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弥漫一片白雾,待雾散去,又是一番景象徐徐展开。
战乱年代,一家一户的不幸显得渺小而平常。
鸦城地界。
已是阳春三月,海棠花开的时节。鸦城城郊几座山头一片熙熙攘攘的红,灼了过路人的眼,却没人敢到山里去摘那么几朵。
在鸦城,人人都得过的畏畏缩缩。城郊嘛,土匪厉害没胆子惹;城内嘛,军阀当道。平民百姓两方都不敢得罪,所幸也因这两方大佬们坐镇此地,战火往往波及不到这儿。你若站在高楼或是山上,远处四起的硝烟能看得明明白白;可若放眼鸦城内,却是一派繁华,不见半点战乱的疮痍。
贵人们惯会享福,城里啥都有。走南闯北的小贩和卖艺人海了去了,一个个的凭着自己那些个小技俩,虽说不被人看得起,却也谋得条好生路。
地位是什么玩意儿?日子过的过去就成。世道都乱了,在鸦城过活比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哪怕做个城里最底层的乞儿,也让人没有一点儿埋怨地愿意。
却说那十里长街,有好几家的梨园戏馆。这阵子,突地一家梨园,叫做“明镜阁”的,在鸦城里名声大噪。
原来是那位阁主,生的一副天底下无人可比的好颜色,身段也窈窕,又一把好嗓子。第一次登台,一曲《长生殿》惊艳了满座。这名声就这么传开来了,多少有钱没钱的闲人忙人,四下打听那阁主来历为何,师从何人,却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那位阁主名为云纾,一月开腔登台一次。
那位阁主第一次登场时,在场的人不多。名声传开来后,自然多的是人想要一睹芳容,看看传言是否属实。也不少公子老爷们,心里起了些心思。
以至当日,阁主第二次登场时,戏馆里一片人挤人,座位已然不够了。
后台。
“姑娘,外头人山人海的,来了不少厉害角色,”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眼里尽是担忧,“姑娘您要不再思量思量是否亲自登台,我怕……”
“行了。”
妆台前的女子已粉饰完毕,铜镜里的倒影浓妆艳抹,眼光却冷冷清清,一身风骨不输月华。
“便是躲又能躲到何时,难道要我这明镜阁刚开业就关门不成?”
说罢,她起身,一步步踏着台阶走出帷幕,登了台。
厚重的胭脂水粉下看不清她的本来面容,不过一双眼已是极为漂亮了。她一开嗓,更是惊了满座看客:“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蘋减绿,红莲脱瓣。”
“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
她自是在台上演绎他人的生平过往。贵妃是她,帝王也是她。却很奇怪地——人能感受到那戏文里真真切切的情谊,觉得唱戏的人分明便是入了戏,却又觉得那戏子并不在戏文内。
贵妃是她,帝王也是她。却又都不是她。
一曲罢,懂的人沉浸其中,还没法回过味儿来。唱戏的人却已默默地退到了后台。
“姑娘唱的还是那样好。只要姑娘在一日,明镜阁就不怕没有好生意。”先前那丫头笑眯了一双眼,一派天真。
那位阁主,云纾姑娘却没回应她,只走到一边卸下浓妆,褪去戏服。丫头也不在意,应当是习惯了的,拿了张纸,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难得外头那些人竟然没闹事。这会儿应该是林小五和丁老二上场……”
“硿咚——”
小丫头话还没说完,前面却传来一阵桌椅翻倒声,隐隐夹杂着些茶具碗碟破碎的声响。紧接着,一道粗犷的声音嚷嚷着响起来:“你们这唱得什么玩意儿?让,让你们那什么云阁主出来!她唱的成!”
小丫头一张脸霎时就白了,话也哆嗦起来说不通畅:“我……我真是个乌鸦嘴,姑娘,怎么办呀?”
云纾拿起帕子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水珠。不加粉黛修饰的素颜干净漂亮,十分的绝色。她神色淡然,将帕子挂回原处,转身又往台上走去,姿态从容毫不见慌张,一旁的丫头见着了,心也不由自主定下来。
戏台上,两位演员站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变故,见云纾来了,都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忙不迭迎上去。
“阁主,这……”
云纾摆了摆手,示意两位演员先下台。可那两位却是不放心她,硬是要杵在台上帮衬着。她也不多加阻拦,眼光扫向闹事的人。
那人一身绿色军装,是带了星级的,上校级别的人物。看起来二十大几的年岁,体型却有中年发福大叔的风范,头顶毛发也比许多同龄人稀疏,像是纵欲过度的。
只一眼,云纾就认出,眼前这人是本城的小霸王,冯冈。他的父亲便是本城最大的军阀冯起,中将军衔,按虚的算也算个上将。平日里,这冯冈仗着家世地位在城里没少干缺德的事,赌博只是基本,好色更是出了名的。就光天化日下抢民女就干过不止一回,也没人敢说他。他父亲是一方霸主,他自己呢,又素来不讲道理,是以得了个“小霸王”的称号,他本人也喜欢,由得旁人叫。
麻烦。
云纾掩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已然攥紧了。
*
却说,自云纾登了台,四周的人就傻眼了。
倒也真不能怪他们——凡夫俗子一群,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那少女一身白衣,裙子下摆金色仙鹤图案栩栩如生,衬得少女一身仙风道骨,再与那容颜一配,倒真像是谪仙而非唱戏的了。
“冯小霸王,不知对我班子里的人有何意见。”云纾眉目冷淡,语气也极淡,一句问话硬是被她给说成了陈述事实一般风轻云淡,没有一点儿对冯冈砸场子的愤怒与不满,似乎这明镜阁不是她开的一般。
那冯冈第一次见如此美人,眼睛都瞪圆了,却不想在美人前失了礼数,摆出了副温文尔雅的公子样,理了理头顶上那撮毛儿,这才道:“云小姐莫要误会。只是我觉得,这俩人不如云小姐唱得好,还想听云小姐多唱些。”
他难得说话如此字斟句酌,自问拿出了生平最大的耐心与诚意,一心以为眼前的美人既看出了他的身份,定会与他面子并和他交好。
“那怕是不行。”
一句话,将冯冈满脸褶子堆出来的笑脸给击了个粉碎。
“阁里规矩,我只每月月初登台唱一次,多的没有,”少女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看着冯冈僵硬的丑恶嘴脸,“班里这两位虽都是新手,却也唱的不错,各位看官多担待。”
冯冈看着台子上云纾孤傲清高的身影,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同时心里一把欲火也愈烧愈旺。
不过是个戏子,给她些脸面,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既然那样清高,他偏偏就要把她办了,看她以后还如何清高!
“云阁主真是少不经事,还不懂出来混饭吃的道理吧?”他脸上肥肉动了动,阴恻恻地笑,“你可知道这鸦城是谁做主。你可知道什么是贵,什么是贱?”
他话一出,四下里就噤声了。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是又要闹事了,只怕这明镜阁以后是开不下去咯,就那位豆蔻年华的美人阁主,怕也要惨遭非人之事。
怎么就那么清高不懂变通呢?一个戏子,看官就是爷,爷让多唱两句,又不会少些肉,为何不呢?
可惜了那副脸和嗓子哟!
觉得惋惜的大有人在,可没人敢在这时候出来说什么话。在鸦城谁能忤逆这位小霸王?除非嫌命长。别说出手救人,有些人甚至还觉得有趣,巴不得这位爷赶紧些动手,让大家看出免费的好戏。
乱世苦,总得苦中作乐嘛。
云纾眯了眯眼,眼见着冯冈一步步往前,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支银簪。
“姑娘!”
后面的林小五和丁老二见状深觉不妙,就走上前来要挡着云纾。冯冈不耐地挥了挥手,旁边走出来两个同样穿着军装的男人,一人一个架着两人到了旁边。
“云小姐,在外谋生,就得记住,话不能乱讲。要分清,尊卑贵贱。”
冯冈上了台,不紧不慢向云纾靠近,云纾咬唇,双手发抖。
再上前一步……只要再一步,就出手杀了他……
她知道,今日开始她的明镜阁或许就开不下去了,可她也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月一唱,这是定好的规矩,是她明镜阁的招牌。要是轻易更改了,往后岂不是人人都知明镜阁是好欺负的,什么要求都得答应?
她虽是戏子,却有自己的一身傲骨。她从不觉得自己比那些所谓的贵人们低贱——学唱戏的和读书的不都是用眼睛看字、用耳朵听教、用嘴巴吃饭么?那些靠着家族父母的人,贵在哪里了呢?生下来时质地好些的襁褓吗?
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多唱了一回,这冯冈就会放了自己。小霸王什么样的人品,鸦城十里街人尽皆知。
今日她算是栽了,只是若能拉上个这等恶人垫背也不算太冤。好歹她一介旁人看不起的戏子却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为民除害了不是?往后城里人,也算是受着她恩惠,将会少吃些苦。
此时冯冈已走到了云纾面前。往近了看云纾那张可说是颠倒众生的脸蛋与盈盈一握的腰身,冯冈竟有种飘飘欲仙之感,一想到他就要一亲芳泽,早已心驰荡漾。肥肥的手已然伸了出去,欲勾起美人的下巴调一番情。
云纾的手也慢慢抬起。