提着酒坛子走至窗边,就着坛子中酒水说道:“好些年前,寒冬腊月,大泽落雪,连三日不绝,第四日风止雪停,先生似有感慨,领我往大泽看雪。”
“那也不对啊?”
太古尚在酒桌上,全然没了喝酒兴趣,自言自语道:“无家难吟此句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新酒、火炉、晚来、一杯无,这些词连在一起时,便是一句无家何吟此诗。
太古的眉头已经紧蹙在了一起,十分不解。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时值早春,南风过境,透窗袭来,暖意吹拂着余一杯的脸,他看着窗外却格外冷然,仿佛看到了千里长雪,若有所思的说道:“当时先生最先说的是这句。”
“你继续。”
太古逐渐猜到这个故事很长,纵使眉头蹙起成峰,他也决定先听完再问问题,示意余一杯继续。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粒而已。”
余一杯每说一句,便饮一口酒,再提一句:“这是先生说的第二句。”
“大泽可有湖心亭?”
太古以为故事很长,却不曾两句话讲完,他就猜到了个大概,不得不开口问道。
“自然是没的。”
余一杯摇头,风带起酒坛中飘出的酒香味,洋洋洒洒而去。
“你家先生不是你家的吧?”
太古很确定的说道,似乎答案已了然于胸。
“自然不是的。”
余一杯颔首承认。
“少了一点湖心亭,又少了个三,那句诗自然就能吟出来了。”
太古摸着下巴,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无亭无家,难吟此句。
无亭无家,唯有此句。
无亭无家,自是无比怀念新酒火炉,无比怀念某个下雪的夜晚,无比怀念某个寒冬长夜里陪你喝酒的人。
“是的,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余一杯点了点头,思绪飘到了久远之前:
楚地风光,难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天地上下,唯那倩影一道,大泽上下,风景尽不如她。
万里银雪中,先生的红衣是那般刺眼,分外孤独。
那年余一杯还小,当时觉得很冷,现在想起来,觉得更冷,所以一直记得先生那天最后说的一句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平淡的声音落在雪地里,被积雪缝隙缓缓散去,音落无回声,天地真寂灭。
那天起,余一杯知道了酒这个东西。
“真是个好东西呢!”
余一杯转过身,满肩黑发飘扬,举起手中酒坛看了一眼,一饮而尽。
“我想见见你家先生。”
太古认真的说道,从未如此认真,换做易小灯在此,怕是可以把那几个酒坛子吞下去。
“等我回去再说。”
余一杯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瞥了一眼不远处笑脸不曾停下的掌柜的,嘴唇动了动。
“不急,先喝酒。”
太古摆了摆手,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悸动。
想不通就喝酒,果然是对的。
“我现在也觉得这酒值那片金叶子。”
余一杯走到酒桌上,提起一坛酒说道。
“哦?”
太古正把手放在他那坛酒上,抬头看向余一杯。
“因为是和你这个朋友喝的。”
余一杯拍开酒泥,酒香味从未如此浓郁,对着太古说道。
“看来我又有朋友了。”
太古起身,两个酒坛子碰在了一起。
“你应该还有个朋友。”
举酒欲饮之际,余一杯忽得说道,别有深意。
太古疑惑的哦了一声,想了想后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两个朋友挺配的,说不定也是朋友。”
“为何?”
这下轮到余一杯问问题了。
“我也有一句诗,出处我忘记了,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家先生。”
太古在春风中的酒香味里说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话音落下,余一杯怔神,不知如何开口说下去,只有坛中酒香,绕梁不绝。
满楼酒香不绝,太古狂饮坛中酒,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第一次见他如此开心。
掌柜的不知何时到了余一杯身边,低首在他耳旁言语了几句,余一杯冷着脸点了点头,虽有欢喜,却也不甚欢喜。
语罢,掌柜的又退了下去,余一杯手中多了一片金叶子。
他把目光投向太古,眉头微蹙,似乎有事。
“这诗如何?”
太古不知何时已喝完坛中酒,嘴角零碎的落在几点酒水,看着余一杯。
“很好!”
余一杯点头说道。
点头是认可,是赞同,他承认了太古所说的一些话。
“所以你应该还有事情要跟我讲!”
太古面色不改,语气里在带上了一份自信,他很确定余一杯还有话要同他讲。
余一杯阖上眸子点了点头,却没有急着开口。
“我跟何将军不熟,只见过一面,你还是直接说易小灯吧!”
太古说道。
余一杯的确和易小灯很熟,他点头便是向太古承认了他俩的关系。
那天何桑梓在酒楼中请的人是他,那夜在城中挥舞着剑光的也是他,易小灯每次在民生街入口处张望想见的人还是他。
他是余一杯!
“你和小灯可能有麻烦!”
余一杯面色复杂的看了掌柜的一眼,金光一闪,那片金叶子又插在了掌柜的身后的楼梯扶手上。
“落氏?”
太古挑了挑眉,平静往往酝酿着风暴,他和易小灯已经平静很久了。
“你知道?”
余一杯反问。
“猜的。”
太古摇了摇头,目光一直放在余一杯的酒坛上。
那坛酒开封很久了,一直未动,太古也出来很久了。
以酒会友,酒总是要喝的。
余一杯当然看得懂太古的眼神。
于是他在桌子上拿起了一个酒杯。
“一杯一杯的喝太慢,我要走了。”
太古提醒道。
“我叫余一杯。”
余一杯从酒坛中倒出一杯酒,抬眼看着太古说道。
余一杯,人如其名,自然是要余一杯的。
在太古的注视下,他将倒出的那一杯酒推向远处,举起酒坛狂饮,似满腔豪情不过一坛酒。
酒水如注,倾泻而下。
疑是银河落九天?
太古又想到了一句诗。
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到万仞山的一角,太古便望那一角想那一句诗,很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